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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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边长大的柳开,对河流总是充满敬意。河流貌似柔弱,没有形状,却在河道的塑造下,有了一条宽带般的形状,紧紧勒在故乡的腰肢上。

有年夏天,柳开被父亲带到打渔的木船上,在家乡一带的河流上漂流,游走了好几天,像个流浪儿。闲暇时,他喜欢躺在木甲板上,望着天空,望着白云团团,缀在蓝色的草原上,像是一群白马。它们看上去那么安静悠闲,其实总是在奔跑,让他幻想起镇里看马戏表演的样子。

要听河流的潺潺流水声,最好是晚上。柳开躺在竹篷下的船舱里,迷糊醒来时,感觉不到自己是在那里,惟有一种声音是船边的流水,潺湲流逝,寂静中自带深度,像自己的血管在流动。远望船篷之外的夜空,星光灿烂,也仿佛在流动,景象阔大。如此一来,天空,河流,身体,意识,四重奏似的河水流动着,令人不得不对自然与生命感动起来,畏惧起来。

到了听泉镇的河码头,听见岸上人说晚上有电影,十岁的柳开就缠着父亲,一起上岸去。刚刚开始,是歌舞片,不是战争片,里面有一些歌舞化的战争场面,能够让他解馋。郭兰英等人演唱的民歌很嘹亮,深深刻印在他的小脑海里,使得他后来对民歌怀有一些好感,对舞蹈抱有了一些敬畏。看完电影,走回来时,经过镇里的砖窑厂,但见月色之下,土砖模型整齐排在那里,足有一个团的兵力。它们也像是众多的牙齿,龇牙咧嘴,相互示威,谁也吃不了谁。他这么比喻着,自己笑了,而父亲只顾抽烟,没有言语。

镇里的石板街上,有很多打伞的人,但没有下雨,这似乎是柳开对镇子的幻觉。经过一座院落的门口,里面开着一树的海棠花,很美,很眩惑。此时节,正好卖姜糖的小贩经过,手里敲着铁板,口里吆喝,卖姜糖嘞,换姜糖嘞。那吆喝声快速经过,悠远在石板小巷里。小院的光影错落中,面对柳开的驻足和欣赏,一个小女孩看着,一个老婆婆看着,她们似乎是熟人,又似乎是黑猫的化身。她们似乎在等什么人,可是在等谁呢?

第二天早上,出事了,码头附近的水底下,出现一条很长很黑的印子,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示着大河里的神圣与神秘。一个看不见的多东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强烈的太阳下,几只木船散布着,观望着,那黑印子也越来越黑。柳开问,那是龙吗?总是听说有它来保护河堤的,不然为何每年春节玩什么龙灯,最后要到河边来烧,还念念有词。

父亲望了望,大胆说,不是的。不是鳇鱼,不是鳡鱼,不是江豚,不白鱀豚。于是,几只木船围过来,一齐下勾,分明是一条巨大的青鱼,不知搞什么鬼。一场激战,水花四溅,受伤的大青鱼寡不敌众,半小时后,它被翻身过来,肚子很白。柳开早被送到岸上,吓得不敢说话。大青鱼被拖到河岸,已经死了,用抬秤一称重,竟有二百三十一斤。人们在岸上分割青鱼,血染了一地,围观的人很多,有的人说是作孽,分明是青鱼精,迟早要遭报应。

这事在邻近几个村子,有几种版本,离奇得很,越传越神。有的说是青龙,有的说是鱤鱼,有的说是鳇鱼,有的说是水鬼。还有的说是古代遗存的大鱼,要变成大鸟飞走。因为说法不一,迷离倘恍,综合起来,就有些让人不安。

长大后,柳开的梦中经常出现这道神秘的黑印子,像丝绸一样飘动,在河流里,在池塘里,让人不敢靠前。或是薄阴多云的天气,只有村庄上空才有一道乌云,久久不去,也不见下雨。或是一年四季,总有那么一个黑衣人,像是穿着雨衣,披着斗篷,默默走过村庄,而村庄里的灯顿时暗淡了。这个深不可测、令人窒息的黑色物体,似乎是河的影子。

柳开返回王家村的时候,村庄里空荡荡的。一个少妇在河边的草甸里放牛,那是娟子的嫂子,将牛栓在一棵柳树上,自己则坐在河堤下边靠近抽水渠边的一个坑洼里,似乎在躲避烈日,也似乎在想着什么。她似乎很喜欢坐在这个洞口,或者坐在泵站小屋的边上。幸亏泵站小屋平时是锁门的,否则童心未泯、玩性未除的她,会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小家,当作秘密基地。此时节,她的野男人做什么去了,谁也不知道。她似乎有一些秘密,但沉默着,一切闷声不响,令人捉摸不透。正因如此,她在村里几乎没有深交的女性,独来独往,像是自由的风。风吹过村庄,吹过河堤,护堤的杨柳林在摇头晃脑,树叶是那么绿了。

长江河堤的水边,除了一片草甸,一片树林,一片芦苇,一片田地,便是一片沙滩。沙滩总是那样灰白,那样平坦,那样丰盛,那样遥远,走也走不到尽头。儿时,那里成了柳开和小伙伴们的后花园。他曾经和两个伙伴捡着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包装纸、酒瓶子、蜡烛、盒盖,还要垒沙成堡,去挡冲过来的阵阵浪涛。到了八九岁,柳开的家从村里的老家分离出来,在老村后的河堤边,盖起了自己的新家,而且有了娟子等新邻居。

娟子的屋前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长得很好,每年春末夏初,花红似火,点燃了河堤一带。她家右边空出一段距离,划了屋基的人家迟迟不来建房,因而这里常年只有一个很高的麦草垛,三四个南瓜在上头,或卧或吊,或大或小。柳开每次经过屋前屋后,经过这个麦草垛,有时会遇见娟子出来倒泔水,身影闪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她的腿子轻捷得像是小鹿,速度只取决于她的态度。

柳开家跟她家是邻居,不过中间隔着一条大路。准确地说,是屋前田野中的一条大路延伸到河堤上,他们家就在这大路的两边,宛如两个火柴盒对称而立。他们家的屋侧,各有别的一排邻居。他家跟娟子家一样,都是新式的红砖瓦房,而他家左边的一排房子,样式也都是这样的,只有原来老村的一些房子,才显得老气。娟子的母亲是个有名的泼妇,老是跟原先的村里的很多人吵架,索性搬到这里来独居,并极力讨好左右邻居。可是,狐狸尾巴总是要露出来的。搬来不久,因柳开家的鸡鸭抢食,她就恶语相加,跟柳开的母亲吵了一架。大约因为这个,她家右边的下家迟迟不肯建房。

这样的邻里关系,并不妨碍柳开和娟子说话,一起玩耍,两小无猜。小孩自有态度,并不特别在意大人的态度。娟子的大名叫黄娟,他更喜欢喊她的小名。如果喊大名,就是见外生分了。他们每次各自出门,总是习惯向对方屋前屋后溜一眼,观察对方在不在,像个小特务。一受了母亲的气,娟子准跑到他家里来,溜到他的身边,望着他,不说话。这时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好言宽慰她。

鸡蛋有那么大?草蚱蜢怎么编?你的字写得好不好?你坐在树下,不怕毛毛虫吗?我这里有几个荸荠,你要不要?诸如此类。他故意问她,逗她笑。

娟子的小脑袋里总是有许多问题,许多想法,要跟他一起思考,一起分享。她的声音又那么清脆,他喜欢听。不过,她的小羊跑远了,她将一口碗摔碎了,她怕小卖部里的那条狗,都需要他替她前去解决。这时,她不再神气,不再说他的鼻子像什么大葱,而是说,她好想揪他的鼻子。他也有让她感到害怕的时候。有次,她到他家一起写作业,突然听见房里有奇怪的声音,而似乎就在身边,赶紧问是什么。他笑着说,没啥,是一只大甲虫,叫独角仙,跟男孩们玩的。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浑身深褐颜色、长着两个长角、模样盛气凌人的怪物。娟子从未见过这东西,吓得在他面前晕倒了。

娟子手里总是握什么东西,有时是一朵喇叭花,有时是一个漂亮的纽扣,有时是一块彩纸包裹着的糖,而这些是她特意送给他的。遇到他不高兴,她就会给他。不过事先得犹豫一下,事后得检查一下,比如花还在不在,糖吃了没有。有时候,他们在太阳底下玩自己的影子,作出各种身姿,弄出各种奇怪的影子,像是放卡通片。他们的影子靠近时,还会自动吸附、粘贴。这不是鬼话,是真话。对于这个,娟子的母亲看在眼里,暗地里告诫娟子,不要让人家踩自己的影子,不要让人家吸走自己的影子,否则就没魂了,倒霉了。

柳开和黄娟到了十一二岁,就要猛长个子,突然啊长大了不少,孩子气在逐渐减退。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在他家门前坡下的一棵水杉树下站着,用小刀刻一道杠,看谁的杠高一些,谁长得高一些。时间一长,水杉树上的杠杠就一道垒一道,成了老人额头的皱纹,或是《鲁滨逊漂流记》中的刻木记事。这让他们体悟到,有时即使是简单的印痕,也具有某种永恒的意义,而这在村庄的众多人家、众多小孩里,似乎只有他俩才有。

温暖的春天,和煦的春风。河堤下的地头,一段老树根还没发芽,就被娟子的母亲砍去烧火了,剩余的部分流溢着最后的一丝芳香。纹理粗中有细,直里带弯,仿佛薄暮旷野上空的炊烟,或是竹扫帚在地上扫过的痕迹。带着草花香的微风,从河面上吹来,从旷野上吹来,吹在她家晒箱底的布单上,迎风招展,犹如旗帜。他俩守在麦草堆的后边,时而说话,时而迷糊。大堤下,麦苗是土地家族的呼吸,是女孩午睡后的头发,嫩青色,蓬松着,排列在广阔的田野上。一切安静而软和,只有微风,只有阳光,只有他们。

大太阳底下,他们在屋侧的草垛边说话。柳开靠在草垛边,看娟子假装睡觉的样子。她皮肤白皙,脸盘秀气,特别是下颚又尖又圆,很好看。儿时捉迷藏,他们一起躲进草堆,或是床底下,两人故意挤在一处,一动不动,相互盯着眼睛,好久,格格笑起来,开心。

曾几何时,老村的夜晚,梆梆梆的声音敲起来,农闲时说善书的来了。自己搬凳子过去听,老村里的人挤在一堆。平时大家说话都一样,可那老头唱起来就怪有意思的,尽管鼻音重,有时含糊不清,大家却听得入神。

善书节目的名字不知是啥,就记住几个人物和情节。比如一个侠客半夜奔走,去山上解救一个小姐,而小姐是他的表妹,被土匪掳走了。最终,小姐悬梁自尽,侠客一怒之下,烧光了土匪的寨子。讲到侠客半夜奔走的这个段落,说书人绘声绘色,让柳开如同身临其境,不觉浑身凉飕飕。他知道,这板鼓声传得很远,很空,不只是在老村子里。这要看你在什么地方听到。只有耳朵尖的人,才能在很远的地方捕捉得到。就像夜里的猫头鹰,能远远看见老鼠。

那天夜里,趁着大家都去老村听善书,河堤一带极其安静,一个黑影子闪来,溜进娟子老家的后门。几天后,那黑影子再次降临。他们的对话后来成为村里的一桩笑话。娟子嫂子出上联:田已荒,地已老,长得满地都是草。黑影人对下联:牛正壮,犁正好,只待主人一声叫。

不久,娟子的嫂子怀孕了,遮遮掩掩,有些害羞。纸是包不住火的。她丈夫是镇里一家百货公司的店员,不常回家。一个不常回家的男人,家里老婆如何能够怀孕?如果这个推论有点荒唐,那么赵胖子的话更具有说服力。大家发觉这个秘密后,只是笑笑说说,并不稀奇。最后,一个白胖的婴儿被抱出来,是个男孩。

这段韵事好几个人都讲过,大体一致,说他们其实是相互勾引,偶尔为之。有次,娟子嫂子坐在河堤的泵站小屋边,像是晒太阳,看见村里的青牛走过来,四下瞅瞅,就拨开芦苇,钻进了旁边水渠的坑洞。青牛可能正好路过,有点犹豫不决,四下瞅瞅,还是钻了进去。这个场景,偏偏被远处河边钓鱼的赵胖子给看见了。赵胖子身后是一片小树林,不容易被发觉。他四处说,那女人不知有多浪啊,大白天勾引青牛,一起钻进去,肯定是两人扭打在一起,像是冤家路窄。村人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很是羡慕,但是后来一想,这故事还不吸引人,要是让那说善书的来说,该如何形容,如何铺排,如何夸张?

其时,有个好事的老头路过时,潜入泵站小屋边的黑洞查看,发现里面除了一些隔年的芦苇杆,什么也没有,于是撒了一泡尿,悻悻走出来。一个路过的村人问他干啥,他笑着说撒尿。这事在农村是极其常见的。

作为常年不在家的丈夫,娟子的大哥并没当众说话,一切照旧过着,仿佛生活本该如此。有人还说他之所以长期不回家,是因为在镇里有别的女人,甚至有人说他被那女人的老公殴打一次后,就变得蔫不拉几,说不定满足不了风骚老婆,于是故意躲着。从农村常理来说,他的女儿花花已经五岁,迟早要出阁,家里正需要一个男孩撑门面,权当是借种了。娟子的母亲再泼辣,也只好忍气吞声。外面一些人还说,娟子的母亲太泼辣了,太逞强了,平时将丈夫和儿子管得太严,以致儿子丧失了男儿血性,连那个方面也不行了。据说,在娟子和大哥中间,原本还有三个小孩,两个男孩流产死了,一个女孩养到一岁病死了。一个坏男人毁一代,一个坏女人毁三代。娟子的母亲,正好应了这句俗话。

时间一长,大家忘了这事,仿佛秋风吹过地面,荡除了一切,也仿佛河水静静流淌,包容了一切。比如河滩上的包装纸、酒瓶子、蜡烛、盒盖,只是事物的一部分,背后不知有多少故事,都被河水冲刷干净了。在村里人的意识里,他们都将小男孩当做娟子的侄子,当做她大哥亲生的孩子。这就像是外面人家的鸡鸭,偷偷跑到你家里下蛋,那么这蛋就属于你家里的,自己留着吃吧。

每次有人提起家里的这个往事,娟子沉默了一阵,有次还冲柳开直哭,骂了嫂子一些难听的话。柳开非常后悔有次提起了这件事,只怪自己嘴碎嘴贱。他赶紧低三下四地哄娟子,劝慰一番,没有指责什么,直说自己可能感冒了,脑子烧糊了。他见她脸上的泪痕,像是一丝黑云掠过天空,但黑云一般坚持不了多久,往事总是过眼烟云。青牛平时见到柳开,总是很客气的样子,尊重他是读书人,知书达理。柳开很难将眼前笑嘻嘻的这个人,跟坏人、流氓等字眼联系起来。

柳开和伙伴们照旧玩斗鸡的游戏,两大阵营斗争激烈。在年龄相仿的人里,他算是力气大的一员将领,但在那老大眼里,不过是一个虾兵蟹将。有一次,趁那老大傲慢轻敌之机,他假装是巡逻的,迂回前行,闪电出击,奇迹般将老大干掉了,为自己的阵营赢得了一次胜利。站在一边的娟子看到这场景,大笑起来,从那一刻起,决定始终跟柳开好。后来,那老大成了镇里四处打架、讹诈、谁也不敢惹的混混,但是每次见到柳开,都投以尊敬的目光。从无败绩的人,对自己某次不经意的惨败,总是印象深刻的,像是小小的噩梦。

娟子最喜欢的,是到大堤对面的河滩上捡野麦,那地方有个怪名字,叫东潮。冬春之际,在没有涨潮淹没之前,河滩的一切被显露出来,成了少数上滩人的天堂。一天,柳开父亲要去那里砍柴,顺便带上柳开。他一高兴,就告诉了娟子,她从未去过对岸的河滩,极力要去。小船哗哗地游过去,将娟子第一次送到对面的河滩。踏进那片由沙土淤积而成的荒滩,那样新奇,那样丰盛。野麦很多,和很深的野草杂在一起,不过他们能分辨出来。捡回的野麦,晒干,脱粒,炒熟,磨碎,加糖,就是很好吃的泡粉。

窜到杂乱的小树林,所有树的枝干上都长了一些毛毛,是它们自然生长的根须,是长期浸泡水中的结果。柳开的心野,继续往前走,窜到一片平坦、没有脚印的地方,钻进一片杂乱的树林。这里的树更大,有点阴森。忽然发现淤泥里一架很大的鱼骨头,像是退潮滞留下的。头部的肉还在,只是晒干了,而巨大的身子早已腐烂,或是被鸟虫掏空了。目测那条大鱼,足有一百多斤,可能是青鱼、鳡鱼、鳇鱼,但不会是白鱀豚,因为这东西的头部很特别,生着一个长长的吻突。娟子脸都白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退回到树林之外的河滩,大片大片的青草和野花,像是草原、草甸,其实就是草滩。娟子喜欢野花,摘了一大把。河滩上总有一些唧唧的小鸟叫声,像是小鸡什么的,那声音似乎很远,也似乎很近,就在脚下,像是闪烁的群星。但是低头去看,草丛里没有,只有微风吹过,散发阵阵草花的香味。娟子眼尖,说地上的裂缝里有东西。河滩被晒干,纵横很多裂缝,有的口子很大,有的口子很小。柳开仔细寻找,果真看见是鹌鹑的幼崽,小土豆一般,圆嘟嘟的,浑身蛋黄色。小鹌鹑见了人,就钻进裂缝里躲起来。人越是去掏,小东西越是往深处钻。放眼望去,远处的地面还有一些,在那里觅食或是找妈妈,很可爱,很可怜。娟子硬是要带回一只养着,她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此后,小鹌鹑成了他们生活中的组成部分。吃饭,忘不了拨给它一点。天黑了,不忘找它装进纸箱。鸡鸭欺负它,他们宁愿打自家的鸡鸭。到河边散步,一定得带上它。这也是它最喜欢的,跟着他们跑。娟子的小侄女有时也加入他们的队伍,逗着它玩。他和娟子在杨树林里绕圈跑着,它先是追赶,后来停下,啄着什么。是毛毛虫。

对了,鸟类都喜欢虫虫,吃这更有营养,开荤啦。他用棍子拨下杨柳树叶上的虫,低处的虫不够了,他爬上树的高处去找。娟子也想爬树,掉下来,他就抱着她,送到高处。有时,小家伙吃饱了,躺在地上睡懒觉。他们骑在树杈上,摘叶子做喇叭吹。河堤外的小树林没人,他们玩得更开心。

鹌鹑长大了,有他的拳头大,长出羽毛,颜色也变了,是棕黄色。关于它的命运问题,就出来了。娟子母亲说宰了,给小孙子吃。他母亲说放了,让它自己去活。他和娟子的意见一致,就是让它学会飞,自己飞回河滩去。

有时,它就对着远处的河滩鸣叫,拍翅膀,似乎天生遗传着某种记忆能力。他把鹌鹑放进衣服口袋,爬上树从高处望下扔。娟子就在下面看着,如果它胆小,飞翔失误,就跑过去接住。不多久,它真的能飞十几米远了。

鹌鹑完全放飞的时候到了,这时在外行船的父亲回来了。在外行船的父亲一个月难得回家一趟,每次回来,都往家里带回一堆好吃好玩的东西。

父亲说,鹌鹑是飞不远的,像瘤头鸭一样,你们怎么能保证它能飞到那样远的河滩去?而且,怎么能保证它一定飞到它的老家去?柳开说,怎么办最好?父亲笑了,说还是我替你们效劳,出船时带上河滩,不就行了。你们培养了它飞翔和谋食的本领,到了河滩,有水有草有虫,它就足够活下去。

柳开说,我和娟子不一起去吗?父亲说,最好别去,你们喜欢的是这个鹌鹑,可那里的鹌鹑很多,让人眼花缭乱,你们要是去了,兴许就再也没有兴趣。

想想也是。父亲用小笼子带走鹌鹑时,他们还是送它到河边。父亲驾着双桨,小木船去远了。柳开和娟子的手不觉拉在一起,渐渐地,拉得有些紧了,最后干脆轻轻并肩站在一起,就那样轻轻偎依着,反正小树林少有人来。想象中,他们的鹌鹑是他们的孩子,终于长大了,终于离开父母了,飞进开阔的沙滩,飞进茂密的原野,呼朋引类,其乐融融。

但是青牛走了,永远地走了。

年底了,村里要抽干池塘抓鱼,用于置办年货,青牛跟三个人一起抬水泵时,在池塘陡坡处,不慎踩空,摔跤了,以致水泵滚落下来,像是京剧《挑滑车》里的高宠,命丧当场。他被水泵压断胸部,浑身是血,抢救不急,失血死了。那天,村里的拖拉机都在外面,他们只能用板车拉着青牛去河对岸的镇里,还未上岸,青牛就死了。有人说这是报应,谁叫他乱让女人靠自己的胸脯呢。有人说他还没结婚,万幸留下了种。腹部长着八块肌肉的青牛,是村里少有的肌肉男,因家里是村里著名的“穷窟窿”,迟迟没有结婚,不过,他总算没有辜负自己一身的腱子肉。娟子的小侄儿,的确很壮实。

娟子的大嫂,很是神经了一段时间,天天抱着孩子,在河堤和村头转悠。有时就坐河边的那个小屋或坑洼边,在那里发呆。她喜欢有遮蔽物的地方,躲进去就觉得很安全,像是一头受伤的或凶猛的野兽,暂时隐藏在自己的老窝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具体感受和想法,因为她没有一个同性好友。

两年之后,柳开要从乡里转校到镇里去住读,念初二,小他一岁的娟子也想跟着他继续升学,在同一个学校,可以相互照应。但是,她最终被她的母亲留在家里,成天干活,说女孩读书有什么用啊,迟早是要嫁人的。很久以前的当年,家里是想让大哥继续读书,而大哥见了书本、文字就头疼,于是处处托关系,送了不少钱和几只鸡,去了镇里百货公司做店员,大小是个有头有脸的工人。这几乎是一个很明白的道理,谁也不愿意点明。

柳开走时,娟子只是笑笑,一副很矜持、落寞的样子。那时,因是开学,父亲特地用船送他去。站在船头,他感觉的不再是儿时的蓝天白云,水流缓急,而是少年的海阔天空,世界渺小。他依仗着水势前行,村子和树不断退后,或是它们守侯在岸边,看着他快速远去。

听泉镇是全乡的集镇,坐落在十里之外的河边,那里停泊了一些船,河堤边有一些店铺,街道上有两排红砖或青砖房子,很多是两三层的阔气楼房,还有镇政府、邮局、银行、百货公司、店铺、菜场、剧团、中学、小学、砖瓦厂等。路过百货公司,柳开进去看娟子的大哥,毕竟是邻居,尽管平时说话很少,毕竟是娟子的大哥。同事说不在,请假好几天了。

异地住校的读书生涯开始了,每个人都要好好照顾自己。班上一些男生、女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脾气,自己的特长,自己的想法。柳开很高兴又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当然主要是男生。

班上有个女生叫铁军,一个很怪、很男性的名字,他仿佛在哪本书见过,似乎又不是。但她脸蛋尖圆,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很像娟子。他对她有着天然的好感,不时冲她笑,时间久了,她也冲他笑。她毕竟不是娟子,他无法和她走在一起,无法和她多说几句话,不是一条心。

有一次,这个身形和动作都像是母猴子的女孩,和几个女生跳橡皮筋,跳着跳着,忽然失去平衡,要栽倒在地。她的身后,是学校的操场,被翻改成运动场的模样,比四周低一些。柳开正好路过,就跑上前,顺手扶住她,还冲她笑了一下。那个微笑很日常,很敷衍。这一善意的举动所获得的,是女生们的一齐哄笑,他倒不好意思起来,像是讨好人家。那假小子没有对他产生好感,据说她父亲是副镇长。但是从气质上说,假小子和娘娘腔最是相宜。

学校生活很清苦,很单调,如同修行的清教徒。菜基本上是家里的腌菜,冷冷的,又不新鲜。为了喝杯开水,不得不利用课间到食堂接米汤。半夜,柳开和宿舍的人偷偷跑出去,到了前村,打着手电筒,抓池塘里的青蛙。一篓子青蛙,剥了皮,留下两只大腿,其他部位扔掉,流血一地。烧烤青蛙,吃起来很香,抹抹嘴巴,再偷偷溜进宿舍。

一个周末回家,下了渡船,河堤外边的草地上,紫蓟花、飞蓬花、红蓼花、金盏花都开得很茂盛,招蜂引蝶,酸模草的宽大青叶,到处丛生如花。河堤小路的旁边,是“大跃进时期”留下的引水渠,还有泵站小屋,而这些似乎一种宿命。柳开一瞄眼,发现那个疯女人不在那个坑洼处,自从青牛去世后,她极少再来这个水渠涵洞和泵站小屋。这个关于水泵和水渠的地方,似乎变成了一个噩梦。家乡的一切显得很平静,很祥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走上大堤,柳开才看见堤下的杨柳树林边,远远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娟子。

娟子穿着一条绛红色的连衣裙,显出纤细的腰身,手里拎着一只木桶,向河边慢慢地走去。她没有走河边的小路,而是从另一头绕了过去。他跑下河堤,蹑手蹑脚地赶到小树林之外,轻轻站着,看她弯腰蹲下去,汲水,拎起来,低头往回走。猛然抬头看见他,她惊叫了一声。他故意吓唬她,以前是家常便饭,但这回不同了。他说,你在想什么呢?娟子笑了,说没想啥。他说,你怎么不走正道,从那里绕过来?她说,你别瞎想,她刚从附近的金花家聊天出来,就斜插下来。金花在外打工回来,好歹去见见。

看着熟悉的女孩就在眼前,绛红色的连衣裙又那样美艳动人,眼前仿佛回荡着学校力所看到的某个杂志中的文章,他顿时莫名地兴奋起来。他走过去,说我帮你拎桶吧。一拉一扯之间,他们的手又扭在一起。几年之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木桶掉在地上,水撒了一地。泼出去的水,开始像野马一样奔腾,像洪水一样蔓延,接着像几条蛇一样爬行、逃窜,最后钻进泥土里。整体上,一桶水泼出去的踪迹像是一个巨大的巴掌。

他们都呆住,都收回手,微微痉挛,尴尬一笑。只是看地上的水,变成了巨大的手掌,像是一种期待,又像是一种打击。在他的注视下,她拎起地上的木桶,走下河边,重新打水,拎了回来,然后一起往回走。

一起走上河堤,经过路边不远的那个僻静的坑洼处,芦苇丛生,有些阴森。不知想到了什么,可能是娟子的嫂子,跟青牛幽会的地方,被人看见了。其实,他早已涨红了脸,心脏跳跃。她看着他,楞了一会,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们悻悻相互看着,像是刚刚认识。

娟子说,我们坐一会吧,别在这里,去小树林那里,风景好。他们重新走下坡,见堤外村里的船都不在,就坐在四面无人的小树林之外,一起聊天,看江上晚霞满天,沙鸥点点。他们的鹌鹑早长大了,可他们现在才长大。他们的鹌鹑准是找到伴侣,筑巢生子了。它真狠心,为什么不飞回来看望他们一次?

回到家里,母亲却告诉了家里的一些烦心事。好几天前,娟子家的老母猪带领它的一群猪崽,踏进他家的菜园,将一块白菜地糟蹋个精光。他母亲骂了一句,娟子的母亲就恶狠狠还口。他父亲回来,重整菜园翻土时,娟子的母亲多了一句别过界的话,他父亲本来就压着火,这下就爆发了,两人大吵起来。幸亏娟子的嫂子赶来,狠狠扯住了她的母亲。

真没想到,一直冷淡的两家关系,并没有因为他和娟子的友善而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饭后,柳开坐在屋前乘凉。以前娟子看见他,都要找个理由走过来玩,今天却没有,避嫌。走过来玩的是她的小侄女花花,带着一脸微笑的小弟弟。柳开明白,这是娟子在找替代品。那小男孩活脱是青牛的翻版,柳开不禁思忖自己将来的孩子的模样。假如是他跟娟子的孩子,会是怎样的长相呢?柳开很后悔的是,他上次不该在娟子面前说出孩子很像青牛的混账话来。

小时侯,柳开被队部屋侧掉下的电线打着,差点被电死了,是青牛闻听叫喊声,跑进去拉下电闸。所以柳开一直记着他的容貌,他的好处。对他的这个作孽事,柳开没有太介意。如果双方都容忍了,村里都容忍了,那么这种事就是一种生活规则,无需介意与指责,现实生活毕竟不同于学校教育,每个环境都自有生态系统。比如他在学校,不敢触碰自己喜欢的女生,可是回到家里,他可以随意打娟子的手。情之所至,何必在乎戒律。他们毕竟从小玩到大,习惯了。

回到学校不久,开全校运动会,他没有参赛项目,倒是毛遂自荐,当起了通讯员。广播里开幕式的报道,是他写的,可惜写得太认真,太长,教语文的女老师念了一大半,还没念完。因赛事紧迫,只得放下。场上奔走时,他发现铁军参加的是乒乓球,还拿了第二名。

机会终于来了。在采访报道中,他和铁娘子实现零距离接触,将她狠狠吹捧一番,从她敏捷的动作、扣球的技术、辉煌的成绩,乃至她的体型、脸型、发型以及平时表现的行为类型等等,都诉诸笔端,据说很有文采。稿子全篇念了,随后也在学校内刊全文发了。广播里正在念柳开写的稿子,不一会,一个男生奔到柳开的面前,他正为自己的文笔庆幸,以为拜访者来了。那男孩质问说,你什么意思,主次颠倒,哪有报道第二名的?一交涉、打听,原来男孩是第一名女生的追求者,在暗恋人家。柳开毕竟没有说第一名女生什么话,一句话都没有,那么男孩逮不住什么把柄和由头,不好滋事。

第二天晚自习前,铁军果然前来找柳开,穿的是一条白色连衣裙,很有淑女气质,并不像铁娘子。她冲他一笑,竟然喊出他的小名开子。这是父亲来看他时,不小心对着教室里喊他的。她递给他一张奖状和一块毛巾,很得意、很兴奋的样子。他说不要,她说是运动会的奖品。还说是语文老师要她转交的,说完就走了。他心绪复杂,展开奖状,是最优质投稿奖,果真是他的。打开毛巾,里面有她的便条和十斤饭票。他顿时红了脸,不知所措,想了想,没有回交给她。

铁军大约因此成了学校的名人,相当于校花,连矮个子校长见了,也亲切地直呼小名军军。更何况一帮活跃的男生,一帮逐臭的苍蝇。语文老师见了柳开,一直笑笑的,还说铁军将他那稿子的底稿要去了,做了纪念。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或者叫惶惑感,自此远离了她,努力不将她放在心上。

春天的某一天,父亲出船到镇里,顺便走来看柳开,给他一些生活费。走到僻静的角落,父亲忽然悠长地说,娟子和金花一起到南方鹏城打工去了,她走之前,来问你回家没有,但是这个周末你没有回去,她就走了,其他的什么也没说。柳开只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想必父亲知道他的感受,不便多说。真没想到,他们要各奔前程,两人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柳开最担心的,是她年纪太小,怕在外面受骗,出事,毕竟只有十五岁半,属于童工。听说鹏城那里很混乱,像是一台巨大的搅拌器,外人进去,只有被裹挟、吞噬的份儿。村子里有人在那里开推土机,一回挖出好几个女孩的尸体,吓得他跑了回来,再也不去。去打工的女孩,回来后,虽然衣着打扮都很洋气,但给人印象怪怪的,不是大大咧咧,就是神经兮兮。

这年的年底寒假回家,听说娟子不回来过年,来回花路费,不如给她家里寄回来一些钱。母亲的另外一句话,更是让他坐立不安,甚至毛骨悚然,一夜难眠。母亲悄悄说,娟子的嫂子没了,是掉在河里淹死的。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掉在河里呢?是不是疯子不怕水,或是一时不慎掉进去了?那个女疯子常在河边转悠,迟早要掉进去。母亲点点头,表示肯定。过了一会儿,母亲补充说,也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在小树林里,跟一个大鱼的骨头在一起,样子吓人。这些都是村里人的各种传闻,毕竟那个疯女人死得太突然,太蹊跷。母亲欲言又止,干脆不说,叫他不要多心,人死了就死了,不要瞎猜。

母亲走后,他陷入了惶恐。一来是邻居的死,娟子嫂子即使再不好,可多少与他有点感情,经常打招呼。二来是娟子嫂子的死,娟子肯定愁肠百结,痛不欲生,这让他不知如何是好。问不到具体情形,也不好随便打听。他只能在村里以往种种传闻的联想下,自己重新组织那些情节。大约是村人划着一条小船,要到对面东潮去,而她见后,强行要求人家带去,说那里好玩的,是她曾经跟青牛幽会的地方,青牛还在那里等她。那个村人被逼无奈,只好带她去了。到了河滩的荒僻之地,也许正是大鱼骨架的小树林里,她以为那是青牛的尸体,就跑了过去,不料失足陷进沼泽的泥坑,淹死了。那个村人自认倒霉,为此赔了丧葬费,还被镇里公安带走问话,几天后放了回来。

母亲只部分默认了柳开的猜测,再也不肯多说。村里对这种极其悲惨的事,过了惶恐头、兴奋头,往往避而不谈,时间一长,照样渐渐淡忘,只顾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件事是否涉嫌犯罪,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月的寒假里,柳开所能做的,是整天坐在家里看书,做作业,有时到河边的沙滩走走,一直看到夕阳西下,才走回来。以前的玩伴现在都忙自己的事,或是在外打工做事没回来。即使偶尔见面,也都很客气的样子,寒暄两句就走人,似乎都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感到有些孤独、隔膜,可能自己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中学生吧,沉浸在知识和文字里,而不是在现实和事务里。河边这片冷寂的风景,如今添入那个疯女人的惨死,显得乖戾、阴森起来。想到娟子大嫂平时对着自己的微笑,他不由得加快回家的脚步。

对面的东潮河滩,远远望去,还是那样平整,静谧,遥远,飘忽。夕阳之下,一片芦苇丛横在那里,芦花白里透红,像是一大片云彩,样子很美。但是,那里不是浪漫诗意的地方,那里有蚊子,有毒蛇,有不可捉摸的人。

在门前的河堤上走,柳开每次习惯地看看远处坡下的那片杨柳树林,它们是用来防护河堤的防浪林,现在有的树已经老皱皮,由于虫蛀,树的上半截多被砍去。过不久,新生的枝桠就会朝外伸展,看上去像是举着的火把。如果再抽象一点,就像是一个长脸人,头发肆意或疯狂地生长。小树林里,遗落着他太多的回忆。有的,是他和娟子的,想回忆,却没头绪。

整天坐在家里看书,倒是娟子的小侄女花花时常来玩,带着小弟弟,一起聊天,就有些热闹。那小女孩圆圆的笑脸,娇小玲珑,已经十岁,差不多是他和娟子搬家前来做邻居的年龄。看着她说话,看着她微笑,他内心涌动一股悲悯之情,将家里好吃好玩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和弟弟。没两天,她对柳开这个小叔叔很有好感,坐在他的身边,像个“小孩姐”,有时很安静,有时问这问那。

有时,她还靠在他的身边,故意磨蹭着,似乎以此感受人间的温暖。她的祖母,娟子的母亲,素来重男轻女,只会对她的弟弟好。娟子的父亲常年沉浸于抽烟、打牌的时光里,似乎做到了“谁都不爱”的至高境界。唯一对她好的姑姑娟子,长久不回家。她得不到温暖,还要负责照顾年幼的弟弟,让他感受到温暖,否则就太苦命了。她说柳开的脸,像她爸爸挂在墙上的照片里的脸,可是她的爸爸,总是不回家里来,不要他们了。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爸爸因为感到伤心,在镇里另外找了一个年轻女人,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过着悠闲日子,在疯女人死后,正式结婚了。那个年轻女人,前前后后只来过一次。

花花又说,妈妈不是被大鱼吃掉的,而是在河里淹死的,从此不要她和弟弟了。她还告诉他一些关于姑姑娟子的事,而这些是他不知道的。比如娟子这两年跟奶奶闹得厉害,总是哭。奶奶实在受不了,才同意她出去打工,过年也不要回来,只要有钱寄回来就行。这些话从十岁小女孩的口里说出来,很不相称。他简直可以断定,花花跟娟子一样,不到初中毕业,就会去混社会了。

这年的寒假和春节,是柳开有生以来最觉空荡、寂寞的,昔日过年玩闹吃喝的快乐情形,似乎随着年纪一去不复返了。要开学时,娟子的侄女花花忽然有些依恋起来,赖在他房里不走,甚至一天过来两次。大人和邻居并不在意这些,更何况小女孩自有巧妙的托词。临到要走,她竟然提出要送他到渡船去。他断然拒绝,说你不怕你爷爷和奶奶看见吗?她小小的眼睛,狡黠地笑了。

下午,阳光灿烂。他背着行李出门,走下河堤,在远离小树林的另一头,是渡口,一条渡船停在那里,河堤上陆续有人走过去。渡船经过泵站小屋时,他下意识回望一下河堤、树林,还有河岸边引水渠的那个坑洞。“大跃进时期”,那里原是河堤因管涌而塌陷下去的地方,经过镇里研究决定,索性修建了水泥质的排灌引水渠,平时被堤内的闸门牢牢锁住,而堤外的部分,是一段幽暗的涵洞。堤内洪涝时期的余水,由此排出,干旱时期的缺水,由此引入。到了防汛时节,两道闸门都会落下。时间长了,这里似乎是河堤原有的一条凹陷进去的黑洞,芦苇丛生,少有人知。潜伏暗处、神秘莫测的东西,总是令人兴奋且恐惧的。

一个如期而至之的景象,让他惊呆了。娟子的小侄女花花,那个小不点,牵着自己的弟弟,就站在那个水渠坑洞前的地方,望着他。那个让人不安的地方,是她母亲坐过的地方,是他跟娟子走过的地方,如今是小不点跟她的弟弟站着的地方。冬天的太阳下,小侄女的脸红得恰如一幅剪纸画,芦花点点,映衬得当。村人站在河堤上张望,望田野,望天空,望河流,望河滩,望行人,都是家常便饭。没人在意她和弟弟站在那里张望的目的。这个或许只有柳开自己知道,或许纯属柳开的主观臆测。河堤上的人家,哪有不随便在附近走动的,看见一条船满载着人离去,哪有不就近站着围观的?姐弟俩站在那里,纯属巧合。

其时,的确有几个站在岸边送行的人,彼此挥手告别。他有些心虚,赶紧抬起手,没举到应有的高度,想喊一句什么,便无力地落下去。他以为姐弟俩是来给他送行的,没料到人家并没有挥手示意,只是望着自己,顺便望着一船的村里客人。柳开背过身去,小心地环顾船上的村人,担心自己的尴尬被人看见,幸好人多事杂,没人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船开到河中间,鸣笛一声,嘟嘟嘟,向西行去。人站在船头,可以望见故乡河堤的一幅风情画长卷。柳开经不住好奇心,又远远望去,似乎看见娟子拎着水桶,穿着绛红色的连衣裙,正站在小树林的前头,在深情地目送他,犹如一棵灿烂而顽强的石榴树。哦,不,那是娟子的影子。

似乎起风了,江面的浪涛涌起来,一层接一层地冲击过来,渡船逆风而行,劈波斩浪。忽然,在船前面的水底下,似乎又出现一条很长很黑的印子,众人惊叫起来,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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