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清嘉庆年间的阜阳城,春寒犹在料峭时分。城南吕府张灯结彩,十九岁的新妇吕郎氏端坐镜前,红烛在她乌发间跳跃。她抬手抚过妆匣深处一卷诗稿,墨迹犹新,那是她未嫁时所作:“小院春深闭绿苔,自将诗卷伴妆台。”陪嫁婢女低声劝她藏好诗稿——新妇首日便显才情,恐遭婆家非议。郎氏却摇头浅笑,眸中映着烛光:“诗心即我心,何须遮掩?”
吕府院落深深,郎氏嫁入后,白昼侍奉公婆,入夜则为夫君吕克昌研墨添灯。克昌苦读至深宵,她便静坐一旁刺绣,偶一抬首,四目相触间暖意流淌。克昌常执她手叹道:“卿之才情,埋没于针线之间矣。”郎氏只含笑不语,针下却悄然绣出一枝并蒂莲,花瓣以深浅丝线叠出光影,恍若她心中未出口的千言万语。
(二)
秋闱将近,克昌读书至呕血。郎氏彻夜守候病榻前,药炉在冬夜里蒸腾起白雾。她蘸着汤药在帕上写:“药烟袅袅篆心字,一点孤灯照影深。”墨迹未干,克昌又一阵剧咳,她慌忙拭去帕上诗痕,扶他饮下汤药。窗外风雪呼啸,郎氏解开外袄覆于丈夫衾上,自己只着单衣在炭盆边添火,火光映着她冻青的指尖。
病势日笃,郎氏剪下青丝卖与货郎换参。当铺老板掂量乌发叹道:“可惜了这般好头发。”她垂首不语,紧攥银钱奔至药铺。归来时克昌抚她断发处,泪落如雨。郎氏却展颜一笑,提笔在窗上呵气成霜处写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霜字渐渐融化,如命运般不可挽留。
(三)
灵堂白幡在风中翻飞如蝶。郎氏一身缟素,平静得令人心颤。公婆哭晕数次,她一一扶起安置,将丧仪操持得滴水不漏。直至扶柩入土那日,她忽登西楼远眺送葬队列,纵身一跃——风声过耳时,她恍惚见克昌在云间伸手。
剧痛自右臂炸开,她坠在柴堆上。众人惊呼奔来,她仰面望着灰白天穹,血在素衣上泅开红梅。养伤期间,姑母持《列女传》劝解:“守节抚孤,方是全节。”郎氏抚过书页间“贞烈”二字,指尖冰凉。当夜她吞下铅粉,金戒在喉间刮出血痕。婢女破门抢救时,见她蜷缩如婴,地上散落撕碎的诗笺:“月老多情都是假,枉教颠倒误侬身。”
(四)
铅毒蚀骨之痛如万蚁噬心。郎氏卧病月余,母亲日夜垂泪。清明那日,她忽起身梳妆:“儿欲祭夫。”众人皆惊其平静。坟前她亲手焚化诗稿,火舌卷走“来生连理枝”的誓愿。归途过虹桥,见春水初涨,她驻足良久。
当夜闺阁烛火通明。郎氏展素笺十幅,墨痕饱蘸血泪。写至“两全节孝自商量”时,窗外骤雨敲窗,她笔锋一顿,墨点晕染如泪。母亲隔帘望见女儿映在窗纸上的侧影,瘦削肩头随运笔轻颤,竟不敢入内惊扰。
(五)
绝笔诗成,郎氏封笺入匣。五更鼓响时,她悄然出户,踏着青石板路走向城西渠水。春寒刺骨,渠水映着将熄的星斗。她怀中诗稿被风吹散一页,飘落水面,墨迹在涟漪中洇开:“从今都付东流水,洗尽人间万斛愁。”
晨曦初露时,浣衣妇人的尖叫划破寂静。众人捞起郎氏时,见她青丝散浮如藻,素衣浸透春寒,怀中紧抱的诗匣竟滴水未沾。匣内十幅素笺墨香犹存,首页《坠楼篇》字字如刃:“自恨身轻浑如燕,坠楼人不化烟云。”
(六)
阜阳城为之震动。县令亲查其案,见遗诗惊为天人,命人誊抄传颂。儒生集会争论不休:或赞其“正气补乾坤”,或叹“枉死才女魂”。茶馆说书人击节而歌:“谁记虹桥薄命人?碧波犹染墨痕新!”
唯白发母亲紧抱诗匣,指尖抚过“哭子方休又哭侬”之句,泪已流干。下葬那日,十卷诗稿誊本陪葬,棺木与克昌合冢。封土时忽有双蝶破茧而出,萦绕坟茔不去,观者无不泣下。
(七)
光绪年间《阜阳地理志》修撰,主笔于故纸堆中觅得残卷。泛黄纸页上,《十绝辞世诗》墨色如血。主笔连夜抄录,推窗见冷月当空,恍惚闻女子吟哦声:“月冷风凄断玉魂...”笔尖一颤,朱砂滴落诗行,如当年坠楼之血。
诗篇终入方志。某夜暴雨,藏书阁瓦漏,雨水直泻志书页面。翌日晾晒时,《郎氏遗诗》页竟滴水不沾,墨迹历百年犹新。老馆员暗叹:“这是魂灵守着心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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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载光阴漫过阜阳城墙,我在图书馆尘封的《阜阳地理志》里与吕郎氏猝然重逢。指尖抚过“坠楼人不化烟云”的铅字时,泪水毫无预兆地砸在书页上,洇开一小片墨色的海。
她哪是什么贞节牌坊的注脚?那十首诗分明是灵魂的剖白——当“愿随夫婿返泉台”的决绝撞上“低头不忍看双亲”的撕扯,当“正气补乾坤”的慷慨对峙着“空到人间二十春”的幻灭,每一笔都是生命在礼教绞索下的战栗。史书只记她三次赴死,却遗忘了每次赴死前那些蚀骨灼心的日与夜:铅毒发作时蜷缩在冰冷地面的痉挛,金戒划过喉管的锐痛,春渠寒水漫过口鼻的窒息...这些未被记录的煎熬,比死亡更接近绝望的本质。
我捧着复印的诗稿走过虹桥。暮色里渠水静淌,恍惚见素衣女子临水而立。她不是李清照,易安尚有金石书画可寄余生,郎氏的世界却随克昌棺盖落下便轰然闭合。所谓“阜阳李清照”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比拟,她骨子里是未及燎原便被暴雨浇熄的火,是尚未绽放便成落红的梅。十首诗在风里簌簌作响,像她未冷的魂魄在叩问:可有人懂得,那“洗尽人间万斛愁”的东流水里,沉溺着怎样不甘的碧血?
如今游人如织的虹桥,早已不识得百年前那个抱诗投水的单薄身影。唯有一渠春水,年年映照两岸新柳时,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瞬间,将柳影摇曳成素衣飘落的弧度——那是一个女子用生命在时光里刻下的,永不磨灭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