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八月,北庭城的风似是从地狱逃出,肆虐在苍茫的大地上,如刀割人面,如刀割白草,如刀断人肠,如刀收人命。
夜里大雪便已飘飞,这般景象,哪是江南温柔乡里可期?
将军冒着风雪,命人将酒宴搬到城楼上。有美酒千坛,有将士数百,无佳人作陪。
不为出征,是为告别。
我叫小腊肉,是武将军的一名侍卫,守在将军身边已历十载。
明日将军便要调职回京,新来的判官是岑参。听将军言,岑参是太宗重臣岑文本之孙,文才武略,很是了不起。
将军官至判官,可我固执的称他将军,他横刀立马,他仗剑杀敌,他万夫莫匹,他北庭边疆守护了数载,他,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将军。
现在想来,那日的场景很是怪异,漫天飞雪,寒气逼人的凛凛夜中,数百人在城楼上,摆酒,放歌,不话离别,不说再见。却极有可能,此生再也不能相见。
都言京都繁华好,都说边塞戎马苦。
可我却深知,将军深爱着这片苍茫的土地,这里埋骨的有我们出死入生的兄弟,这里洒下的有我们炙热的鲜血,这里寄托着我们守护家园的期盼,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归宿。
那夜的宴饮将军没有邀请岑判官,只是我们一群旧人,在八月飞雪里,默默饮酒,听胡琴琵琶还有羌笛的辽阔的曲调。
一群人即将跟着将军归京,还有一群人留了下来,带着我们的未尽的梦想,在我们的归宿里,守候着我们的归宿。
犹记得那年将军手臂被胡人的弩弓穿过,他不曾流过眼泪;犹记得那年将军远在京都的老父故去,他不曾流过眼泪。可我却记得,那夜将军的眼角噙满了泪水。
他舍不得这荒凉的西北,他舍不得这同生共死的将士们,他舍不得这里埋葬的青春,更舍不得那护卫家园的梦想!
可将军也很放心,他很欣赏岑判官,他相信岑判官会守护他想守护的这方土地和这般将士。如他一般,甚至会做的更好。
将军在城楼上守了一夜,身上堆满了学又被满腔热血融化,直到旭日东升。
将军终于从城楼上走了下来,那样疲惫,那样不舍。他回到住处简单休息了一下,中午岑判官为将军送行,他需要稍微养一下精神。
中午将军来到中军大帐,我随行立在左右。
将军跟岑判官见礼完毕便做下宴饮。
岑判官心细如丝,望着将军有些泛红的眼角便想到了昨日的悲凉。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将军的肩膀,开解道:“武兄,你且看屋外树木上挂着的皑皑白雪,可似昨夜吹了一晚春风,千树万树都做那梨花开?”
将军顺着武判官的手指望去,庭院外的树木上挂着大片大片的白,竟真的如梨花开放一般,不觉痴了。
岑判官接着说道:“武兄,归去不是寒冬,是新春。此地有愚弟,且请放心!”
将军看着岑判官,很是欣赏与放心,这个地方交给他,心安。
他转过头,好似陷入了回忆。
许久,他说道:“岑兄,此地有你,愚兄心安。”
将军和岑判官举杯,共饮。这杯酒,算是交接,更是交心,也是把使命传递。
将军对岑判官说道:“岑兄,此地多艰,万勿小心。愚兄记得有一年也是这个时节,大雪纷飞,散入珠帘之内,湿了罗幕,纵然狐裘加身,也是寒冷。幸得愚兄久居此地,已是习惯。你初来此地,务必照顾好自己。”
岑判官想是听说过将军的往事,敬佩的望着将军,回道:“兄长的故事早已名闻京都,此地多亏了兄长。”
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那一年的回忆中。大雪纷飞,飞入回忆;金戈铁马,踏醒往事。
那一年特别冷,胡人牧马难肥,动了劫掠的心思。
黑云压成已有数日,节度使封将军命将军出战。
将军坚守两日,第三日深夜里聚将士出兵。
那日夜里特别特别冷,将军的兽角弓冻的拉不开;我们穿上铠甲,如披冰窟于身。
将军的手有些握不住盛满壮行酒的碗,他在寒风中,对着我们说到:“众兄弟,吾等跨战马,别双亲,付北庭,为的便是此刻。谁人犯我中华,必诛之!”
众将士附和道:“必诛之!必诛之!必诛之!”
将军豪气干云,气概滔天,将酒饮尽,酒碗摔到地上,大喝道:“众兄弟,随我杀敌!”
只听得酒入豪肠的咕咚声和酒碗碎地的战鼓声响起,众人喝道:“杀!杀!杀!”
借着夜色,我们守护家园的战刀挥向了胡人的脖颈。
那一日我们的记忆里,满是鲜血。胡人的,兄弟的。
那一日我们的记忆里,满是泪水。胡人的,兄弟的。
那一日我们的记忆里,有百丈坚冰结在无尽的沙漠上。
我们不足千人,在百丈坚冰上千里追杀三千胡人,归来时,已不足四百人。
那一日我们的记忆里,忧愁的阴云笼罩在万里长空。
那一日我们活着的人战成了英雄,封将军给予我们丰厚的奖赏,我们却选择忘记。
整整六百名兄弟的离去,让我们不愿想起。
直到今日,回忆醒了。我们必须面对,因为我们要记起,记起每一个兄弟的名和姓,记起每一个兄弟的父母,记起每一个兄弟的家乡。
归京后,这便是我们新的使命!
岑判官举起杯中酒,对着众人说道:“请饮杯酒,请放此心,请从容归京,请候捷报!”
中军帐里觥筹交错,胡琴琵琶和羌笛再次响起。北庭的音乐简单,苍凉,没有很高的技巧性,确是那么浑厚,他们生来就适合我们这些疆场上厮杀的人。
音乐声起,是归家的讯号,也是离开家乡的讯号。
辕门前的大雪一直在下,似无穷无尽一般。返回京都的车辙上挂的红色将旗也在冰雪中冻着,那么凛冽的风都吹不动。
在轮台东门我们同岑判官告别,也向曾经青春的热血告别,向我们的归宿告别。
离开北庭的天山路上,大雪越发的肆虐。骏马驰过,痕迹转瞬就被大雪覆盖。
将军没有回头,不愿回头,不敢回头。
将军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
这一条归家的路,这一条远离故乡的路啊!
回到京都,将军接受封赏,然后归老。
将军不老,却归老。
将军散了家财,尽皆送往没有回来的兄弟家中,遣散众人,京都归老,不得远离。
我始终不肯走,终老侍奉将军左右。
回京后不久,我们收到一封来自北庭的信。
将军看着信,笑了,留下了眼泪。
那是一首白雪歌,豪迈又苍凉!
歌中这样唱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这首歌,我听将军唱到迟暮,唱到魂归北庭。
将军走的那天,我将这首歌跟将军葬到一起。我相信,将军会在歌声中,回到北庭,回到我们的归宿之地。
踏一壶蒹葭青草碧,我是武将军的侍卫,我是贩卖回忆的小腊肉。我想用一首诗,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叫,白雪歌,曲未终,泪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