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眯了一下眼凑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如同画家般用挑剔的眼神侧脸打量着这近在咫尺的女人,仿佛那是自己知根知底,但关系复杂的孪生姐妹。
她忽上忽下地没有要点地淡扫蛾眉。她从卫生间虚掩的门后,伸出半边脸,眼神还在看着镜子。
她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说怎么办,这么慌张,还怎么回去那,嗯?...
她不需要答案的问完,又一次认真地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伊诺清晨刚刚洗过的脸上,欲盖弥彰地浮现出一些浅褐色的小雀斑,使她24岁的脸显得更年轻了。
"你说,结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罗杰靠着门,紧了紧手腕上的沉甸甸的大表,长嘘了一口气说,“……意义就是……一种归属感。”
伊诺按压化妆水的手在脸上停住了,她咀嚼着这个答案,觉得有些意外。
酒店房间的玄关,狭窄逼仄。
一个鲤鱼嘴一样的矮罐子,包着一嘴速溶咖啡和茶包,表情虚伪的坐在茶色玻璃柜子里。
罗杰用脚尖来回轻轻踢着门边地毯上某一处抽象图案。阅尽世事的深色地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伊诺终于离开了盥洗室的镜子。
她靠在电视机的桌子边上,远距离打量着这个不知不觉退到门边姿态尴尬的男人。良久。
即将下班的公司前台。初次相遇。
他把西服外套,打火机,和一包中南海,一把塞进半陌生的她的手里,急匆匆侧身进了谈判室。
她手里银光闪闪的打火机好像一个带着体温的迷你科幻小生物。
他终于从漫长的艰难的谈判中脱身,结束。他走出房间,毫无疲惫之态,甚至散发着游刃有余的光彩。
他笑起来象一颗年轻的白杨树。他的牙齿洁白,闪烁着木与玉的混合质感。
哈罗,陌生人。
他一本正经地回她的业务咨询短信。
他明知道她为什么会留他的电话,却还在按部就班的答疑解问。
人生被无关紧要的事充满。毫无意义的忙碌旷日持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伊诺仿佛侧卧之佛,慵懒看众生。她微眯着眼,用一个手指头就轻易摧毁了他公开发言人一般的腔调和台场。
有一次,聊了没多久。她冷不丁口气轻松地说了一句,就是别太装了。
他在那头楞了,沉默了半晌,从云端落到地面地发来一句“你在干嘛呢?”
她对着手机屏俏丽的笑了。
决斗中,一枪致命的胜利者,对着枪口吹散了余烟缭缭的硝烟,把枪重新别回腰间。
小城市总是灰蒙蒙的。
火车站附近的中心广场。
格局天然局促。不知何谓重点,后知后觉时也来不及补救。
所有的必不可少的功能性设施,与稍有发展后的面子工程,两不情愿地拥挤在一起,施展不开。彼此不免都心生嫌弃。
外人来看了也替它们觉得尴尬。
忽略真相的方式就是急促走过,点到为止。无论是因为期盼还是逃避,小城市总是愚昧地希望身怀绝技的外来客来生发奇迹。
伊诺作为公司里的部门经理对这个呆了几年的地方是没有妄想的。
这段相隔两地,崭新开始的,尚且无法定义的感情,在电话线里进展。
一个下午。
两人在流利而闲散地聊了一会儿。她顺手给他发短信说,小猪猪,唱个歌吧。发完了自己吓一跳。
那一头,他却随即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对着电话唱起来。
汽车音响里放着他的所谓音乐伴奏。
当时他唱的什么唱的好不好,她已经忘却。
她能记得的是,他特意停在路边,坐在车厢里,就着头顶的一盏昏黄小车灯,对着方向盘上的手机和手机里遥远的她,伸头拽颈唱歌的样子。
那个小小的她不在场的时空。
伊诺在自己单身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
翻个身,看会儿短信。翻个身,看看床单上的浅色小花图案。又翻个身,看看窗外明丽的天空。
白色的云朵,像奶牛的吻拓在蓝色的湖面上。
时间三点。明亮的下午。
她挂掉电话。
大马路上温馨的色调,翻页式的清冷了一层。
她咧了咧嘴,右手掐着连衣裙外右侧的小腹。肋骨下面一寸的位置,下坠沉重而明确。
这跟她遥远的月事无关,八竿子打不着的日子。
每次和他打完电话就腰疼,这是什么症状,她觉得有点可笑。但这莫名其妙的感应明确地随着电话的起落而开启。
每次都在同一个位置。重复多次。这是件蹊跷而也许该严肃对待的事情。
打电话之前好好的,但凡一挂他的电话就开始酸疼。细细的蔓延。也不是难以忍受。疼的时候,有根拉绳式的。像以前的那种房间电灯的老式开关,卡嗒一下子。要认真疼一会儿。也像揣着个小秤砣似的沉甸甸地有份量感。
伊诺把手机艰难地收到背包里,依然按着着右侧的胯骨前面一点的位置,几乎有点趔趄地准备过马路。幸好马路上人少。
她和他在短信里电话里反反复复地讨论,:“不,你别来。”
他的否定激起了她的坚持:“不,我要来。”
火车站有什么价值公路有什么价值。
如果不能载着女孩奔向心爱的人,这些公共设施都是废铜烂铁,不值一文。
她收拾好行李,带着发烧的心,和昏昏沉沉空空如也的脑袋,执意开启了这一趟生死不明的异地之旅。她毅然决然地奔赴向她的寄念。
州城。城心湖,烟雾蒙蒙。好像湖心住着龙王一家。
所有人的节奏都出奇的缓慢,连空气的流动都是迟缓的。
整洁热闹的小庙门口。有人坐在那里虔诚的烧香,燃纸,磕头。
她昂首阔步走进了她能找到的,她目力所及看到的最好的酒店。巨大得不必要的空旷的大堂,只是女王脚下微不足道的一撮国土。
等到半夜。他还在来的路上。
她发短信抱怨,姑娘自己扛着包裹,送上门了,还是见不到你。
在已经不能更晚的某个时刻,他终于出现在门口。
他看上去衣冠整齐,神情清楚。
他侧身走进来,轻盈地如同空气。然后又仿佛极其谦逊地坐到了沙发上。
她双手背在身后,把自己铐在写字台前。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在黑暗中依然闪闪发光的陌生人,有一刹那的深深的畏惧。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面临什么。
终于她颤颤巍巍地指着床说,你坐那儿去。过了半晌。
她又哆哆嗦嗦的说,“你不想见到我吗?”
他说,“怎么会?你如果不来,我一定会去看你。”
他叹了一口气,把他纤巧的外星小生物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他斜靠在床头,手臂搁在额头闭了闭眼睛说,但是,你还是不该来……
她在离他对角方向一米远的地方,盘腿坐到地毯上。
她剧烈地犹豫着。
她发现虽然千山万水地来了,其实也不是为了要怎样。她只是想带着自己来见证而已。
她比她自己还要好奇。由他带来的这陌生的强大的冲击到底是什么。
好像应该缓一缓。但是事已至此,又似乎只能向前顶头冲锋别无它选了。
宇宙时空停滞的光年带里。她翻身跨临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爱情。
他赤裸的身体如同盛年的河流,柔韧挺拔温暖。
她贴近他的脸的时候。他瞬间如同变了个人。
他半醉了紊乱似的呢喃着,“你的嘴唇好热,就像火炭里的玫瑰,有180度的高温。我的心都被它灼伤了。”
他半跪在她怀里,不停地说着:“吻我。”
她揽着他。略微睁大了眼睛看他。就像看一个文物。
他把她放到枕头上时姿态是郑重而爱惜的。他的器官像一支柔腻而饱满的毛笔。
他敏捷地像一个身手不凡的武术运动员。
他把枕头中间弯起来,又一整个压到她脸上。
她正在欣赏他的创意与激情,然而却又似乎同时一寸一寸清醒起来。
她发现他并不打算用安全措施。她一手推着他的胸膛,一手举着闪亮小包装摇晃了两次。他才有些不情愿的从她手上拿走。
然后中间他又叫停两次,说因为酒店房间隔音并不好,总有人来探查。
这样的做爱当然很快就结束了。
伊诺从浩淼的宇宙时空里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球的地上,小城昏暗的房间里。
然后,全面地苏醒过来。
她对着镜子里的年轻的雀斑浮上来一个嘲讽的微笑,并由此获得了新的力量。
上午的烟雾濛濛转成了瓢泼大雨。天地变成了灰白色。“凉皮”,“小笼包”,“酸辣粉”的招牌到处都是。
大雨在客运站候车室的房檐下如注如练。如同从天上乱撒下来一大摊白色的绳索。
蒙昧的城市升起一股中年之感。
她归心似箭。没带伞。双肩包沉重地令人发狂。
客运站的售票处和候车厅隔着十万八千里。倾盆大雨。
她起先还用个广告单子掩耳盗铃地遮一下头,拣水洼小一点的地方跳过去。
后来她就干脆不管了,踩汤踏水踢踢踏踏地小跑起来。只要能赶上买最近一班回程卧铺就行。
下着大雨,客运站的人并不见少。她如愿以偿拿到最后一张大巴的车票。
等到她步履维艰地爬上她的大巴,她的头发象湿淋淋的小青蛇蜿蜒爬满了脸和脖子。再低头看脚,鞋和袜子已经拖泥带水的全部阵亡。
身边的空椅子上有两个没人要的套着的塑料袋。看着还算干净。
她把袋子里的里面的橘子皮倒了,翻个面放在一边。她脱掉沉甸甸的湿袜子,光脚套上塑料袋,在脚踝处分别把塑料袋系紧扎了个结。最后她穿上挤去大部分泥水的袜子,踩进旅游鞋。
由于隔离了湿气,双脚顿时虚假的温暖起来。
她卸下沉重的背包,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局促的位子。
周围的人都是陌不相识且互不关心的。
但她却产生了一种短暂的安全感。
她把大包拔向一边。
有一会不知该做些什么。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车厢里混浊的湿气蒸腾。
她低下头,冲着自己两只被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湿泥袜子脚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她仰面倒向了一张灰白色的大巴卧铺,倒进了一群蓬头垢面辗转难眠的长途旅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