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开车,载母亲去雅丹,看风景。
弟弟说,春节以来,妈妈大变啊:不爱说话了,不说话了。
我知道一点:我打电话,她不接。去年我在河边走路,能跟她说半小时。现在打,她干脆拿不动话筒。
弟弟说,妈妈忽然就走不动了。下床站不住,扶她,干脆不撑劲。
前边我三姐说,妈妈下床自己去卫生间,滑倒,伤了肋骨,疼了好一阵子。
我想起来以前到阿克塞河坝拉冰水的妈妈,一天拉好几趟。后来腿得了骨殖增生,八几年上班,有一天忽然走不动。上四川找中医名家治,下火车,是弟弟背的。一年睡在成都一个工厂的一间小房子里,爸爸天天熬药,治疗下来,能拐着走了。九几年去嘉峪关,二姐夫驮她找个民间大夫,用粗大的针针炙,我看着都疼,妈妈一声不吭。膝盖里边老卡住,坐久了,站起来,活动好一阵,咔一声,关节还原了,才能走。吃这个药吃那个药,一大碗一大碗,很苦,大把的胶囊,片子,妈妈不吭气,咽下去。
前几年,妈妈笑说,四川的李枝华医生说:我不敢保证能治好你的腿,但这么敷药,你八十岁还能自己走,自己上厕所。现在你看,我真能自己上厕所……
上个月侄儿去酒泉,说,奶奶自己上不了卫生间了。
我回来,看见妈妈卧室里,那张阿克塞我们结婚时同时做的大床不见了,换了一张可以控制坐卧、侧翻的机械床,很灵便。
妈妈抱怨她的大床不见了。我以前几次想给她买张矮一点、下床更容易、舒适好看一点的床,都被她摇头一再拒绝。弟弟说,不可能,说不通的。
我以为妈妈恋旧物,惜东西。
我觉得弟弟上网查,弄这新的医学床,煞费苦心,不易,也弄到了合适的好东西。我知道妈妈现在撑不上劲,弟媳弄不动她,伺候吃力。我觉得这个床设计精巧,好多老人的难处都考虑到了,样子也好。
妈妈摇头,说不喜欢。一有机会,就要到沙发上去坐。我说,这床,你想坐,唰唰唰,自动扶你坐起来,好啊。妈妈坐在机械床上,两眼盯着窗外,摇头:不好!
我抱她到旧沙发上,她左歪一觉,右摇鼾声,睡得迷糊。看着不舒服,可她不愿回床睡平展。
早晨,妈妈醒来,机械床扶她起来,坐对前窗。吃过早点,她嘴唇动好半天,吃力地说:这个床……把活人当什么了……这个床……
妈妈不习惯吗?我跟她解释:那个旧床太高,使不上劲,下来容易摔跤,你骨头受伤,可了不得。所以霍东好不容易想这个办法。慢慢你就习惯了……
妈妈摇头:这个床……我又不是那个……把活人当成啥了……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我想起从前我用轮椅推她,沿党河岸走半天,三四个小时,她不喊累,不打瞌睡,不上卫生间……
我想起弟弟买了车,带妈妈去肃北,去遥远的多坝沟,妈妈不说话,望窗外,神情怡然。
我想起我们带她坐飞机,坐高铁,她爬在窗口,几乎不眨眼,只是有时抹抹泪。
我想起去年弟弟两口子跟二姐三姐带她去内蒙,发微信说,妈妈胃口大开,那么能吃。
昨天,她还跟我一句接不上一句,说内蒙的蒙古包宾馆,好。
我想起前两天遇见吴浩军,说他见到李振宇先生,现在老伴去世,女儿看护紧,不让他出远门了。老人拿到浩军送的敦煌研究文集,兴奋,激动,欢喜。啊,早六七年,秦川在瓜州大戈壁拍片,老先生七十多岁,站在野地的风中,跟呼呼的风啸一起对着话筒讲边地古事,兴致勃勃。浩军叹:还不如,就让老爷子去荒野里冒险……
我那时想起推妈妈到处跑——都是好时光啊。也许,那时候在阿克塞河坝,为医院拉水做饭,供大夫们饮用洗衣,挣四十五块钱补贴一家八口的微薄用度,妈妈从无抱怨,那才是她的好时光……
时间改变着一切。时间是我们挡不住的强大敌军,让我们节节败退,一无胜算,只能拿回忆抵抗……
弟弟说,前两天万龄带孩子从兰州回阿克塞,来看妈妈,可她昨天说,我梦见万龄来了,两口子,领着娃娃……
弟弟说,刚开始妈妈可能难受,一夜叫我几次,折腾。现在她半夜不叫了,她叫不动了。她脑子也跟不上了……
弟弟说,有回背妈下楼,忽然胯骨疼得厉害。不敢再背了——摔了撞了咋办?
弟弟苦笑。我想起八年前在海南,他背妈妈朝拜南海观音,上三亚海滩。
弟弟说,我装修的新楼就在党河边,风景好,有电梯,可以随时下楼推轮椅。唉,这个事办迟了,办迟了……
早晨,妈妈坐在机械床上,望着窗外。叫我把她放到沙发上,还是望着窗外。
今天早晨,弟弟备好车。他背妈妈下楼,我们去雅丹,看风景。
这一天,我们跑了十多个小时。妈妈有时睡着,有时歪一下。我们时时问:累吗?难受吗?饿吗?渴吗?她回回摇头。
挺不直腰,伸不直脖子,又迷惑地问雅丹是什么?可,一直张望。无力地张望。待到回家,遇枕就睡迷糊了。
遇见那架小巧的直升飞机,几乎没想,我们就买了票。妈妈不吭气,由着我抱上座位,戴上耳机,俯瞰窗外。那个飞行员三番五次跟我确认:老人没高血压吧?没心脏病吧?没问题吧?我说:没有!机长,谢谢,请你起飞!
小飞机呼呼旋起狂风,逼退机组人员。快速低空奔驰,掉转,爬升,迎着太阳飞。有些悬啊,我感到,坐这么个小东西上,凌空这么高,悬。晕眩!
雅丹土垒奇峻,列列如舰队,疾速航行于浩浩澣海。戈壁摆出地质魔阵,给我妈妈看。妈妈冷静,超然,仿佛一切见惯,又似乎困惑不解。只是不语……
去渥洼池,有段误走便道,轿车陷于沙沟中。烈日下,我们挖沙子,找柴秧子和石头垫车轮。大汗淋漓,辛苦至极,几乎忘了照顾车上的妈妈。
好容易到阳关镇,入葡萄园,吃西瓜,喝茶。很久没这么劳苦了。这时候吃东西,痛快。
弟弟说,妈妈今天早晨怪,我背她下来坐车。坐下了,她说:你不了管,我自己上楼去……
妈妈自己还能上楼吗?还会从肃州市场,沙州市场,提一大包猪肉,在酒中玉皇阁下歇一次,在敦煌东街找地方坐一次,然后提东西,拐着回家,包饺子吗?
弟弟笑说,刚才咱们挖沙子,我到车里拿东西,妈妈糊里糊涂问我:咋了?我说车陷住了。她说:车走不动,我下去推。
我担心弟弟笑谈,妈妈听了不高兴。弟弟说,没关系,她不太会听了。
妈妈也漠然,像没听明白弟弟说什么。
我在想,妈妈还想推车!妈妈还想自己上楼!妈妈不喜欢那张一切替她作主的机械床!
我又想,妈妈在直升飞机上,不在乎飞那么高,好像只有兴奋。
我突然说:人人有颗飞翔的心!你身体不行了,可还想自己去做许多做不了的事。你动不了,可心还是生机勃勃。这是人的悲哀,还是人的特色?我们将来老了,走不动了,也会这样吧。人呐……人都有颗飞翔的心……
弟弟,弟媳,点头,点头,深许。
我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我觉得我说得很哲学,很深奥。又得意,又悲伤。想着好多好多事。
弟弟说:你看妈妈!
我看妈妈——妈妈哭了,哽咽,脸抽动,泪流满面……
原来,八十五岁的妈妈,把我的话,绕口的话,自以为哲学她不会听懂的活,全听了去,听得明明白白。
她的心,她的泪,都在奔腾。
还是在康乐草原
与熊相遇的呯呯心跳
变成你采集的孤寂
一片蘑菇
长在你的梦里
还是在阿克塞河坝
架子车拉的冰水
现在还灌在你的膝盖缝隙
一群孩子
长在你四十五元工资里
还是在举不动手臂的衰暮
时时的昏睡
占据你的白日
一次去市场买菜的念头
混成了你的呓语
还是在那些青山和冬季
还是那双驮着晨曦
和夕阳的羽翅
还是忙着飞回去哺育
教他们迎风翔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