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铭把背包肩带紧了紧,像是佩妥刀剑的浪子,只是虚弱倦惫的神态怎么都遮掩不住。
“你真的要去?不行还是算了吧,李医生说的胡话呀。”小舟眉头一皱,又想起昨天病房里的情形:主治医生坐在肖铭的床头不着调的说:“肖铭,你的病情我不用多说,你自己应该很了解,给你用最好的药,也就这两天了,病变细胞扩散太快。”肖铭一言不发,小舟却拳头紧握。李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毫不顾忌肖铭作为病人的感受点燃深吸一口:“不过,你要是能自己去积业山上看一场日出,倒是会有希望。”说罢没理会小舟和肖铭错愕的表情,念叨着“随意春芳歇,王孙却难留”走了出去。
肖铭回来几乎一夜未眠,主治李医生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是从国内顶尖A病症研究扛纛者口中讲出来的。但此刻的肖铭已经是溺水已久难觅生机的人,这根稻草哪怕海市蜃楼玄之又玄,他也想要伸手去触碰,去抓取。
“我想试试。”肖铭颤抖的声音里期盼多过恐惧。小舟倒了杯水递给肖铭:“既然你决定的话,那我收拾下房间…”没等小舟说完,肖铭抢着打断:“我一个人去就成,积业山不高,再往前两年我也是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的壮汉呢。”他知道小舟的担心,却更担心小舟的担心,试图打着哈哈解除这沉重的氛围。小舟很配合的笑笑,用力点头,却没再抬起头来。肖铭抱了抱她,推开门,外面阳光明媚到刺眼,房间里有眼泪砸落地板的声音。
积业山不高也不算陡峭,但对于饱受A病症折磨的肖铭来说,无疑是举步维艰。休息的时间多过行路,肖铭有些懊恼,捶了自己两拳,两年前上下山一趟肖铭连水都不用喝一口,可是现在的他就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哦不,不是像,已然是行将就木。
肖铭突然哭出声来,被这副病躯拖累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不敢老去的父母,不甘死去的外公,心疼煎熬的外婆,深爱着他的小舟。友谊滋生大捧的同情,交心的朋友再不能举杯喝酒。肖铭的抽噎变成嚎啕,却加快着脚步。这根虚幻缥缈的稻草,肖铭一定要抓到,哪怕主治医生说的是天方夜谭。肖铭没活够,至少活到现在,还不够。
常人一个钟头就能登顶的积业山,肖铭走走停停花了一个下午。当他大口喘着气瘫坐在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极不情愿的溜出了视线。
“水喝完了吧?喝点水吃点东西吧。”小舟递过来一袋还没开封的吐司和矿泉水。肖铭并不意外,早料到小舟会来。执着又温暖,用力爱着又倾尽温柔,这就是小舟。
夜来的很快,肖铭望着广袤的夜空,一片漆黑的幕布上干净的看不见一颗星星。肖铭从背包里翻出小台灯打开,包里除了台灯,还有一本相册和纸笔,都一并被拿了出来。夜有些凉,肖铭本能的想脱掉外衣披给小舟,却发现没有外衣可脱,突然肩背一沉,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大衣。他转头看小舟的脸,那双眼睛映着灯光,仿佛盛满了星辰。
肖铭翻开那本不算厚的相册,打破了黑夜里的沉寂:“这是我刚出生的时候,小时候家那边重男轻女,听说出生的是儿子,我爸还买了鞭炮在医院门口放。”说着肖铭自顾的笑起来,小舟靠着他的肩膀,脸上温柔写满。“你看这,我小学的奖状,那会儿下午三节课都是我的午休课,考试照样名列前茅。”“这是我上高中,跟人打架,骨折了,所以上学都要绑着石膏,不过他在医院躺的时间比我长。”“这是我跟你表白的时候,花是借钱买的,车是找哥们儿借的,为了让对面楼上灯亮出个爱心,被物业追大半条街,可惜最后还是没弄好。”小舟噗嗤笑出声来,把肖铭抱的更紧:“总是这么傻。”
相册快翻到尾了,肖铭把目光移向远方,吸了吸鼻子:“小舟,李医生是瞎说的吧,日出又没有治疗光波,其实根本就没用吧。”小舟拍拍他的背:“据说清晨日光的紫外线杀菌效果最好,李医生是国内治疗A症最好的医生,不会瞎说的。”小舟很少说谎,但这一次她打算连自己也一起骗。肖铭没有戳穿:“舟啊,你看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明天应该是要落雨的。”小舟把头埋进肖铭的脖子:“我看了天气预报,大晴天,肖铭,你别瞎想,不会有事的。”小舟抬起头来,大衣的肩颈处已被浸湿。
小舟翻开相册:“你喜欢吃辣,每次我做饭你都偷偷往锅里加辣椒,结果那次被我逮住。”“你看…”回忆被一笔笔勾勒出来,小舟的声音像是山里脆响的风铃。
终于翻到最后一页,小舟指着最后一张照片:“这是你刚刚检查出A症,我们去希腊圣母堂散心,你站在真理之口前说永远爱我,要带我吃香喝辣,环游世界,要么一起当奥特曼打怪兽,要么一起当怪兽打奥特曼,你说你是双子,我是处女,你是我的守护星座。可是你死活都没有把手放进真理之口。”小舟的眼泪像是断了线。
肖铭笑着摸小舟的头:“其实你也知道那就是个井盖,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觉得我骗你了很难过。因为,我就快要离开你了呀。”
夜幕的东边慢慢被撕开一条口子,有温润的光照过来,只是一同垂下来的还有丝丝细雨,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肖铭依然坐着,摊开手接着雨丝,眼里看不出失落。一把伞突然阻隔了他跟雨水的亲昵,却没能阻隔小舟的泪水。肖铭笑了:“小舟,你也学会撒谎了,你早知道今天是雨天。”小舟再也忍不住,突然扑进肖铭怀里:“肖铭。我会活的特别好!我会去最漂亮的地方,吃最好吃的东西…”小舟逐渐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哭声。
肖铭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不了不代表不会到来,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也未必就难。纸笔本来是肖铭留下立遗嘱的,却已经被雨打湿,索性扔了出去,把相册装进背包,拉好拉链,肖铭突然问:“小舟,你知道死气沉沉的反义词是什么吗?”小舟抽泣着没有回答。肖铭一笑:“刚治疗那会儿我以为是生机勃勃,后来李医生跟我说没救了的时候我想应该是生意盎然,但是现在,我觉得应该是生生不息。”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冰冰凉凉地打在肖铭和小舟的身上,逐渐冰冷了肖铭的躯体。肖铭嘴角挂着笑意,像是缱绻在香甜的梦里。爬了一下午的山,又一宿没睡,是该有点累的。小舟没有吵醒他,等雨停了,太阳总会出来的,等彩虹出现的时候再叫他吧。小舟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