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欢绿茶，柔和明艳的嫩绿被玻璃杯透过的光影装扮，欲滴的翠如条索状的芽尖被水泡过，在杯中起起浮浮，忽静忽动，这时刻什么也不做，静静看着都是一种享受，再不要说轻啜一口，幽草的淡香过喉，瞬间心旷神怡。若有花熏香的茶，干枯瘦小的花朵经热水浸泡，一点点长大长开，打开杯子，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受不了这份诱惑，举杯一饮而尽。小的时候，时常梦见长大后的自己，在某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在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一袭白裙飘飘，秋千旁的石阶上，一杯清茶在春色里热气氤氲，手上那本打开的书任随光阴悄然滑过。

  姐姐比我大5岁，幼年极美，因为这份美，父母亲戚对她的宠溺就多了些，我的衣服几乎都是她穿过退下来的，逢年过节去亲戚家，她时常被舅妈表姐们挽留多住几天，然后打扮一新领到街道，招来一片赞叹。

    等上中学，虽不如小时候那么惊艳，但周围追她的男孩子也是一大片。每到周末，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总有男孩子在我家门口探头探脑，确定我的父母不在，悄悄溜进来，红着脸给姐姐送一些比较稀罕的小东西，君就是其中的一个。

    君长的象女孩子，斯文而腼腆，那天他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脸像块红布，头低的很低，他不像其他孩子，把东西给了姐姐就跑了，他就那么站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姐也懒得搭理，过一会他发现我，像抓住一根稻草似的找我说话，我也忍不住戏弄他，看着他语无伦次的发慌，窘迫的满脸通红我就想笑。

    有一次君居然从他家拿了茶叶，那东西初看时象没长好就发了霉的豆芽菜，姐姐斜了一眼懒的理，说什么破东西也带过来，君象做错事似的低着头，小声说爸爸的一个朋友专门从南方寄的，应该不错的。给小妹吧，她喜欢茶，那么小，希奇古怪的喜欢。姐姐说完继续对着镜子描她的眉毛。　

　 君拿着茶叶跑过来，我自是异常惊喜，赶紧找了一个罐头瓶，洗净放一小撮泡上，见水后的豆芽菜在水中一点点舒展开，露出了尖尖的芽，水色呈现出了柔和的明绿，茶叶的颜色淡淡的，空气里散发茶叶的芳香。

    我惊异的看着这茶，与家里偶尔有的花茶差异是如此之大。他说他爸爸的朋友寄的，叫什么春。

    我喝了一口，一股淡香沁人心脾。我对君说这茶真好，无论看起来的样子还是喝到嘴里的味道，这个什么春比茉莉花茶好。君羞涩的笑了，以后君就时常从他家给我带茶叶，我也从他那里知道，那种茶叶叫碧螺春。 　　

    初中毕业的姐姐没有考上高中，作为待业青年，她招工去了一家县城的纺织企业，成了一名纺织女工。随着纺织厂的扩招，漂亮的女工越来越多，上班又很辛苦，所以大家都想通过嫁人来改变三班倒也未必丰衣足食的生活。慢慢关于纺织厂女工的传闻多了，周围家境好一点的人大都不愿意找纺织厂的女工。

    起初心气很高的姐姐在屡次相亲失败后，年岁也不小了，她随意找了一个国营企业的工人，很快就结婚生子，婚后拮据而辛苦的日子令他们争吵不断。起初吵完架总要回家喋喋不休诉半天苦，然而来不及劝阻她看着钟表走到做饭时间，赶紧跑回去，即便万般怨恨，孩子和那个男人依然是她的全部，看着脸色暗黄身材臃肿的她，等她走后父母总是一声叹息，背过里我也为她难过。

    君上完高中，顺利的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寒暑假时他依然来我们家，比过去阳光许多，说话落落大方，不再脸红，居然偶尔还捉弄我！我在上学时一直不努力，初中读了4年，勉强上了高中，上了一年又倦了，继续伙同一帮气味相投的少年一次次逃学旷课，穿梭于街道与乡间结合部，为早夭的花朵感伤，为别人的故事落泪，为自己的明天迷茫，高中没有毕业，又去了一所职专，在职专除了不学习，什么都干。 　　

    三年的光阴很快划过，跌跌绊绊勉强毕业的我进了一家工厂，和姐姐同命运，我也是流水线的三班倒运行工。时常用被茶渍的分不清本色的搪瓷缸子泡一大杯浑浊发黄的茉莉花茶，一口气喝下一半。

    后来到了一个差不多的年龄，遇见了他，至少看着也不讨厌。这时候留在现城的闺蜜们都把自己早早嫁了，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也没有迸发出轰轰烈烈的爱情，倒也不再奢求，在父母的催促中平静地把自己嫁了。

  日子就这样平淡走过，偶尔的一天，我和姐姐谈起过往，姐姐又提起君，她听别人说他在南方混的不错，只是到现在还没结婚，也不知道他最终要找什么样的女人。

    我看了一眼姐姐，无数前尘往事涌过，我说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当初他献殷勤时你都未正眼看过他的。

    姐姐有些脸红，有些伤感的说谁知道以后是什么，孩子时候哪懂的那么多，哪能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姐姐过的不很幸福，她的漂亮在时间里渐渐褪色，看着她长大的人时常忆起她幼年的美，感慨美人最不经老，没有心计的美人生活都比较狼狈。翻过来细想，岁月并未善待昔日的美人，常年累月三班倒的女工生物钟早乱了，一直的窘迫令她时常为一餐一衣斤斤计较，一直都围着孩子老公转没有时间呵护自己的女人，哪有时间幸福！　　

    周围没有走出去的同学早都做了母亲，在别人偶尔不经意的话语里知道自己不再年轻，逐渐麻木中，也在暮色里泡一杯有些昏黄的陈茶，不经意间眼前常常浮现出那新明的淡香的碧螺春，回过神恍若隔世。

    门外的叶子在一场雨后红了黄了，又到了秋天，这是一个使人急功近利的只在乎结果的季节。再美丽的花开到这季节就凄凉了，如果没有果实再美的花都不会被珍惜，我胡乱的想着婆婆言语间数次关于孩子的暗示。

　“ 小妹的衣服真美，只是这人居然没有衣服漂亮了。”抬起头，君已经进来了。岁月在他的脸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甚至还要年轻。

    我的衣服是自己在街头处理碎布的地方选了一截布头，自己做的。“哦，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站在那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惭形秽，从没感觉过家是如此狭小逼仄，寒酸简陋，我是这么拘谨！

  他说许多年了，一直不明白一个6岁的孩子，从小长在北方，家境贫寒，怎么可以分辨茶的好坏，他更不不明白各种琐碎的布头在我手里就变成了风格各异的衣饰，而且每一件都可以和品牌媲美，他说自己可以看懂那么多大家看不懂也不喜欢看的书，却一直分不清茶叶的等级，一直学不会衣饰的搭配，即便花了许多钱买回来的衣服，始终不如我随意的乱搭。他一直惶惑，问了许多周围的人，然而人们都笑他，说一个孩子，不可能做到这些。但是的确有人实实在在做到了，这是真的聪慧！

    我淡淡的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和聪慧有关吗？　

    他说你不知道，其实当年只是听父亲说那茶叶好，他也不知道好在哪，十一岁的我也不知道它好在哪，北方不产茶叶，大家觉得喝到嘴里都是一个味，更多时候都是从形状给它们定级。我们看不懂的一个6岁的孩子在瞬间就明白了，她自己创意的衣服和许多大品牌设计不谋而合，在她面前，我永远都不会有成功感的。” 　

  我笑了笑，说那又怎么样，就像永远不懂茶叶也不会影响摆在你面前茶叶的质量，我就是懂的再多，也喝不起。

  他说你只知道抱怨，却没问过自己是否努力过，初中读了4年，能告诉我哪一年尽心了？你把读书的时间都用来任性，后来等人家任性时你就没了资格。路都是自己走的，荒废的岁月不会有谁弥补，现在这么大了，能说出你这些年对几件事认真了？　  　 

  瞬间无语，是啊，少年时候在周围的聪明是众所周知的，可是后来呢，后来真的没有一件事尽力。总是随遇而安，总是得过且过，总是每次选择的路口都在逃避，一次次放弃着机会，后来机会就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不知什么时候，君已经走了，恍如一场梦般，桌子上却多了一盒精装的碧螺春。 抬头看看镜子，我还不太老，收拾一下屋子，收拾一下自己，夕阳余晖从西窗缓缓染过，镀了金的茶叶盒闪闪发光，我是该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