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多他起床了。
扛起锄,拿了一块馍,边走边吃。喝一口壶里的绿豆水,到地头了。
锄地得趁早。日头还没露头,但能看清草和庄稼。草锄掉,日头出来看好晒死。清早凉快,人也不着急,能多干活。草叶和庄稼苗上的露珠被撞落,也能湿一点庄稼根呢!
日头出来了。他锄地头朝东,虽然斜射的光线好像是喷火,人的额头马上便出汗了。脱了汗衫,戴上竹帽,把羊肚子毛巾掖在腰间。汗流下来,进入眼睛了点,咸涩,赶紧擦掉。胸口的汗如小雨珠成股留下,不管它。
锄到头,他拐回来,脊背便是太阳格外的关照的。一年整整脱三层皮,上个月打麦他已经完成了这个过程。现在使劲晒,他也不觉疼,只感到热。上面油乎乎的,黑滑滑的,有人说像卤猪肉。他说,你想吃了拿刀来割一块。锄头抬得高,落得重,有时会碰到石头上,弹起多高,看好切到庄稼上,把好端端一棵玉米秒判了死刑,他心疼半天,不停责备自己,觉得对不起那小苗。
这是第一遍,主要锄草。收割机收麦,地里落下的多得很,现在长出的麦苗密密匝匝,比专门种得多得多。那可是一层麦籽啊,多可惜,逢年成磨成面蒸成馍,能救活多少饥人?他珍惜大家却没有感觉,因为收割快,腾出功夫去工地干活,挣的钱一定能买多得多的麦子。村里人都很擅长算经济账,都讲实惠,虽然他们当中有的人曾经差点饿死,人们吃纯白馍没多久,他总是说。
打药可以的,杀草但也会带来毒的东西给土地。有些庄稼和草品性近的时候,也会毒死。他锄这一块就是如此。前几天下了月,草出了一层,如春蚕才长。这时好锄,细点儿心,别留隔子,锄一拉这些没生根的草就掉了。也不能锄太浅,收割机经过时把地轧得很瓷实,庄稼上了紧箍咒,锄地是来松绑,地虚了更能存住雨水。
他锄了三个来回后,走到地头的柿树下,脱掉一只鞋,坐上去,打开壶盖,倒出里面的绿豆水喝,一口气喝了三小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把一块大石头从肩上放下来了。他点上一支烟,吸着。一只大蚂蚁顺着他的腿,爬到他齐膝的短裤上,他轻轻一弹,那家伙被迸出好远。稍远,一个蚂蚁的长队在运馍的碎屑,那是他刚来地时吃馍的留下。
他回头看自己的土地,锄过的确实比没锄过的好看,那些禾苗也更有精神。没有白出的力啊,哪一滴汗都不会白流,庄稼是哑巴,但他觉得它们会说话。他猛地坐起,拿锄进入地里。他觉得自己是战士,处在战壕了。头顶有飞机,越飞越低,快要到邙山降落了。它们可是从成都或者昆明的飞回?他这辈子还没坐过飞机,他想那些飞机上的人向下看,能看见如蚁的他吗?
有梭梭草,他必须深挖,把根揪出来,要不会茚得满地。为了不给这草再生的机会,他把他们拾起装入篮子,倒到几十米外的深沟。
前面是母亲的坟。他干活时踏实,但也不敢多想,一年吃秋靠这月,母亲也不会打搅他的劳动。母亲坟上的小柏树长大了些,在远处能看得更突出了。
谷子、芝麻、花生……五谷都有,六月难闲。锄了这块锄那块,辗转就得一个月。锄够一遍,看住庄稼没有荒。他总是掏空在地头隔一担草担回去,喂牛。这是捎带,根本不累,他觉得。
儿子在场里喊他回去,他一看手机,好家伙,十一点了。他答应一声,收拾东西。儿子暑假的归来,自然得担起伺候他爷爷的任务,最起码也要搭把手,听从指挥。锄者不想再如自己的父亲,也要带了孩子锄禾,越热越锄禾。时代不一样了,如今的年轻人都不锄禾,都去寻找新生活了。
他回去,洗洗身子,用毛巾擦擦,进屋看父亲。父亲问他任家坟庄稼的长势,他说很好。女儿给她拿出一块冰箱里存着的冰糕,他让儿子再给他爷爷喂一次蛋白粉。儿子把《包公辞朝》的视频给老人看,老人边听边夸兰文祥。
下午太热。日头在中午把它的毒气都释放,大岭长洼不见一人的野外,只剩庄稼和草对着哪怕再毒的日头。锄地时是灭草护庄稼,那时刻它们却是对付酷热的战友。
四五点时去地,一下子干到天黑定。他恨活,总想多锄一锄是一锄。他知道夜里温度低些,是庄稼生长的良时。锄过的庄稼如自由身的人,可以专心自己的向上。锄地对庄稼,实际是一场解放。锄第二遍地大概在六月底七月初,立秋前。这时庄稼长起来了,不可能有大面积的草。但会有第一遍时的遗留,往往就坐大了。大草根深,锄掉后得拉远些,根才能完全出来。还有就是有些庄稼,特别是红薯和花生,会有“围脖草”,早时锄担心伤了禾苗,锄不能太靠近根部,那里的草当时还没有长出,你锄完它才露头,现在已有两三寸,得小心对付了。这伏天不必锄得太深,庄稼扎根不能干扰。“伏天挠破皮,强似立秋磕满犁”,这时锄地不用板锄,漏子锄就行,轻轻一拉,土皮破碎,如芝麻饼的揉碎泡入碗里。伏天,表层土干透,下雨发虚,是上天对农人的奖赏,不用出大力出死力,就可打下必要的基础。老天爷有眼,有良心,它知道第一遍时汗流满身、厚茧满手,有碗饭吃就得出汗,还得流血。
给玉米地施肥最是考验。一人深的地里,一担担的土粪要围在一棵棵玉米身边,又蒸又晒,玉米宽大的叶子如刀如剑,刺得你的身上火辣辣地疼,搔得你浑身糊涂涂地痒。玉米拔地力,施肥少不行,它把地力耗尽,下一茬小麦就吃亏了。玉米上足肥,下透墒,有人听见过它夜里嘎嘎的拔节。
立罢秋,挂锄钩。庄稼该挂果长穗,再锄地就成了破坏,所有的草都该在立秋那一段锄掉。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这草如果在地里,籽落下,第二年就又有干的活了。今年勤快,明年就可以松活些。
不锄地了,锄者仍然爱扛着锄头在路上和地边走动,慢慢的秋高天远,缓缓的一地好秋。出力不怕,庄稼汉力气本就不值钱,出力有巴望总比天旱种不上好,总比种上后苗出来被旱干好,总比来个“捏脖旱”在最需要墒的时候不下一点雨,一地的庄稼秆都成了只能拉回去的好。不是没经过,有些现在记得还很清楚。
他心心念念去锄地的道路,水泥的铺就压住了黄土泥巴,弯弯处如月牙镰刀,如手写的“C”或“S”。连着远方的道路,如今也跑到他的脚下。路边新村,地里古土,在初闯入的人的眼里反差异常,却感动它们结合得如此完好。路边,调皮的春草会爬上路面,他可是一棵也不舍得锄掉。晚秋,冬天,初春,他是一个农民也知道望远,也知道空阔,也知道万里归醒,春天总激动每一个存在着的生命,又催发一个个新来的生命。自然岂是简单的轮回,哪一个轮回没有超越?
他走着,看着这块块的庄稼地。夏日心浮,心头有时热如火,有时凉如水。这片土地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呼喊的进步也很多很多年了。进步的当然在进步,但怎么有些东西就是没有多大改变,或者说根本没有改变。我的锄地和唐朝的人有多大的区别,宋人的牛耕也等于现在深山的牛耕吗?他想。
在远处的华北平原,在更远的欧洲和北美的农村,可能早不是面前这农业的格局了,而非洲和南美的农村,有些地方可怜得没有农业,人们糊口就很是艰难。小农经济从一百六十年前就开始在这个国度解体,它现在还不能算是彻底的解体。南面的大岭,更高的更小的地块,牛铃叮当好像哪一年都没停过。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守旧。他曾想过外出的打工,打工者挣的血汗钱在买房前显得可笑难言。群体是进步的,好多的个体很是艰难。他不想再想下去了。他想除了种地,再多养几只牛,是家庭的盼头,也是自己的工作。
有人在门外喊叫。他出去,是邻村的一个熟人开着拖拉机来卖西瓜,让他帮着分给村人。西瓜这两天溜价很快,地里烂掉的也在增多,早些时候的收成还算可以。
帮着分了西瓜,他回屋。屋里梁上,一字排开,挂着锄和镢头、耙子。从他的祖父开始,到他的兄弟姊妹,每人至少一张。他数了数,十三张锄。他的祖父不在五十年了,祖母不在四十年,母亲不在十六七年了,几个姐姐早已在邻村生活,大哥也是人在异乡。那些不用的锄头旧了却没生太多的锈,敲起来仍然清声入耳。只有他用的两张锄,还明亮崭新,披荆斩棘着。
锄头分明的差异,似乎是他走过的年岁。
儿子给他端出一大碗面条,他接住。儿子弯腰,用镰头把他的锄铲得干净,太阳的反光照得人眼睛恍恍惚惚。父亲在屋里说好长时间没见他的小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