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年代久远的小院里,我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在每一片树影的斑驳后,每一抹阳光的闪烁里,我曾看到过什么。我常常在宁静的夜里看到木芙蓉翩然起舞,在那泛着泪光的池水里,色调柔和花瓣的影子,被微凉的秋风揉碎,随着香气散入梦中。可那时看到的,不是淡黄色的花瓣,而是像水袖一样的衣袂飘飘,美得无法形容的芙蓉花精灵。
侧身躺在床榻上,月光柔和,涓涓响着流入素色的枕边,融入一片悠然的夜色中。我睁着眼睛,风从小院种竹林的那一端吹来,摇响了一杆杆绿竹。竹子的颜色在月光下被漂黄,带着淡淡的浅蓝色。泪水不知何时从干涩的眼眶流出,直到打湿了面颊,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要哭,窗外的月色很美,身后的黄花梨木门泛着淡淡的清香。可我的心很悲伤。不是怨恨抑或遗憾,更不是苦涩。只是悲伤,像湖水一般泛滥的悲伤,从眼角悄悄溢出,打湿了一片月色。
我安静地躺了一会,忽然发觉到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震惊于自己的迟钝,并由衷地感到悲哀。将脸埋入轻飘飘的被子里,我感受到胸腔里窒息般的悲伤,空气湿漉漉的,我的脸颊也湿漉漉的。我忽然发觉,在时间的潮起潮落中,在花开花谢春水东流的景象中,我在这个院子里遗失了点什么。不论在何处,这不知名的失物总是涌入我的大脑,于是,我时时想起这里,想起这里古老的木雕窗,角落的竹林里年代久远的石碑——边角被风侵蚀,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了,想起无数个夜晚里的芙蓉花束,想起一池安静的碧水。
我大概是遗失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这个院子里。即使没有走到柔和的月色里,把自己的思绪浸没在微凉的空气中,我的心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安静地感受,在这个小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时光的残影无不泛黄地呈现着。
清脆的笑声和脚步声,向池里投石子的扑通声,每个星光明朗的夜中,低吟浅唱的风声,一切一切都顺着看不见的时间罅隙入梦而来。像细数一根项链上晶莹的珠子一般,我轻而易举地拾起了落在世界尘埃里的连成一串的细小片段。白色小狗时时的轻吠声,三花猫安静地蜷缩在角落,盯着檐边的鸟,小虫在石缝间窸窸窣窣地交谈......可再欲细想时,记忆却变得模糊起来,随着芙蓉花甜甜的气息,消散在空气里。
一切都无处可寻了,我的泪水也止不住了。低声地哭泣着,我从未像今夜这般悲伤。我竟忘记了那些事情。我在记忆的木匣里翻来覆去地寻觅,却只触碰到碎成粉末的记忆珍宝。这个夜晚,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悲伤于人生的短暂,悲伤于沧海变作桑田,悲伤于无数个沉默的月圆。我因自己终究会长大而悲伤,因时光的易逝而悲伤,更因自己逐渐模糊的记忆而悲伤。
安静地躺在床上,我想起奶奶曾告诉我,每个孩子都有一双奇特的眼。奶奶的神情我不再记得,说话的场景和话题的来由也无处追溯。只记得她的话:“这是一双能看见一切妙不可言的眼,一双能捕捉到万物有灵的眼。”这可能是我很小的时候,格外喜欢在这个古老的小院里逗留的原因吧。因为我有一双神奇的眼睛,一双天地才拥有的察觉一切的眼睛。在小小的院里,我找到了自己该找到的东西。
准确来说,我找到了一个孩子在童年里本该找到的一切新奇而有趣的东西。小时候,摊开课本在院里大声朗读课文,声音幼稚而清脆。因为我知道有家伙在听。每一片砖,每一块瓦,每一扇雕花的窗,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里都有什么小家伙在默默注视着我,聆听我磕磕巴巴的朗读。当我在石板上起舞,将步声变得清脆悦耳,我知道石板的精灵躲在细小的裂缝中,轻轻地敲击鼓点。轻触被晒得炙热的瓦片时,我感受到了瓦片缓慢的心跳,感受到了它们温热的颤抖。这一切都叫我兴奋不已。
那个时候,在我眼中,芙蓉不仅仅是芙蓉,她是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是忧郁而安静的歌女,是身不由己地为天地跳舞的精灵。砖瓦不仅仅是砖瓦,是身上有伤口,却爱笑得不得了的小女孩。石碑不仅仅是石碑,是年迈却从不服老,每天上山挑水的老和尚,他喜欢在风神呼啸而过的马车旁慢悠悠地步行......
那时候,我的世界是奇妙的,我生活在一个神话般的空间里。可现在,我失去了与它们的联系。那深深的羁绊,那些与它们连在一起的细密的丝线,被时间用一把剪刀剪断了,切口整整齐齐,就算是俯下身子,趴到桌子底下也找不到那些隐晦的关系了。就这样,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了明,瞳孔内部坏的如此彻底,可我本人却毫不知情。
像盲人习惯了黑暗,我习惯了这种比黑色更浓稠的东西。这种遮住我的眼睛,使我喘不上气来的“黑暗”。我昏昏沉沉地活着,度过硬生生的每一天。可每个轻柔的梦里,我重新感受到了悲伤,那被黑暗抑郁在心底,不断抽搐的悲哀。在梦里,这仍旧是儿时的院,我仍旧是儿时的自己。
一觉醒来,头脑昏昏沉沉。我发觉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身边的窗外是车水马龙城市的一角。枕巾不知何时潮湿了,空气却干燥而沉闷。我不知道自己做了怎么一个离奇的梦,可干燥的空气里,依稀还有梦中芙蓉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