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玩过很多东西,地上的泥巴,田野的蚂蚱,蹦跳的青蛙,水里的蝌蚪,还有天上飞着的麻雀,嗞嗞叫着的鸣蝉。
经常会仰躺在河滩上,看沁蓝沁蓝的天,随风摇摆的树,还有那遥挂天边不曾坠落的残月。
忽然之间,某个眼尖的伙伴像捡到可以买棒棒糖的钱一样,兴奋得大叫起来:看,飞机。我们便齐刷刷将目光聚成一条线,向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高远洁净的天上,一只银白色甲壳虫般大小的玩意缓缓爬行,并伴着隐隐的轰鸣声。
听大人说,这就是飞机,长着翅膀的铁疙瘩,比鸟飞得高,比鸟飞得远,像驮着一幢大房子,里面住着很多人。
神奇的是,人在上面像在家里一样,可吃饭,可喝茶,可打瞌睡,还可以上厕所,甚至可以伸出手,摸摸飘过的像纱布一般的云。
大人将双手伸展到最大限度说,飞机好大好大,如果从头走到尾,就像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呢。
可在我们眼里,它也就麻雀,斑鸠那么大,与我们平时玩的玩具没什么区别呀。于是,每当天空传来轰鸣声时,晚上的梦里,飞机便像一只蚂蚱,在我们的手上蹦来跳去。
有时,飞机会在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像绵条一样逐渐膨胀,越来越蓬松,并慢慢弯成了弧度。倘使我们不注意,那绵条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破出一个缺口,慢慢分离。
我们便睁着眼四处找那贪吃的小鬼,可天空除了星星点点的白云,什么都不见了。
有时,飞机会飞得很急,像被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一样,气哄哄地朝前奔,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大人们说,那是战斗机,估计要去与白脸金发的美国佬或者长着豌豆胡须直着腿走路的日本鬼子打仗了。
我们便怀着敬意,直直地立着,像送亲人上前线一般,惜别依依。
有的飞机像个顽童一般,会在天上转好几个弯,好像故意逗我们。我们便追随着它的身影,一齐唱起来:飞机来了我不怕,我跟飞机打一架。不管飞机听不听得到,我们只管扯着嗓子朝着天空嚷。
唉,要是弄架飞机玩玩多好,年少的我们不知道天高地厚,将那份遗憾深深地留在心底。
如今,少年已不是少年,早已不再躺在河滩上,泥巴,蚂蚱,青蛙,麻雀已离他越来越远,不知是否还停留在故乡,等着他一年一度的归来。
他早已淌过了河,越过了山,挤着那火车,像万万千千的农家子弟,背井离乡,挣扎在一眼望不到底的城市中。
这儿没有青草,没有蛙鸣,没有蜻蜓飞舞,没有同伴熟悉的笑声。
这儿有飞机,巨大的黑漆漆的飞机,压着头顶缓慢地飞过,就像在他的枕头底下轰鸣。
这儿是一条飞机航道,离机场只有十公里,每天的飞机比老家的蝙蝠还多,一架一架,像在天空游行。
天偶尔是蓝的,但蓝得浑浊,如同长了毛边。云是白的,但白得微黄,像浸了一些地沟油一般。大多数时候,天是灰蒙蒙的,一直愁眉苦脸,像对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满。
一架架硕大无比的飞机不停地从迷蒙的远处飞来,慢腾腾地,好像被什么迷了眼,直着身子摸索着向前,越来越低,消失在迷蒙的另一边。
它们的翅膀生硬地叉着,尾翼微微上翘,穿云裂帛,伴着尖厉的哨音。大白天,它们的灯也经常亮着,像打着几把手电,机头和机尾还有灯一闪一闪,提醒着别人,我在这呢,别看花了眼。
这就是飞机,可与故乡的相差太远。它们庞大而笨拙,生硬而冰冷,嘈杂而焦躁,就连它们生存的环境,也杂乱无序,浑浊空泛。
这样的飞机,这样的灰机,有什么好玩?
更可气的是,每次飞机一来,通讯信号,网络信号像被什么一把掐断,手机一片空白。女儿便会追着问,为什么她打的电话他不接或者接通了他又三心二意,声音时续时断。他每次都要费不少的口舌来解释,说那是飞机惹的祸。
飞机,女儿在那边一听就乐了,你要是爱我,就坐飞机回来,那样特别快,你现在走,下午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他拿着手机哑然失笑,女儿耶,你知道坐一次飞机多少钱吗,那可以够你一年在学校的生活费,那可以给你们兄妹俩过年添两套崭新的衣服,那可以让你上一两年的舞蹈班。
那需要爸爸上工好几天。
更可惜的是,这儿没有直达麻城的航班,必须飞到武汉,再换班车或火车往家转。这样一来,也要几个钟头,还不如坐动车一下子回到家里面。
爸爸的爱不想在飞机上,火车上,从地上到天上,从天上到地面,挨挨等等,兜兜转转,浪费更多的时间,变得平平淡淡。
飞机依旧轰轰烈烈,一架一架,蜂拥着而来,它离我很近,我看它很清。它无法将我带到从前,我也不再奢望将其放在掌心把玩。
它也无法在机头,机舱或机尾,捎去我的问候,在女儿的笑声消散之前。
因为外面的天空太暗,它急着要找一个地方停落,等待从前的伙伴。
看看,这是我遇见你的另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