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见个面、约个会要像办案那么慎重?
光 与 战 争 的 图 书 馆 3
天一广场。背双肩包的我,站在音乐喷泉的小桥旁。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昨晚,收到她的通知,日期定在今天。我一声大吼,赶到代售点,订了宁波回家乡的车票。票是第四天凌晨,腊月二十的加班车。
坐大巴到宁波。我去同学家放好行李,打伞去老外滩逛了逛。
海边的天气变幻难测。风吹雨打一小阵,冷了半个早晨,接近中午时间,乌云突然散了。夏季,短暂台风过后的早晨,寝室阳台的清爽也不过如此,即使晾的衣服半夜被吹到楼下,也不懊恼。
我一边看表,一边哼着歌,“塔尖仍旧记得,这拥抱极美好……”
包里,装了所有信。
我特意戴上她送的杂牌手表。分手信里,嘉飞要我答应,以后不收任何女孩的表,她说,凭这个约定,以后的我,每当看到可怜的手腕上,没法戴着情人送的手表,就能想到约定从而想起她。好霸道。
向她说明我的决意,然后,得到她的原谅。
即使,她命令我去“禁止踩踏”的花坪中央,为她唱一首歌,甚至,让我双手倒立,绕喷泉走上一圈,都无所谓。
我还在想怎样倒立时,感觉到嘉飞的目光。
我假模假样地看看表,缓解紧张。习惯迟到的嘉飞,提前到了。
商场门口的她,穿着湖蓝色大衣,化了一点妆,很自然地俏立在人流中。那塞着耳机、略带打量的神态,从我主观分析,不能说没有生气的味道。如果这眼神朝向陌生人,很容易被认为“不屑”或者“挑衅”。不过,我中意这感觉。
我走过去。
“早啊。”
“早。”
“唔……东西带了吗?”
我发觉,自己的小心翼翼,堪比黑帮电影里初次交易的新手。我本想问她考研怎样,但怕她反问,“考得怎样,关你什么事!”
“带了,你呢?”
嘉飞右手插在大大的口袋里,另只手提了精致的纸袋。
我指指背包。
“现在换还是等一下,呢?”我问。
“分手旅行了,急在这一会吗?”
她轻轻扯了我的衣袖。我们往广场中心走去。
在感情上,我始终太粗浅。
如果不是一见面就提信,她至少可以近一点走我旁边。然而,刚才她那质问的表情,加上摆明让我先开口的气氛,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从学校过来,三小时的汽车。寝室整理时,我尽量穿得漫不经心,不愿被她一眼看透。而她相反,不仅打扮了,并且极可能是用心打扮的。
能觉察到两人着装的不协调,说明迟钝的我,大学里进步了。
室友卞良杰,把“穷困潦倒也绝不降低品味”当座右铭的男生,痛心疾首地偷偷告诉我:他只是因为大场合里几句话说得不得体,答应女朋友的小件事没办漂亮,就被他娇滴动人、冰雪聪明的学妹毫不犹豫地换下场。那个分手的夏天,良杰相当暴躁。夜里,蚊子钻进他蚊帐,吃饱了飞不出来。他打开手机,一边捏,一边大骂:蚊子你他妈,连我这样的老实人你都咬!把我们笑死。之后,我们再没听到熟悉的“女友来电铃声”。那特别的铃声,是一部侦案片中每回案情出现的声音。
为什么见个面、约个会要像办案那么慎重?良杰提醒我们,同女孩一起,要万分小心细节。怀着强烈目的性的今天以前,我从没体会这话的重要。
分手饭不能寒酸。我们无目标地走。
路过一家法国餐馆,她看了我,我点点头。
进门,我就后悔。
客人都是谈吐自如、举止周到的成熟男女,学生年纪的就我俩。
店员拿来菜单,只顾盯嘉飞。倒不怪她,换作其他服务生,单看服装,也会当我俩姐弟。
新电影八卦花絮,南非新矿碧玺。我们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媚。
我拘谨并小心,不愿被人看出初次来高档地方。但我也不想老正视嘉飞,不时往别处瞥。
手牵老外的国产女孩,我看得多了。但邻桌女孩,皮肤真的超白。妙龄女郎生气地嘟着腮帮,清爽的打扮与粉红唇色相得益彰。据我的经验,这种粉唇,动不动就蹦出“你又不给我买,好小气哟”、“你看我穿这件漂不漂亮”,“那不是吗?怎么会没出新包包啊”之类的话。她对面,保养很好的外国男子,操着生硬中文,讨好地讲着适合饭桌的笑话。
总涂不好口红的嘉飞,也朝那望了几眼。
开始吃东西,我和嘉飞没再说话。外面,孩子们围着水池打闹,个个裹着臃肿的衣服。正午阳光,洒满纯真的笑脸。
单簧管吹着舒缓的《The Rose》。
午睡甫醒,挑开窗帘,暖阳,花丛,飞虫,泥土。恋爱中的人,看一切都恬静优美。
望着陶醉的乐手,客人们会认为,花上普通餐馆几倍的钱来这里,一点都没错。放下餐具的我,也这样觉得。而且,如果是普通的约会,多美妙。
我挺直腰,照着餐厅的时钟对了下表。
嘉飞没留意我的表,她摆好手袋,让我等等。
望着她的身姿,我遐想。从她背后,温柔靠近,凑到耳边,让她听我的。然后,绅士般帮她脱去外套,从后面抱住她,用脸贴上她的脸,轻轻厮磨。
咦?
她在大厅中央停下来。
长发飘逸的乐手结束了演奏,饶有兴趣地站到一旁。
餐厅响起钢琴的声音。
旋律有点舒伯特小夜曲的味道。
嘉飞的大衣,覆盖了钢琴凳,微微摆动;她的秀发,散发些许忧郁的光泽。琴声将我带到泉甘草美的广阔草原:傍晚时分,独自一人的小牧童,担心着走失的羔儿,步子蹒跚。夕阳下,一片如画景致。嘉飞,想对我说什么呢?
看不出年纪的老外,暂停了他的笑话。很显然,还没消气的女孩对嘉飞的曲子有兴趣。她的目光从钢琴方向收回来,征询般朝蓝眼睛望过去,但在那之前,狠踩了对方一脚。应该是她男朋友。老外摇摇头,用纸巾轻轻地,擦掉女孩嘴角粘了很久的菜屑。
骤来的急风,在草原吹出浪涛般翻滚。随着晚霞一抹抹渐变的色彩,乐曲开朗起来:穹庐的天空,钩挂一芽新月;阵风过后,远处的炊烟冉冉升起;牧童望见了迷途的羔羊,手舞足蹈;长空云雀带着欢快的吟唱,归返馨巢。
我在发愣。因为,我没听过嘉飞弹琴,或者从外行的角度讲,我觉得她弹得蛮好。
就好像,分别从不说“拜拜”的熟人,这天突然对我说了“拜拜”。
嘉飞回到对面,摇晃橙汁。
“这是送你的,《刘继木的第N封情书》。”
“送给我?”
“是的。小时候,和妹妹一起学琴,她比我勤快。我不爱练,一看到《汤普森》《车尔尼》什么的,就烦。心情差时,还把几个曲子揉在一起弹,不过,千万不能被妈妈听到。那次从摩天轮回家,我心烦意乱,乱弹一气,可弹来弹去总这个旋律,于是想,把它留作纪念吧,顺便起了名字。当时觉得曲名太刻薄了,还有点酸溜溜的,只好藏起来。现在送你,也不晚。”
“但那,是我第一封情书。”
“你这花心男。”
“我……”
“去海洋馆吧。”
“海洋馆?”
“我很想看海豚。最后陪我一次,行吗?”
她这样温柔地,把“最后”两字说出来,使我的苦涩如同醉意涌进脑袋。
她坚持埋单,并且说,这是我答应手表约定的补偿。我,有答应吗?是她擅自决定的吧。争了两句,最后AA制。
广场附近,我们顺便逛了几家店。
远远看到了闭馆的标志。
“我们走吧。”
“不行。”
“哎?”
“除了一起打网球,在海边读书,你也陪那女孩看过海豚吧?不过,我都不计较啦。已经到这里,进去望一眼就好,我也不要看表演,只想在看台坐一下。女人总有幼稚的幻想,那曲子也是。今天,对于你我是重要的日子,而这又是我和你的最后项目,呆在空荡荡的看台也好,或者门卫大爷坚持不给进,被他骂了也好,说不定都是有趣的回忆。当我认识了第二个、第三个男朋友,在他向我炫耀和前女友怎样浪漫时,我可以底气十足地告诉他,有个男孩子,哪怕被放假的海豚讨厌,也一定要带我看它们。”
没等我反应,嘉飞已经走向入口。
她总爱自作主张。
有时,她根本不顾我的想法。
我不喜欢这种任性。
但有时,我身不由己,无法拒绝她的任性。
哎。不过。
真正爱一个人,同理想一样吧。喜欢而去追,全力以赴却厌烦动摇,步步走近更会遇到瓶颈,在喜不喜欢、坚持与放弃之间,诸多挣扎,彼此影响,逐渐变成爱。
闭馆告示的旁边,指手画脚的嘉飞,正和门卫大爷说着什么。
这家伙。
就算真是分手旅行,即使永远不再见面,我都不想见她争吵时难看的面孔,尤其今天。
“嘉飞!”
我提了提双肩包,大步走上去,感觉就像那次……
那次算豁出去了。
大一我和嘉飞都拿了奖学金,暑假去银川玩。影视城逛出来,一丝风也没有。傍晚的街道疏旷荒凉,有的店已经打烊了。忽然,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
三四十人围着个中年卖艺的,还有他的几只猴子。钱盆翻了,满地的零钱钞票。最小的猴子被打得惨叫,眼角流出血。它蜷跪在那,抱着瘦小的头颅,哀求地瞅着主人。其它大一点的猴子,吓得躲在旁边。
几个孩子,忍不住帮小东西求情。
我知道嘉飞要干嘛。有次我俩乘公交,她突然拉开窗户、探出头,冲五六米远的货车司机大喊:“师傅,你车后面在冒烟!”,吓了我一跳。
我拿手上的地图拦住嘉飞,走上去。
“你想干嘛?”
汉子语气倒不凶。
“你出来卖艺也不容易,这几只猴子跟着你东奔西走,总有点感情,你就别打了。”
我想,这样说还不至于激怒他。
“好啊,”他变了副恶狠狠的表情,“你这小贼怂也敢管老子闲事。”
“对不起,请包涵。你放下鞭子别打它,我马上走。”
我尽量耐住脾气,这种人谁都不愿得罪。
“你他妈再不滚,给你点颜色看看,信不信,”见我还不动,口音浓重的大块头立即甩掉鞭子,扯了背心扔在地上,向我迈了两步。
我当然怕他。没想好是继续劝还是放弃,他一巴掌扇在我右脸。
火辣辣。
我身体的血浆一下子燃烧起来,直冲脑门,就要和他干架。猛然间,我想到嘉飞还在外面,回头望了下,不在,她去报警了吗?
这家伙以为我怕了,要逃了,叫道,“再不滚试试!”
“是男人就别对猴子动手,是男人就讲点道理!”
我来不及考虑说什么,而且跟这无赖,我也说不出有水平的话。不过,我认为他至少比疯狗好一点。
又一巴掌过来,我有了防备,但仍然没躲开,往后一个踉跄。
估计打不过他。可我一定得打,要不还算男人吗?我攥紧拳头。但是。
嘉飞眼里,我这奉行和平主义的梭罗拥趸,一旦讲不成理,就得动手?我犹豫:和他打架我的尊严就找回来了?还是另一种方式维护尊严?拉其他人出来跟他评理?或者去派出所?
人越聚越多,我已经顾不上了。这一刻,我很想知道,嘉飞希望我怎么做。她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她觉得怎样能保住我的尊严,我就怎样保存尊严。
短暂思考后,大脑已经不受控制,我豁出去了,“你有种就把老子打倒,我让你打个够,你这老猕猴!”我冲他扑过去。
“继木!”
嘉飞走到圈子里来。
“大叔,对不起。景点附近到处写着‘创建文明城市’,一看你,就知道也一定非常遵纪守法,闯到你这里是我们不对,我向你道歉。”
嘉飞把还没有和他纠缠在一起的我使劲拽过来。
大块头看到我的同伴,脸上杀气减了一半。
“大家在这做生意,都是和气生财,从来不去麻烦附近的派出所,所以你看,秩序很好,根本没有民警巡逻”,她手往右边一指,好像派出所真在那边,“这只小猴,如果你讨厌可以卖给我们,但请别这样打它。”嘉飞一边说,还冲他善意的笑了一下。
嘴巴肿起来的我,站在旁边,冷静了点。
大块头果然买了美女的帐,用打我的右手搓了搓胸脯上的污垢,也不说话,或许在等嘉飞出价。
“没在外面讨过生活不知道你们的辛苦,我是学记者的,多少了解一点。你们风餐露宿,有时候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那个时候,这几个小家伙陪着你。你高兴了,它们又蹦又跳,你难过了,它们和你一起挨饿。因为它们已经没有妈妈了,所有的依靠就是你。如果,这个小东西的妈妈,看到它这样,你说会不会很难过?”
嘉飞捡起地上的鞭子,往地上抽了一鞭,“你看,这上面粘的全是毛,它们真的很可怜”,嘉飞蹲下来,摸摸那只发抖的猴崽子。它夹着短棒似的尾巴,通红的小眼盯着嘉飞,想躲去主人那又不敢,恐惧地朝人群望了望。
嘉飞站起来。
“还有。”嘉飞略微抬起头,“你,刚才对我朋友动手了,你要向他道歉。”
有点泄气的大块头,听了这话,马上把彪悍劲拾回来,使劲瞪住嘉飞。
我很紧张,把嘉飞往我身后拉了拉。他,如果敢动嘉飞一下,我一定跟他拼命。
他盯了嘉飞七八秒,然后,猛地扭头,朝我快速点了下脑袋,捡起钞票,抱上小猴就往外冲。其余的猴子马上跟过去。
人群中央,站着我和嘉飞。嘉飞手里还握着鞭子。
她突然笑出声,看着我的脸,用食指碰了碰我肿胀的嘴巴。
“刚才好怕。好怕。他要是还动手,我已经想好,用鞭子狠狠抽他一下,然后我们分头逃走。”
“哈哈哈……”,围观的人一起笑起来。
海豚馆门口只剩我和嘉飞。
嘉飞终于打消了进去的念头。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把这段时间的想法,全对她坦白。
“不,现在不可能!这阵子,也请你不要打搅我。等毕业后,考研或者工作稳定了,我再考虑。那时,我会主动联系你。”
我不会傻到再跟她交换信件。
可惜,我没法跟她一道回去,因为,她买好了当天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