关于叶清,褪去文刀笔下怪力乱神的文学外衣,他也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个。至于能让文刀津津乐道的就只有叶清睡姑娘的风流韵事了。他自己睡的姑娘没有叶清多,自然喜欢拿这些八卦来做噱头,一方面觉得爆料隐私让他良心不安,一方面又觉得这都是事实无伤大雅。
自从高中经过各种“老师”的启蒙之后,文刀对于性既好奇又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状态,羞于启齿也不敢把欲望赤裸裸地挂在嘴边,免得让人尤其是女生觉得自己猥琐。假正经久了倒也能散发出一身的浑然正气,让人觉得安全。其实他的正气凛然不是源自气质,而是相貌,这让他郁闷,一张安全到让人没有任何欲望的脸。
中国这片土地上,每十年都会发生一些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的变化,社会风气从千禧年之前的传统保守,逐渐变得开放,女性的欲望也从原来的保守和内敛,慢慢显得外向充满攻击性。文刀在某种意义上,是迟钝的,他看不清,也想不明白这种细微的变化,他所接触过的情色艺术和文艺作品大多经过艺术处理,脱离现实,也就没什么指导意义。这种迟钝和困惑在他初尝禁果之后一长段时间还挥之不去。个中原因,大概是他太过于平庸。
文刀对女性欲望深刻的洞察,最终成型在他和钟毓结婚有了稳定的性生活之后。在这之前,一段失败的校园恋爱彻底关上了他和女性推心置腹的门,没结婚之前,他往往要花平常人三四倍的精力和金钱才能撩到二十出头的姑娘。他这人,脑子有一点轴,换句话说就是对有些东西很执着,他二十的时候喜欢二十的姑娘,三十了,还是喜欢二十的姑娘。懵懂的女孩,她们或许对自己的欲望都尚未可知,他们之间的互动就更差了,激情褪去,剩下的只有漫长黑夜里的各自难眠。
相比之下,叶清就显得如鱼得水许多。他女人缘极好,他整个的青春期用三个字就可以形容——温柔乡,跟他传绯闻的姑娘,会变成校园明星。他早就可以睥睨同龄的姑娘了。高中三年唯一一段没有女生来骚扰他的时间,他正在跟当时学校所谓混社会的大姐大拍拖,要知道,除了学长会在低年级里面挑选学妹下手,学姐也会凭借成熟的魅力收割低年级的学弟,她们把这种行为称为割草——校草。文刀十分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把叶清这样的优势归结于他秀气的外表。叶清长得十分文雅,眉眼清秀,皮肤白皙,四肢匀称,个头不矮,平时举止让人如沐春风,笑起来则带着一股子邪乎劲,慵懒随意,又痞气十足。走在哪里都讨女孩喜欢,人送外号“女神收割机”,经常会有女孩给他送礼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送给了他。
文刀和叶清这两个人,按照道理本不会成为朋友,毕竟恋爱对这两个男人来说就像是钓鱼,文刀费劲心思地选好位置,钓竿和饵料,要想钓到一条鱼也是费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他深知要远离像叶清这样的老手,免得自己什么都钓不到。叶清则轻松许多,愿者上钩,哪怕他的钓钩是直的。他眼里根本没有文刀这类人,他忙着处理拼命咬钩的猎物都来不及。
可他们还是成了朋友。
这多亏了孟栖迟,她是叶清当时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她偶然的机会在网上看到了文刀的作品,十分喜欢,便加了文刀的微信,她夸赞那些个奇怪的故事极具文采,这正好击中文刀心坎最柔软的地方。一来二去聊了几次,发现俩人同住武汉洪山区。文刀是一家装潢公司的BM,负责着不少的项目,孟栖迟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两家公司还有不少业务往来,后来孟栖迟还把自己身边天天嚷嚷嫁不出去的闺蜜钟毓介绍给了文刀。
文刀和叶清的第一次见面是他们第一次的四人约会,他们给这样的约会起了个名字:等差暧昧——文刀是80年的,叶清小他四岁,孟栖迟和钟毓又小叶清四岁。等差暧昧没持续多久,因为兴趣爱好的原因,变成了俩男人一起吃面聊天,俩女人一起逛街,更多时候异性之间的互补远不及同性之间的感同身受。
文刀和叶清最爱去珞瑜路一家日料店,以日本三大料理之一本膳料理的“本膳”作为店名,老板是一个年逾五十的男子,年轻时在日本留学,学成在日本定居,娶了日本媳妇,后来福岛事件发生,就回国在武汉开了一家日料店。店主姓刘,我们都叫他老刘,他看起来很有气质,斯斯文文地戴着一款金边眼睛,衬得年轻不少,十分有腔调,常年穿着同一款白色衬衣和牛仔裤,身材偏瘦,个子不高,似乎染上了大和民族的基因特征。
老刘的店面清清爽爽,纯日式风格装修,夹杂在一众油油腻腻的饭馆之间显得不落俗,橱窗擦的干净透亮,门口也没有迎客的服务生,角落里一台上了年头的留声机,每到周末总会放上一天约翰列侬小洋野子夫妇的黑胶唱片(很大程度上他俩是因为这张唱片才选择这家店),舒缓的音乐在店里环绕,让进入其中的人瞬间就卸下了疲惫,这里是厌倦了城市里人潮拥挤独守一方清净的好地方。卖的东西价格良心,做工考究,口味纯正,老刘总是心情很好地在店里晃荡,照他话来说,都这个年纪,赚不赚钱也没什么必要了,能让自己开心起来才弥足珍贵,所以他经常补服务生的缺,跟客人恰到好处地寒暄,协助收银,细心地了解每一位客人是否满意……他似乎记忆力还很好,如果是跟他深入聊过的客人再次光临,他马上叫出对方的姓氏,并投以“你又来啦”的亲切目光。
原汤豚骨拉面是他家的特色,很多日式拉面馆都喜欢选用粗面,而本膳家拉面却有所不同,选用的是细面。细面口感会更加好。粗面的口感偏向Q弹,而细面则偏硬, 保持了面条的鲜度和口感,更加劲道、更还原传统日式拉面。
文刀独爱粗面,可老刘偏偏每次只拉细面。老刘说,他在日本时的一大感受就是,日本的大厨并不会听从客人的意见去调整面汤的浓淡和面条的软硬。他们认为面条需要在水里煮的时长并不该由客人决定,而应该遵从食物本身的特点。在他们的理念里,没有为某一位客人量身定做的拉面,只有最还原食物最本味的料理。久而久之,文刀似乎因为这种对粗面求而不得的遗憾更加喜欢老刘家的细面了。
另外,冬天里一枚暗红色蛋心的糖心蛋总让人眼前一亮,心里一暖。好的糖心蛋的糖心部分是呈暗红色,十分漂亮。鸡蛋是经过精挑细选黄白比例合适的,在秘制卤汁里浸泡两天后完全的入味。一口下去,感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灵魂都要行走了。
在武汉一个阴冷的冬日,目送钟毓和孟栖迟去街道对面的商场剁手,文刀和叶清一头钻进了老刘的小店,按照惯例,享受热气腾腾的拉面和一枚暖人心窝的糖心蛋,那天额外还要了一份烤银杏。
要说俩人之间真正的交情什么时候出现,应该就是这次聊天之后吧。这不是俩人第一次单独聊天,以往大多是以文刀为主导的对政治、历史、文化的泛泛而谈,这一次却是比较深入的一次。在简单的互相分享近况之后,叶清发现文刀这位“老大哥”
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爱好和观点,俩人建立了不少共识:衣服搭配简约为好,饮料没有颜色的才好喝,当然,豆花要吃咸的……诸如此类。“老大哥”的健谈打消了叶清本以为俩人相差四岁会有代沟的想法。文刀以前身居高位,很少会跟下属有深入的交流,觉得一个男人总关注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显得很娘,但和叶清聊完以后似乎找到了知音,也找到了自信。
过了一会,钟毓来电话说她俩还要去做头发。凌厉的冷风把俩人又吹回本膳料理店,于是接着聊。过去文刀对于自己的恋爱史和性史讳莫如深,一方面觉得这是自己的秘密,不该拿这些当做炫耀的资本,另一方面自己少的可怜的经历,自惭形秽,可偏偏这一次,俩人聊起了这个话题。先是比数量,叶清挠挠头想了半天,不确定地表示,10个以上吧,不算只上床不走心只走肾的。文刀惊讶地张着嘴默默收回蜷缩在半空中的食指和中指,数量上他输得一败涂地。他不甘心,力图在质量上胜他一筹,娓娓向叶清讲述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两段恋情。
那是文刀上大学时候的事了。文刀阴差阳错来了武汉上大学,离开家乡,踏上新土地的那一瞬间他把过去的自己从躯壳里抽离,他不愿意变成一个书呆子。他混迹于各种学校社团和组织,短短一年多便结识了很多人,其中之一就有同为话剧社社员的柳文文。
柳文文和文刀一同加入话剧社,与文刀不同,她不喜欢和关系浅淡的人们有热络的交流,每每排戏,出色地演完自己的戏份就径自坐在台下,胳膊支在桌上,歪着头看大家排练,丝毫不引人注目。
在闲得蛋疼的某日里,文刀像往常一样在街上晃荡着,带着攒了很久买的傻瓜数码相机,买一张两元的公交车票,选一个靠窗的位置,脑袋贴在玻璃上,目送高楼,树木,行人远去,很丧。他解释说这样的丧能给他写作带来灵感。一晃就到傍晚,文刀在江汉路下了车,听说在江滩会有一场摇滚乐队演出。随节奏摇摆吧,文刀觉得有必要记录下这一时刻,毕竟是他第一次参与摇滚乐演出,便顺手拉过一个路人帮他拍照。一看照片,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入镜。
柳文文就在他身后,与平日不同,疯狂地跟随着音乐扭动身体。
文刀上前打招呼,你也在啊。
柳文文转过头,文刀看见一枚子弹向他飞来,避无可避,正中眉心。她回眸一笑,文刀的灵魂似乎被击碎了。
你说什么?显然音乐盖住了文刀的声音。
不等文刀尴尬地再问一次,柳文文抓起他的手把他拉进狂欢的人群,一起纵享音乐。
演出结束后,文刀仍然觉得天旋地转,似乎生命在短短一个多小时里流逝了大半,可他十分开心,这和他以往死气沉沉的生活不同。
去喝酒不,在茫茫人海都能遇到,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喝一杯真的可惜,柳文文盛情邀请。文刀欣然接受,俩人来到就近的一家酒吧。
酒过三巡,柳文文就已醉态微露,一只手搂住文刀的肩膀埋汰道,你说你们这些个文艺青年,整天除了写写酸文酸诗,感慨下人生,还会干嘛?青春全都喂了狗。文刀有一丝不满,可又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事实确实如此,只好听她吐槽,一杯杯往嘴里灌酒。
随后柳文文大批以村上春树为代表的后虚无风格和忧伤路线,觉得这样的生活纯粹是浪费时间。到最后说了一句话趴在桌上就怎么也叫不醒了:我多想也这样过活一段时间。
吃了不锻炼的亏,文刀架着柳文文晃晃悠悠地出了酒吧,打了车回到学校发现女寝已经锁了门,怕叫醒阿姨进去的话,看到醉瘫在他肩上的柳文文会大发雷霆,就又拖着她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宾馆。
房间在21层,逼仄的电梯间里酒气弥漫,橘色灯光让空气都有点暧昧,电梯蹭蹭地往上爬,文刀在电梯里度过了人生最漫长的78秒。
一进电梯,柳文文就醒了,鬓角的碎发撒下来半遮着迷离的双眼,两只手耷拉在文刀的双肩上,文刀的背紧紧靠在电梯墙上,手心沁出一层密密的汗。
寝室门关了……文刀想要解释一下。
你想不想吻我?柳文文打断他,眼睛向上挑起看着他,用一种在文刀看来近乎疯狂的口吻问道。
文刀不好意思直视柳文文,两手蹭着裤边把汗擦去,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想或不想。
正当文刀大脑飞速运转考虑如何处理从未遇到的突发情况,一条冰凉的小蛇迅速滑进他的嘴里,咬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浑身触电一般,下一瞬小蛇和他的舌头交织在一起后融化成一汪温软的海洋,暗流涌动,风起云涌。文刀被这突如其来的浪潮席卷,沉溺其中,窒息感本能地想要逃离却又希望一直沉下去,沉到底。小蛇和深海的冰凉点燃了他身体里压抑许久的火焰,他感觉热。俩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脸靠的很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呼吸变得灼热。
“叮”,21层到了。文刀一只手摸索着按下了关门的按钮,正气凛然那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有想把一个人揉进自己身体里的企图。
吻够了,进了房间,俩人不约而同没有开灯坐在床边,夜很静,只有不同步的呼吸此起彼伏。
咱们下一步该干什么了?柳文文打破沉默,因为舌头麻,什么说成了神马。
我不知道。文刀说。
咱们是不是,该睡觉了?我还没试过,挺害怕的,不过还蛮好奇,你要是不敢,就算了,柳文文风轻云淡地说。
谁说我不敢?来就来。文刀知道这是激将也是台阶,就顺势下了。据他说,就是在这一刻喜欢上对面的女孩,不是因为她的主动,而是她懂得男人需要什么,顺水推舟最得他心,心照不宣的默契。
窗外夜很黑,空气湿润得好像鱼儿可以从空气游进屋里,一条鱼儿在幽暗山谷的一线泉眼里游动,倏忽来往,不知疲倦。她是幽深洞穴里倒挂着的蝙蝠,被惊扰,被发现,无助着,欢愉着,有条鱼儿在噬吮着柳文文的核心。被侵犯的恐惧糅合在难忍的欲望里,她双手紧紧抠住文刀的肩膀:要他回来,马上回来——融合在一起。
文刀说,那是武汉少有夜空明亮的一夜,一颗星远远地划过夜空,刺入银河,愈来愈深,带着亮光的尾巴,硬挺着,直坠着,颤动着,一时之间银河翻腾,星点迷乱。那颗星在最后的冲刺,愈发明亮,转瞬便摇摇欲坠,绚烂的光尾划过星空流淌出乳白的光芒,黯然坠落,被撕裂的银河也慢慢弥合。柳文文在他怀里沉沉睡去,透过窗户,他看见窗边规律地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他猜想发情的萤火虫们也正做着和他们一样星似的游戏。
过了很久,他还远远望着窗户外边,他在想这一天泡吧开房,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就没了。
哇,那是你的初吻和初夜吧,什么感觉?叶清戏谑地看着文刀插话。
嘴麻,疼。文刀舔了舔嘴唇说。
第二天,柳文文理所当然地成了文刀的女朋友,临出门前,柳文文问,文,你会唱歌么?
文刀说,不会。
柳文文说,那我给你唱一首吧。
不会是昨晚的摇滚吧,文刀问。
柳文文摇了摇头,唱了一首黄品源的《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看着柳文文不怀好意的笑,文刀听出了其中弦外之音,笑着说,我不会唱歌,给你演一段最近排的话剧吧,“我必须承认我卡住了,我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只能叫这个地方“之间”。什么之间?我不知道……”
一番深情表演,文刀回过头就看到柳文文鼓着腮说,文刀,你个坏蛋。
叶清原以为文刀会讲述一个烂俗的爱情故事,现在觉得这个“老大哥”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交这个朋友没错。只是他对女性欲望的洞察真的迟钝。他又点了两杯干姜水,让文刀润润口。
文刀很久没有回顾过那段往事了,想想那天当时觉得有点开心,到现在想想还是很开心的,因为他知道那天看到柳文文那一眼感觉灵魂被击碎时真正破碎的是什么了,是流淌在血液里压抑了原始冲动五千年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