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日头接近正午的时候，朴秋再也坐不住了，浓雾渐渐变薄，直射的阳光让他感到心浮气躁，他的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六合姬见了，让他立刻结束修行。“若是觉得累了你便直接说出来是了，参禅不能勉强，要顺行身体的自然。”

寐姬从斜坡处上来，询问两人是不是想吃午膳。朴秋这才站起来伸展着身体，他感到全身都很酸疼。六合姬不吃东西，于是朴秋一蹦一跳地跑到寐姬身边，他总觉得这个温和的妇人比那边红衫的美人要亲切得多。“不要吃得太饱，”六合姬淡淡地说，“否则你会无法集中精力。”

少年跟随怀抱白兔的妇人走下坡去。

一棵开得茂盛的雪樱树下，少年正大口吃着盒里的饭菜。寐姬看着朴秋不顾六合姬告诫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掩嘴笑了，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她做饭的手艺表示过如此直观的肯定。她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神中充满慈爱。

“如何？第一天修行，还能适应吗？”寐姬问。

“嗯，还好。”朴秋含糊不清地说，“师祖人看上去很恐怖，但是讲解起道术来就亲和得多了。”

“是吗，你能适应六合仙人的教导就好。雪澈她，其实骨子里是个善良的人。”

“对了，寐……姨？”朴秋抬起头来，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称呼。

“唉呀，我有那么老吗？”寐姬抬起手来扶着自己的脸，声音中有些许悲哀。

“啊，不是不是，寐姬姐。”朴秋连忙改口道，“早上师祖讲了道法的三种主要分歧，寐姬姐是什么样的道行师呢？炼术师，念能师，还是驭术师？”

寐姬听了，脸上的笑容好似绽开的花朵。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都不是，我是雪澈的卜师。”

“卜师？”朴秋好奇地问。

“是。卜术也是道术的一个分歧，而且占卜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我通常比较偏爱八卦爻卜。”

朴秋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在他眼中，卜师应该与那些在街头竖一把黑棋，到处与人扶乩算命的瞎眼先生差不多，那些人总是声称自己可以看见别人的命运和未来。

“若是成为卜师的话，是不是能看见未来呢？”

寐姬笑着摇头：“占卜只能窥测到一点未来的轨迹，实在要说的话，有点类似从钥匙孔中窥探一间屋子的感觉，你能看到一点大概的风格，但是又不完全，甚至有时连方向都很难把握。事物的变数太大，因此我施术从来要将变卦的卦象一齐看了。”她停了停，问道：“朴秋日后想要成为卜师么？”

“不。”朴秋用力摇头，“我要成为驭术师！”

“为什么是驭术师呢？”

“因为师祖说驭术师是最强的！”朴秋兴致满满地说道，“我要强到足以成为殿生，因为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朝廷里的人才行！”

寐姬露出担忧的神色。殿生岂是道术高深就能当得？虽然名义上四海之内的少男少女只要有能者就有机会成为殿生，然而真正的殿生却鲜有乾天以外的孩子，并且大多数都……这背后的蹊跷规则眼前的天真少年怎能知道？

怀里的白兔突然按奈不住，它跳下身去连蹦带跳地拱到朴秋跟前向他要食。

朴秋嘿嘿笑着，扔了一片叶子给它，白兔却毫不领情，硬要吃到鱼才肯罢休。

朴秋吃了一惊，“为什么这只兔子会吃鱼啊？兔子不是吃萝卜和青草的吗？”

寐姬笑了起来：“这个孩子名叫萍儿，被我宠坏了，从来不吃胡萝卜之类的素斋。”

少年正一脸惊愕地看着那只毛茸茸，可爱无比却是凶猛食肉动物的白兔，日晷却不知不觉已经划过了未时。

“我走了！”银发的少年站起身来拍拍身下的泥土。“否则来不及下午的修行了！”

寐姬温和地笑笑，朴秋便向着山坡之后的高地跑去。

II

朴秋完成第一天的修行之后，感到四肢僵硬麻木。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屋，却看到寐姬在他房里点了一种冒着紫色清烟的东西：

“这是迭麝香，好好睡吧，孩子。”

那种香的气味十分好闻，朴秋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久得简直像过了一个世纪，然后他惊醒，发现窗外的天光刚刚放亮，窗外时不时传来蛐蛐一类昆虫的叫声，他坐直身体，感到四肢百骸格外地轻松，完全没有一丝疲劳的影子。

璞玉一直挂在身上。

朴秋打点了一下自己就跑出门去，他先跑到池塘的地方看了看睡莲，有些花苞已经开始绽放了。看来六合仙人还没有到。于是朴秋决心表达一下自己的诚意，他一个人先跑到了昨天修炼的地方。

他盘腿坐下，挺直身体，闭上眼睛。他将双手结成弥陀印置于腿上，开始酝酿吐纳。清晨的山雾很冷，让人的神经很快振奋起来。

才坐了没多久，六合姬的声音便从他的身后出现：“起来！”她的声音很是严厉，“你坐的方位不对。”

朴秋连忙起身，看到身后如画的女子。她绸缎般的长发一直垂落膝下，头顶上分散开别着六根银钿。

“禅坐须面南背北，人腹属阴，背属阳，须与天地之气相辅相成才能汲日月之精华。”

朴秋点点头，他重新坐定，调整着呼吸。

“师祖，驭术到底是怎样的道术呢？您昨天说借助元神力量的道术叫做驭术，但元神不大多是不如人的生灵吗？我还是不太懂……”

“在这个自然界中，不管从听觉、嗅觉、触觉、视觉还是力量、速度、敏捷等等方面远胜于人的生物比比皆是，不少生灵还有着人类根本不具备的能力。人类最伟大的是智慧，因此若是能在保持一切人类能力的同时拥有元神的力量无疑会变得更加强大。每个人的元神不同，所以能够使用的驭术也不尽相同。之所以说修习驭术要看人的造化是因为草木蝼蛄一类下下品的元神无论如何努力也很难修炼出厉害的驭术，全看你积攒的德业了。”

朴秋把他曾见到箴土爷爷治疗老妪牙疼的事情讲了一遍。“那时箴土爷爷用的是不是就是元神的力量？箴土爷爷的元神是一只山羊吗？”

“是。那就是驭术。”

“那时弯曲中指与无名指，又将其它六指相抵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那便是使用一切驭术的手印。”

“箴土爷爷是驭术师吗？”

“不。那孩子并不会通灵。他的心地太过善良，修成之后便执意要做医师，四处云游，治病救人。医术也是道法的一个分歧。”

朴秋感到自己突然之间明白了很多一直疑惑的事情，原来箴土爷爷一直隐藏的医术确实是和道术有关。他记得自己曾经向爷爷求教如何号脉，箴土笑笑，捋着胡须道：“号脉不过是种形式而已，若要知道病人究竟哪里不适，须要将自己的精神出窍并注入他的体内来感知病人的全身脉络，从而体会到病根何处。”自己当时认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因此全然没有当作一回事。现在想来，箴土爷爷用的是何等清苦的医术！

“……通灵与一般的驭术有什么不同吗？”朴秋又问。

六合姬笑笑，“通灵是最上乘的道术，是用肉身将自己的元神实体化的驭术。也就是说，将元神变成没有开眼的常人也可以看到的形态。”

“那岂不是自己变成了动物或植物？！”

“不全是。通灵之后能够保持人类的思想智慧和语言，同时彻底获得元神飞行遁地之类的能力。不光如此，通灵的威力由驭术师的道行决定，道者甚至可以大幅地将其强化或者升华。比如即使一个人元神的自然形态是一只不过寸长的仓鼠，随着修炼的加深也可以将实体通灵成为一人高的大鼠，拥有比刀剑更加锋利的牙齿。当然鼠类不过是下中品的元神，越是上品的元神越为罕见。”

朴秋对这个例子感到不寒而栗。

“通灵术的修行是十分危险的，若是道行尚浅的人冒险尝试，很有可能变为元神的自然形态而丧失人类的思想，如此就再也恢复不了人身，真真变成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了。”

现在朴秋终于明白辉夜是如何变成一只巨大的苍鹰的了，那六合仙人的元神会是什么呢？他顿时想起箴土爷爷最后说过的话，莫非那便是在暗示六合姬的元神？！

“那……我，我的元神是什么呢？……”他小声地问道。

六合姬的笑容妖艳而诡异。

“等你修得开眼之后，自己便能看到了。”

“我已经学会怎样吐纳了，如何能够开眼呢？”

“你现在的道行还不够深。”六合姬说着，让他试着扣起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中指，右手树立在身前，左手平放在身前。这个手势朴秋曾不止一次地见到过。

“这便是入定的手印。等你道行够了，呈这个姿势时集中定力便能看见自身与万物的元神。”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一定要用到各种手印才能够使用道术呢？”

“未必。道学中的各种手印与口诀都只是起到辅助的作用，并不起决定的作用。它们就好像你在水下闭气时捏住口鼻的手：就算不去捂住口鼻，你凭借自身的闭气也能够止住呼吸，但是用手捂住口鼻时便得到了进一步的保障与借力。施术时，手印就相当于这种辅助的作用。”

“我知道了。那如何才能让自己的道行更加深厚呢？”

“若是时间充足，自然有更循序渐进的方法。但你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所以，从今天起你要开始辟谷——禁食。”

“唉？！不能吃东西吗？”朴秋睁开眼睛，语气中一阵委屈：“为什么？”

“想要去除杂念，洁净身心，这是一条捷径。况且饥饿能够帮你将意识更多地放在体会自我上面，这样有利于感受体内的真我，最终能够见到自己元神。”

“但是不吃东西的话我会很快饿死的，还如何修行呢？”少年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不会让你饿死的。尝试着运用自己吐纳的力量来吸收天地之气，而不是借由食物中擭取。”

朴秋还在试图做着最后的努力：“自我意识太强岂不是更容易被事物蒙蔽双眼吗，那样真的能学会驭术吗？……”他学着大人的语气，近乎别扭地说道，甚至连言语间冒犯了六合仙也顾不得了。

六合姬轻哼了一声，“真遗憾，那正是驭术师最大的弱点。由于驭术的修行是不断深掘真我的修习，修行者通常我值观念太强，往往会有着过于以自我为中心的通病，从而忽视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这是驭术师强大的必然代价。为了弥补这个缺点，驭术师多半会收一个精通卜术的卜师作为式神。”

“式神到底是……什么？”朴秋紧张地问。

“这也是驭术师才会有的能力——可以与原形等级比自己低的生灵交换契约，让对方在这一世尽忠辅佐自己，叫做式神。当然，契约的对象也包括人类。”

“那么契约的代价呢？”

“生灵在死亡之后会经过七到十天的中阴期才会进入到下一世。在这期间里生灵会受到审判，来根据一世的德业决定元神是该下地狱，投胎为畜抑或是为人。驭术师的代价便是在契约对象死亡之后直到下一世的这段时间里一直陪伴着他，不论是去饿鬼道还是地狱道，一直到契约对象再次投胎才能够离开。”

“契约如何形成呢？”

“契约必须建立在双方发自内心表示自愿的基础之上。那是元神之间的契约，只要双方点头便没有背叛的余地。”

发自内心表示自愿？那之前寐姬所说六合仙人差点把自己收为式神又是怎么回事呢？朴秋在一瞬间里十分想这样问，但他还是把这个冲动压了下去。

“就因为如此却要服役一世吗？总觉得是个很不划算的约定……”朴秋小声道。

“代价履行的开始是从契约对象死亡的前一刻开始，因此驭术师要替契约对象承受死亡瞬间的极度痛苦。恐惧来源于未知，当你在死前面对不知自己即将何去何从，感到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惧时，便知道这是多么大的恩德了。”

“……师祖活了一千六百多年，手下一定有过很多式神吧？”

“不。我的式神只要寐姬一人就够了。”六合姬的声音轻柔似水。

“咦？！”朴秋讶异道，“寐姬姐是师祖的式神吗？”

“是。怎么了？”

“啊，没有。只是因为寐姬姐好像把师祖当作孩子般对待，所以我一直以为她是师祖的亲人来着。”朴秋搔搔后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六合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的亲人……只曾有过一个人而已。”

III

时近正午，六合姬已经离开了朴秋修行的地方。

朴秋一个人静静地修行。肚子传来咕咕的叫声，他在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吃了早饭再过来。注意力倒是大部分被自己的身体吸引了过去，但是朴秋却觉得更难平定心神了。

酉时过后肚子倒是没有再叫了，他感到胃中传来阵阵疼痛。虽然朴秋的身形可称瘦弱，然而十三四岁少年的食欲却像是草原上被风撩拨的野火一样，不但不会被吹熄，反而越烧越旺盛。到了傍晚时分，朴秋果真觉得胃中疼痛得就像是被火烧灼一般，几乎没有心思再去入定了。

他实在坚持不住，于是跑下高地，来到那片莲池边。他看到六合仙人与寐姬正在池边观赏莲花。

朴秋走到池边，他脑海里唯一的想法竟是什么时候莲蓬中可以结出莲子就好了。

寐姬看了看六合仙的脸色，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过头去微微叹了口气。

“渴了吧？把这个拿去喝了罢。”六合仙人对少年说道，手中拿着一支陶瓷制的小巧容器。朴秋双手接过，看到里面清亮透明的液体，中间还夹杂着几颗绿色的草叶。

他仰着头将那瓶液体一饮而尽，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瓶里的液体仿佛刚刚接触嗓子便变成了气体，那些气体直直地侵入朴秋的头脑和身体之中，带来一种沁凉又稠滑的感受。少年只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喝到，再闭起嘴来时却已经没有饥渴的感觉了。

他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瓷器，感到身上仿佛有暖流一样的东西到处流窜。

“这是……怎么回事？……”

“你刚刚喝的其实是真气，亦称‘甘露丸’。人的真元自出生时便有定数，出生之后只会减，不会生，所谓的养元也不过是减缓元气的损耗罢了。后天补充的元气只能通过气功的修炼得来。”

朴秋试着动了动身体，感到精力充沛，刚才的疲劳已经一扫而光。

“现在你去坐禅，通过吐纳将体内新摄的真气化成自己的元气。这种真气一天只能饮一小瓶，否则不但不能补充真元，反会扰乱自身元气的行走，有生命危险。”

朴秋很高兴，他一路跑回自己的屋子禅定，感到周身舒畅无比，身体也更加灵活和轻盈了。折磨了自己一天的饥饿感消失殆尽，他摊倒在床上，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挚友。”

“……嗯？”

“是我，挚友。”

“是你，我心底里的声音？”

“不错。”

“太好了！又连接上了——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念你。虽然清醒的时候我仍然几乎没有关于你的记忆，但是不知为何，我的心中总是有股淡淡的思念。而现在，当我听到你的声音的时候，顿时就会变得安心，因为我终于想起自己一直在思念什么了。真的很谢谢你，挚友！”

“不用道谢，挚友。话说回来，‘甘露丸’——那是由历代大证悟者的舍利炼制而成的法药，你还真是吃下了相当不得了的东西呢。告诉我，你为何如此急于求成？”

“挚友，我真的很想见到自己的元神。虽然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去‘看’。我的元神会不会是水石草木？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修得了通灵，又是否能上天入地，抑或是在大海中遨游？每想到这里，我心底总是会升起一丝期待，一丝兴奋，一丝紧张，同时又有一丝害怕。挚友，我该怎样才能见到自己的元神？”

“……挚友，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那就到瀑布里来吧。到瀑布里去，我会助你见到你想寻找的答案。”

“瀑布？这山谷间还有瀑布存在吗？”

“有。接下来，我会把到那里去的路线植入进你的心里。挚友，明天一早，你只要跟随你的心去寻找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再次谢谢你！挚友……”

“……”

IV

第二天清晨，山谷中飘着大雾。朴秋按照心中的直觉，一个人在山涧间小心地行走着。天已入六月，时不时有蜻蜓用脆薄的双翅拍打着山涧的泉水，隐隐可以听到远处瀑布的声音了。

转过山角，一座巨大的瀑布印入眼帘，升腾着的水流急涌而下，拍打着山脚的岩石激起千层浪，瀑布间水雾弥漫，几乎看不清其中的光景，只是水波间闪动着点点跳跃的光辉，一道浅浅的彩虹垂挂在当中。

“好漂亮！”朴秋忍不住脱口而出。然而瀑布巨大的声响很快吞噬了他的声音。

看上去这似乎是个适合修行的好地方。朴秋心想。

朴秋脱了鞋子，艰难地从侧面的崖壁跋涉到瀑布旁边，还没有走入瀑布，衣衫早已被水打湿，因此他干脆把上衣也脱了系在腰间。他脚踩石崖，屏住呼吸潜进重重水帘之中，强大的水压让他直不起身，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将头向外探着，才终于能够用口呼吸；双耳传来滚滚的水声，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渐渐地，他感到身上开始变暖。睁开眼来，漫天的雾气在正午太阳的照射下已经消散不见，眼前宽广的视野呈现出来，湛蓝的天空，絮状的白云，远处的花海，崖边的雪樱，山谷中一望无际的绿，好一副绝妙美景。

这样的天际里远远飞来一只周身闪耀着金光的大鸟，那鸟越飞越近，转眼间便来到瀑布跟前。朴秋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朱红色的大鸟，因为朱鸟的背上坐着一个令诸多奇景黯然失色的人，那人丝绸般华丽的黑色长发在空中飘散，火色的长袍猎猎作响，下摆处露出纤长雪白的双腿，淡漠的神态，绝世的容颜，令人几乎忘记了呼吸，美得让人心疼。

“师祖……”少年轻声唤道。

朱红的大鸟响亮的破鸣声如裂帛，这是朴秋第一次见到六合仙人的坐骑，它有着长长的尖喙，雪亮的羽毛，以及一对炯炯有神的赤色眼睛。六合姬此时乘坐的，竟然是传说中的神鸟，朱雀。

六合姬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会，她俯身在朱雀的脖颈上轻轻一吻，朱红的大鸟便又扇动双翼腾空而起，转眼便消失在了云端。

从此往后，每当他修行时，总会有一条不足半尺长的小蛇躲藏在湿滑的岩石背后，吐着细细的红信，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方向。

朴秋起早贪黑，如此又修行了多日。

一天修行时，朴秋突然感到大片的热量不受自己控制地自脏腑中翻涌出来，他心里一惊，试图凝神调息，然而根本没有作用，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状况，情急之下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的左手正被一层白色的气体包围着，他吓了一跳，顺着左手看去，却发现何止左手，自己的全身都在向外冒着能够看到的白色烟气，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俯身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别害怕！”六合姬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出现，“你是看到气了，放松。”

朴秋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后背，他试着坐直身体。不一会，他的呼吸逐渐均匀，朴秋他看到围绕着自己身体的白气流动得平稳起来，它们服帖地缠绕着他的身体规律地运行，不再像刚才那样火焰般张狂地乱冒了。那是一种神奇的感觉，明明自己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周身却确确实实多了一层摸不着但看得见的气体，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看到了气，便离开眼更进一步了。周身的气统称为场，场的强弱可以根据修行而改变。”

朴秋向四周看去，果然所有的花草树木周围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气，仔细看时，还能看到那些气在慢慢流动。他稍微放松精神，那些气便消失不见了，他试了许多次都无法再见，无意中入定时却又能看到了。他惊讶之余又觉得十分有趣，想转头却又不敢。

“所有生命的气都是白色的吗？”

“健康的生命气是白色的，只有生病才会变得萎黄。但道行者的气会随着道行的加深逐渐变紫。”

“紫气……东来？”朴秋忽然想到了这个词。

“没错。从今往后，你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修行吧。”话音刚落，六合仙人的身影便从朴秋身后消失了。

V

自那天之后，朴秋对自己的修行感到信心满满：他已经能很稳定地控制气的流动了。

也许今天就能开眼了吧——朴秋时常这样想。然而又过了两个多月，他却依然停滞在能够在入定时看到气的状态下不能前进。

这让朴秋开始有些烦躁不安，他时刻处在再见不到元神就会来不及修习驭术的危机感中，他想到箴土爷爷，想到将爷爷陷入危机之中叫做赑屃的神兽，想到辉夜。雪樱花开始大片凋零，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到朴秋的脸上，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阿诺的约定，感到一阵一阵的心酸。

可恶！不就是见到体内的真我吗，集中精神去看不就好了吗，有什么难的呢？！

于是他紧闭眼睛，双手合掌，用力地向着内心看去，一片黑暗，黑暗，黑暗的尽头是什么？……那个，……对，就是那个！朴秋感到有什么影子的轮廓逐渐浮现出来，他心中欣喜，浑身用力，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

“啪！”打在头顶的重击让少年立刻清醒了过来，他疼得呲牙咧嘴。睁大双眼，看到六合姬正站在自己面前。少年简直不敢相信会在此时见到久违的师祖，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修行切忌急于求成，刚才你差点遇见心魔了。”

朴秋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心魔！……什么意思？”

“可以说是走火入魔，非常危险的意思。记住，想见元神不能心急，不能刻意，……有点类似用余光去看的感觉。”

朴秋急促地喘息着，抬手拭去额上的汗水。

他不断体味着“用余光去看”的意思，然而始终不能领悟。

这一天，朴秋又来到那片瀑布里，任巨大的水声将自己吞没。

单调而重复的水流拍击岩石的响声让朴秋昏昏欲睡。眼皮越来越重，他一不留神就坐在那里睡着了。

或者不如说，是他意识深处主动想要入睡的。

梦中的世界一片混沌。混沌中，隐约浮现出一道朦胧的光。那道光虚无缥缈，却令朴秋有种熟悉而怀念的感觉。

……

“挚友，喂，挚友？”朴秋在心底呼唤。

“……真少见呐，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呼唤我吧。”光脉开始缓缓流动。

“果然是你，挚友！”朴秋心道，“挚友，请听我说：我已经按照你所说的在瀑布里修行了很久，但是，为何还是没能见到我的元神？——莫非，果然是因为我的天资太差了吗？”

“不是那样的。挚友，听着：你现在所处的这座山谷中，有一条龙。而这条瀑布正位于龙眼之下，凝聚了龙脉精华。在此处修行，可以使你借助龙气滋养己身。因此，不要心急——你的进阶速度已经远超常人了。接下来的，就交给重复和时间吧。”

龙……那是什么意思？朴秋有些不能理解。

“但是，挚友，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想赶快变强，早日拯救箴土爷爷。而且，如果我变得足够强大，也就能更好的完成你的心愿了。”

“……挚友，你并不清楚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但是你却一味地听从我的指引。说实话，在你的心底，真的没有怀疑过我吗？”

“没有，挚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绝不是什么邪恶的存在。为了你，就算要我舍弃性命，我也愿意。”

“……”光线开始变得忽明忽暗。

“……挚友？”

“那么，我就再为你指引最后一次捷径：等你睁开眼后，试着用余光去看你面前的水幕。它上面将会映出你元神的样子。”

“……”

朴秋蓦地醒来。

睁开眼睛，水雾弥漫间，他隐约看到水幕上映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倒影。

头，身子，尾巴，那个身体是……我吗？

朴秋试着动了动手指，那倒影便也动了动手爪，和他的动作互相辉映。朴秋的身体猛然一凛，他居然真的看到了——若隐若现的银色光辉，细长而柔软的白色兽爪，硕大而蓬松的白色尾巴，竖立的兽耳，白色的皮毛……那只周身泛着点点寒光的优雅动物，俨然是一只雪狐。

银灰的瞳仁中写满了不可思议——这真的是他的元神吗？！

转瞬即逝的失望滑过朴秋心底：原来他的元神即不能飞天，也不能遁地，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雪狐而已。

然而那短暂的失落很快就被欢喜和兴奋所代替：看到了，他终于看到自己的元神了！朴秋的嘴角不断向两边咧开，以至于他最终控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他腾地从山石上站起，穿过厚密的水帘，一路连滚带爬地向着谷中奔去。

VI

朴秋看到六合仙人与寐姬正在莲池旁观鱼。

“看到了，我看到了！”朴秋一边喘气一边说道，“我的元神！”

“真难以相信，居然只有短短的六个月就开了眼！就算是持有过箴土的璞玉也好，喝下过真气也好，这个速度实在是……”寐姬喃喃地说，白兔正乖乖地趴在她的肩头。

六合仙人微微一笑，心中暗道：这也是那个印记的力量吧。

朴秋来到她们面前站下，做出入定的手势，见到了，他又见到了，那只有着闪亮皮毛的白色雪狐。他抬起头来向前望去，却突然间露出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我见不到师祖和寐姬姐的元神？”

“那当然了。”六合仙不紧不慢地说，“道行者只能看见比自己道行更浅者的元神，就算是同级亦不可见。”

朴秋猛然醒悟，“所以能否见到对方的元神就是判断对方道行是否比自己深厚的方法了？”

“不错。”

朴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无论如何，现在的你已经算是个开始起步的道行师了。”六合姬的语气罕见地比以前略微柔和了一点，“那么，有意向修习什么道术吗？”

“当然是驭术！”朴秋握紧了拳头，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我要成为驭术师！”

寐姬听罢转身轻轻叹了口气。六合仙的嘴角却绽开一抹笑容。

“那正好。我们的期限还有一年零六个月。”

朴秋略微一愣，仿佛这才想起什么来一样，他将紧握的拳头举至眼前：“没问题！我一定会很快学会驭术中最难的通灵、变成狐狸给你看的！”

六合姬冷傲的笑声荡漾开来，涟漪般层层散去。

丑时，贺州的边境。

天边滚动着鼓点般的雷声，海面之上乌云一片，黑压压地遮住了整个天极，如同一块巨大的黑石。阴冷的海风中，汹涌的海浪不断翻腾迭起，怒吼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没。

高达千丈的海浪凶狠地拍打着崖边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崖壁周围被水雾重重包裹，看不清其中的光景。这样恶劣至连十几吨的大山怪也无法立足的环境中，一个瘦长的人影却不慌不忙地在崖畔的最高处走着。

他身穿死神一般的黑色披风，紧紧拉拽着自己的风帽。他缓步走至崖边，忽然举高手臂双手一挥。狂风将他的风帽吹下，竟是个须发皆白的苍髯老人。他肃穆而庄严的脸庞上有着刀刻一般的皱纹，印证着主人已逾花甲的年龄。要不是他脸上有着如此鲜明的岁月留痕，常人很难将他高大的身影与已至迟暮的老人相联系。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现在可以休息了。”他威严的声音说道。

霎时间，朦胧的海面上巨浪翻滚，天地间的朦胧中骤然出现了一只庞然大物的影子。那巨物如海面上的大山一般，缓缓向着老者站立的方向靠近。它头上有角，外型似鳌，低沉的叫声震得大地都为之颤动。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是这样的破坏力。接下来的两年里暂时用不着你，去海底隐蔽吧，直到我再需要你为止。”老人对着汹涌的海面张开双手，仰天长笑：“哈哈哈，快了，就要快了，属于我的天下马上就要来临了！对吗？赑屃，我的式神啊……”

那巨物低低地吼叫了一声，海面上顿时出现了巨大的漩涡，巨物在大浪中时隐时没，终于慢慢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