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荷衣酒徒
建安二十五年的秋雨来得格外缠绵,淅淅沥沥连下了三日,将山阳竹林浸得透湿。竹梢坠着水珠,每一阵风过,便有碎玉般的雨珠簌簌落下,打在嵇康新搭的竹棚顶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棚下石桌上摆着半坛竹叶酒,嵇康正临着一张素绢挥毫,笔下是刚劲飘逸的草书,写的正是阮籍昨日所赋的《咏怀》。阮籍斜倚在竹榻上,手里捏着一枚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却许久未曾落下。山涛则脱了靴袜,将脚泡在脚边的木盆里,一边搓洗着,一边与向秀谈论着《庄子》里的 "庖丁解牛"。
"我说子期啊," 山涛用毛巾擦着脚,"你总说 '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 ',可这世道如今是遍地荆棘,哪里还有什么天理可依?"
向秀正欲开口,忽然听见竹林外传来一阵奇特的歌声。那歌声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狂放不羁的韵味,断断续续地飘进竹棚: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地何言哉,万物生焉...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哈哈哈,殆矣!"
众人皆是一愣。嵇康停笔抬头,阮籍放下棋子,山涛也顾不上擦脚,三人同时望向竹林入口。向秀站起身,走到棚边张望,只见雨幕中走来一个身影,头上顶着一片巨大的荷叶,身上披着用荷茎草草编织的蓑衣,手里还拎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青铜酒壶,正一边走一边唱,脚下深一脚浅一脚,仿佛随时都会摔倒。
"这是何人?" 阮籍皱眉道,"竟有如此雅兴,冒雨而来?"
山涛眯起眼睛,忽然一拍大腿:"莫不是他?!"
说话间,那怪人已走到竹棚下,抖了抖头上的荷叶,水珠四溅。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 身材瘦小,面容清癯,眼眶深陷,颧骨高耸,两撇山羊胡稀稀拉拉地挂在下巴上,身上的荷衣早已被雨水淋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褐。唯有那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醉意朦胧的狂傲。
他将手中的青铜酒壶往石桌上一放,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壶口立刻溢出浓郁的酒香,比嵇康的竹叶酒更烈,比山涛的杜康酒更醇,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药草香气,瞬间便盖过了雨中的潮气。
"诸位可是嵇中散、阮步兵、山巨源、向子期?" 怪人开口问道,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力。
嵇康起身相迎:"正是在下嵇康。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怪人哈哈大笑,随手扯下头上的荷叶扔在地上:"高姓大名?天下人皆知我刘伶,字伯伦,唯以酒为名!听闻山阳有竹林七贤初聚,个个都是能饮之士,我这 ' 醉侯 ' 岂能不来会会?"
原来是刘伶!众人恍然大悟。这刘伶是沛国人,素以嗜酒闻名,曾作《酒德颂》,宣扬 "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的逍遥之道,是个不折不扣的酒中狂人。
"原来是刘公," 山涛连忙让座,"快请坐!我等早闻刘公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刘伶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抓起嵇康面前的酒碗就往自己壶里倒:"客套话就免了!来,先喝一碗,尝尝我这 ' 五斗解醒酒 '!"
二、五斗解醒
说着,刘伶拔开青铜酒壶的塞子,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冲天而起,连雨中的飞鸟都惊得扑棱棱飞起。他往众人碗里倒满琥珀色的酒液,那酒在碗中微微晃动,竟像有流光溢彩一般。
"这酒... 竟有如此香气!" 向秀忍不住凑近闻了闻,眼中满是惊奇,"刘公,此酒是如何酿成的?"
刘伶得意地捋了捋山羊胡:"这 ' 五斗解醒酒 ',乃是我采昆仑之雪水,汲泰山之泉眼,以桃花春曲、麻姑仙米为料,又配以松针、柏子、茯苓、枸杞等三十六味仙草,封坛于崆峒山古洞之中,经三冬三夏方才酿成。饮此一斗,可忘百忧;饮此五斗,可解千愁,故名 ' 五斗解醒 '!"
众人闻言皆是咋舌。这刘伶看似疯癫,没想到酿酒竟如此讲究,光是这配料和工序,就足以见其痴迷酒道的程度。
"多说无益,饮过方知!" 刘伶端起酒碗,"来,干!"
众人纷纷举杯,与刘伶碰碗。酒液入口,先是一阵醇厚的甘甜,随即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下丹田,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紧接着便是复杂的药草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回甘悠长,令人回味无穷。
"好!好酒!" 山涛一饮而尽,忍不住拍案叫绝,"我山涛也算喝过不少美酒,却从未尝过如此佳酿!刘公真乃酒中圣人也!"
阮籍也连饮两口,眼中的郁愤似乎也被这酒香驱散了不少:"刘公此酒,果然名不虚传。饮此酒,直叫人觉得天地都小了,何愁之有?"
嵇康放下酒碗,若有所思地说:"刘公此酒,不仅滋味绝妙,更有一股通达天地的气韵。不知刘公饮此酒时,可曾有所感悟?"
刘伶闻言,哈哈大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感悟?我刘伶喝酒,哪来那么多感悟?不过是觉得这天地万物,皆不如杯中酒来得实在!你们看这酒..." 他举起酒碗,对着雨幕中的天光,"清则见底,浊则藏珠,甘则沁脾,烈则焚心。饮下此酒,便觉天为被,地为席,日月为灯,星辰为棋,天下万物,皆为我所用,又有何礼法可拘,何俗务可扰?"
他的话语越来越激昂,眼中闪烁着狂傲的光芒:"世人皆谓我疯癫,却不知我这是大醉中的清醒!你们看那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峨冠博带,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蝇营狗苟,比我这醉鬼还要污浊百倍!我刘伶宁可醉死酒中,也不愿清醒着看那些丑态!"
三、狂论惊俗
刘伶的话像一道惊雷,在竹棚中炸响。众人皆知他狂放,却不想他竟如此蔑视世俗礼法,甚至将矛头直指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
向秀眉头微蹙:"刘公此言虽妙,但若人人都像您这样,世道岂不是要乱了套?"
刘伶闻言,指着向秀哈哈大笑:"子期啊子期,你还是太痴!这世道何曾不乱过?从三皇五帝到如今的曹魏,哪一朝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所谓的礼法,不过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工具罢了!你看那周武王伐纣,难道不是以下犯上?孔子周游列国,难道不是四处碰壁?真正的大道,岂是那些繁文缛节能束缚的?"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竹棚外,张开双臂,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在我看来,一万年不过是眨眼之间,一个早晨却可以是永恒!我刘伶活在当下,醉在当下,管他什么过去未来,管他什么王法礼教!"
说着,他竟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荷衣,一边解一边唱:"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 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众人见状大惊,纷纷起身劝阻。嵇康连忙上前拉住他:"刘公,不可造次!"
刘伶却一把推开嵇康,指着自己的胸口大笑:"造次?我这是顺应天性!你们看这天地,何曾有过束缚?鸟在天上飞,鱼在水中游,兽在山中跑,它们何曾穿过衣服?所谓的礼仪廉耻,不过是人为制造的枷锁罢了!"
他竟真的将身上的衣服尽数褪去,赤身裸体站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着他瘦削的身体。那模样,若狂若癫,却又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的自在。
"刘伶!你..." 阮籍又惊又怒,却不知该如何劝说。他虽也蔑视礼法,但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刘伶却毫不在意,反而对着竹棚里的众人拱手作揖:"诸君请观,此乃天地间最自然之态也!何陋之有?何耻之有?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躲在华服之下,行的却是男盗女娼之事,比起我这裸身而立的醉鬼,孰丑孰美?孰清孰浊?"
山涛看着雨中狂歌的刘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一个刘伯伦!果然是真性情!比起那些伪君子,你这副模样,反倒更显坦荡!" 说着,他竟也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只穿着贴身的汗衫,走到刘伶身边,"来,刘公,我陪你一起淋这秋雨!"
向秀见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没有脱衣,却也走到棚边,伸出手去接那冰凉的雨水。阮籍看着眼前这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一幕,心中的郁结仿佛也随着雨水一起流淌出去,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对着雨中的两人大声喝彩:"好!痛快!真乃吾辈中人也!"
嵇康站在竹棚下,看着在雨中纵声大笑的刘伶和山涛,又看看旁边欣然微笑的向秀和畅饮美酒的阮籍,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刘伶的狂放,虽然惊世骇俗,却道出了他们心中不敢言说的想法 —— 在这虚伪的世道中,唯有保持本心,顺应天性,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四、酒道本心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晚霞。刘伶终于穿回衣服,回到竹棚里,毫不客气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似乎更加清醒了,眼神也变得更加锐利。
"诸位," 刘伶端着酒碗,目光扫过众人,"方才我所言,并非酒后胡言。这世间的礼法,就像这酒坛上的封泥,看似牢固,实则不堪一击。真正的道,存在于天地之间,存在于你我心中,而非那些死板的条文规矩。"
嵇康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刘公所言极是。我等研习老庄之学,追求的不正是 ' 道法自然 ' 吗?只是在这乱世之中,想要真正做到顺应天性,谈何容易?"
"难?" 刘伶挑眉,"难在何处?难在你们心中还有顾忌,还有恐惧!你们怕世人的眼光,怕朝廷的威压,怕自己与众不同。但你们忘了,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更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我知道,如今司马氏专权,视我等文人为眼中钉。他们想用礼法来束缚我们,用名利来诱惑我们,用死亡来威胁我们。但他们忘了,真正的思想是无法被囚禁的,真正的自由是无法被剥夺的。只要我们心中还有这杯酒,还有这竹林,还有彼此,他们就永远无法真正征服我们!"
刘伶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激情。阮籍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大声道:"刘公说得对!我们与其在世俗的枷锁中苟延残喘,不如在这竹林中纵酒放歌,做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山涛也站起身,拍着刘伶的肩膀:"好!从今往后,我山巨源就跟着刘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管他什么司马氏,管他什么礼法规矩!"
向秀虽然没有那么激动,但眼中也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刘公之论,如醍醐灌顶。我向秀虽不才,愿与诸君一起,坚守本心,追求大道。"
嵇康看着眼前群情激昂的众人,又看了看石桌上那碗尚未饮尽的 "五斗解醒酒",心中感慨万千。刘伶的到来,不仅带来了美酒,更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人生态度 —— 一种以狂放对抗虚伪,以真性情对抗假道学的生存智慧。
"来," 嵇康端起酒碗,"为刘公的 ' 酒中真意 ',为我等的 ' 竹林本心 ',干!"
"干!"
五只酒碗再次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次,声音中不仅有相聚的喜悦,更有对未来的坚定和对自由的向往。
酒过三巡,刘伶已是酩酊大醉,趴在石桌上鼾声如雷。山涛和阮籍也有了几分醉意,靠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向秀则拿起刘伶带来的青铜酒壶,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纹饰。嵇康走到竹棚外,望着雨过天晴的竹林,只见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叶,在湿润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竹子的清香,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酒香。
他知道,从今天起,竹林雅集不再只是几个人的清谈小聚,它将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对抗世俗、追求自由的精神象征。而刘伶带来的 "酒中真意",也将成为他们在这乱世中坚守本心的力量源泉。
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嵇康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中豁然开朗。他转身回到竹棚,拿起刘伶的青铜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液在碗中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仿佛蕴藏着天地间的至理。
"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 嵇康低声吟诵着刘伶的诗句,将酒一饮而尽。一股热流再次涌遍全身,这一次,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寒意,更坚定了他心中的信念。
在这苍茫的乱世之中,或许唯有这杯中酒、竹林风,才能让他们找到真正的自我,活出生命的真意。而这,也正是 "竹林七贤" 留给后世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