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没有写,我沉睡,抹着眼泪好像连着睡了一个月。
——引
1.
我抱着那本本子,阳光倾斜,好像镀上金色,洒满辉煌。
我找过诗人了,后来我找月亮。
我次次到康房找李候鸟的时候,都会问他“候鸟,你为什么笔名叫候鸟啊。”
他也摇摇头不说,又或许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我唯有一个问题得到解答,就是找这儿为什么叫康房。
“喜、乐、安、康。”他一字一顿的说“喜乐一直是求而不得的,安是此生奢望,那些好像都是很遥远的执念,这样的话,我还不如实际点的,求身体康健。”
其实取名题字这种事情,很倾注个人情感。所以时常我询问他的笔名,不是因为我一直对万事万物保持好奇,只不过我比较尊敬他的想象力。
李候鸟穿唐装,抱着一壶茶躺在藤椅上看书。
我会喝茶,但是也不太讲究,也没有像他那么上瘾,终日离不开茶的样子。
“哪有那么多耳濡目染,喝茶不过是习惯,小时候还能分辨什么金骏眉,大红袍,现在只是身边有啥就喝下去。”
“解渴吧了。”
糟蹋,败家子糟蹋,几千块一斤的茶拿来解渴,我心里暗想。
他就自费出过一本书,其余的一些作品连二三线刊物都很少上。
也不能说他的能力不够吧,只是他比较懒于投稿,也不够有名气,写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主流题材。
就是怪的够呛的,就是恨不得把怪这个字按在他的脑门上。
我前前后后也就把书看了三遍,约莫了解了中心大概。虽然有几处情节太过跳脱,总归也算是有新意的大胆尝试。
我尝试着剥离开一些繁枝细节,发现原来所谓最深处的想法,都出现在他的笔下。
“李候鸟,究竟是你在借鉴我的生活,还是你的文字里有共性。”
他哈哈大笑,眼角都快溢出泪花,“所谓读者和作者的关系就是该如此。”
“相互借鉴,一样虚伪,然后合上书本从容的生活下去。”
2.
李候鸟是我曾经的学长,为什么说是曾经,因为他上到一半中途辍学了。
社团里,都是搞文字,也算是在夜风里一起咬笔杆的战友,大家关系都比较铁,一听到消息传出“李候鸟退学了。”大家都不由得心头一紧,惴惴不安起来。
总是担心什么家庭变故,或者心生郁结想不开了。
周末得空的时候我就按着他给的地址来找他,我在敲门之前心里想了千百种可能,结果一推门是个茶楼,名人字画,花鸟鱼虫,一样不差。
又一块匾上面提了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字:康房
李候鸟翘着二郎腿,一本《茶经》盖在脸上,睡着了。
要说起那个文学社团,我最佩服的就是李候鸟,社长的文字太过于朴实,而副社长写得不过是月露风雨,而在我眼里李候鸟的只言片语就胜似是千章万句。
他参加社团也不管事,没有好胜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只会写字的社员。社长永远会因为征文比赛得了第一或者第二而高兴或者沮丧,我也会因为校刊选登了自己的文章,而在角落里偷乐好一会。但是我认识过得写作的人里面,只有他淡泊得像隐于山中的贤人。
我叫醒了他,那时候我对他的称呼还是尊重的:“学长,你…”
“哦你,你想问退学的事情吧。”他揉了揉眼睛,努力清醒。
我点点头。
好心的说:“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想办法帮助你的,你不要不好意思…”
“打住。”他摆摆手。“谁说我有困难的?最近看什么青春疼痛小说了吧。”
我摇摇头“那是因为…”
“和你直说了吧,家里叫我早点出来做生意。”他用手指了指这本残留着茶渍的《茶经》。
“敢情这茶楼是你的?”我吓得说话都哆嗦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是我想多了,ok,fine。
从那以后,周末一有空就去他的茶楼里打扰他,说是帮忙干点零活,其实就是躲在那里看书,顺带请教他一些关于文学上的问题与看法。每每去茶楼,连书都不要带,里面就有一红木柜子的书。
后来我想明白了,李候鸟不论退不退学都是一样的。
用一个非常糟糕的比喻。
就像费尔南多.佩索阿,他生前出名还是死后出名,对读者来说都是一样的。
3.
说来也是很巧合的事情,我某日做梦,梦到一句“星星漏了。”
第二日朋友送来一本书,十八线无名作者李候鸟,我翻开这本名为《寒蝉》的书,就看到一句话
“星星漏了,被钻石比下去了。”
诶,这厮不带同情心还嘲讽。
星星说起来就是表明粗糙的陨石,究竟是怎么一个漏法。
认识之后我问“李候鸟,你是不是偷了我的梦。”
“偷,这词好生粗鄙,早知道我不该写星星漏了,要写你脑袋漏了,还被候鸟比下去了。”他拿书敲我的脑袋。
我看好多的书,多到数不清,我爱的作家有好几个。但爱他们的不止我一个。
写作者或许在某一刻“窃取”了读者的梦。
那个反差,差出离谱的李候鸟,他停笔一个礼拜了。
我登门询问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臂裹着厚厚的纱布,我心想早知该带点水果糕点前来问候。
又替他暗暗庆幸,写作的人啊,好在坏的是手指不是脑子。
“康房,”他摇摇头,眉毛拧皱巴了“诶,现在康都没有喽。”
那一瞬间我有点同情他,因为他不能手写了。
但是我突然打消这个念头,我不该光明正大的,自私的,从他的身上获取“幸福”。
同情这个词都讲不清是善良还是糟透,总之我认为在明处是伤人的。
那日我又问了一次,他的笔名为什么叫候鸟。
并且拿着一篇叫《候鸟》的文章自作主张的推测一番,“你究竟得到刺中内心的是这一句‘我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风’,还是那句很有名的‘太敏感的人…’”
“什么啊。”他都疲倦了这种妄加揣测。“不过是因为喜欢候鸟罢了,没有,没有那么复杂。”
听到那一句话后,我连两百块一杯的名贵红茶都不愿意喝了,我一路小跑回家,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容,看到每天打照面的大榕树都感到雀跃,原来这就是他之前所讲的“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啊。
笑着笑着眼泪就笑出来了。
4.
我记得有一日李候鸟打电话说叫我隔天来一趟康房,他有两张话剧演出的票要赠我。
第二日我去康房的时候,却没有李候鸟的影子。
我只好去问了在康房里招待客人的姐姐,
“你们家公子跑哪儿玩去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最近有事情要忙陪他爸爸去外地了。
一看这票是到月底的,我就连发了信息给李候鸟说:
等你浪回来再一起去看个话剧,
诶,你不是最爱看话剧的吗,这么舍得把票送我?
对了,我给你带了一本聂鲁达的诗搁书架上了。
过了好几天他才回我:别等了,自己去看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也忘记了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李候鸟生了重病,很严重很严重那种。其实我也悄悄地跑去那家医院问过医生
“他还有几天。”
医生用指头掰出一个个位数。
眼睛已全然模糊了,连再见都忘了说。我不敢去看他,他也不想我看到他。
脑子里是那一句卫宗武的诗“肯羡鸣春为候鸟,自甘饮露作寒蝉。”
回到家后把抽屉里那两张话剧票给撕了。我躺在床上,细数了他的谎言。
不是因为出来做生意退学,是因为生病退学。
不是有事情忙不能去看话剧,是病情恶化了住到ICU了。
不是手臂骨折的伤,是手腕的伤,是轻生的念头。
不是因为喜欢候鸟,是因为候鸟有太多的象征了,是太宰治书里的谎话者。
康房,原来是这个意思。喜乐安康,他最缺的是康。
我甚至还想对着窗外天空大问一句:厉害的写作者都这么擅长骗人的吗。
摇了摇头,是无可奈何。
我明明就在李候鸟的善意谎言里呆得很快乐。
5.
李候鸟死的那一天,
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与其说是葬礼不过是一个简短的告别会。
因为大家好像都默默接受了命运安排的残忍,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人哭的很虚伪。
我环顾四周,
硕大洁白的礼堂里,
只有我这么一个读者。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茶楼了,站在书架上端详了好久,最后拿下了放在最高处的,他写的那本《寒蝉》。
打开的第一页是李候鸟的笔迹,黑色墨水好像是被眼泪染开,变成漂亮的墨花。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样温柔得把人灌醉的是聂鲁达的诗。
大概这本书他还叫人送到医院去,陪他度过了走后一段时光吧。
我不是俞伯牙,他却像钟子期。
“黄昏来了书本总是恰好落下,
我的披肩蜷缩如受伤的小狗在脚边。
你永远借黄昏退尽自己。
朝向那里的暮色抹除了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