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人活一世,就是一个找寻自我、坚守梦想的过程。别走太快,丢了自己,别走太慢,追不上爱人。
2017.9.23 星期六 阴
01.
外婆老了。
站在渍痕斑驳的家属楼下,仰头望着六层的家。她身材并不娇小,却在那急转直上的楼梯面前,柔弱的如一只蚂蚁,力不从心,欲哭无泪。
她想回到乡下,在院子的西边开两道渠,种两排青菜,春天时,在院子里散些花种,用不了两个月,红的、紫的、白的小花,就围成一排,像一群做游戏的孩子,争奇斗艳。她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发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她想离开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这是她的梦,全世界都知道。那无数粒花种,在柜台的木盒子里放着,不知何时收集的,小心地包在纸巾里。我想,尘年的种子,应该不会发芽了。
我没敢说出口,对于土地,她比我更信,比我更爱。
她常年一个人在家,被困在六楼的三室一厅里。她喜欢看电视,在电视剧前打盹,又醒来。她把声音开的很大,有一种过年欢聚一堂的错觉,看到别离处,就拿手绢抹抹眼。
一部老年手机就放在她的身前,她不会打电话,所以每次接起电话,都神采奕奕,声音洪亮,仿佛一下子年轻二十岁。
她在冬季白雪皑皑的街道边,送我北上,她在秋季繁华落尽时,对我说:“我要回老家……。”眼睛里落叶横飞,青霜满地,我字不成句,一秒哽咽。
02.
我带外婆回到乡下,路上,她告诉我,那件酒红色绣花羊毛衫,找不到了。
木门旧了,往日红漆残落一地,自下而上被潮气吞噬着,汁液流走处,生了青苔。
院子里杂草丛生,堂屋的一扇门在挣扎中摇摇欲坠,上面落满了蜘蛛的口水。外婆点燃一把香,认真地插在香炉里,火星点点,烟雾缭绕。
随后,外婆坐在屋子正中,木凳子,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我的身体沉重,像怀里拥着巨婴,瞪大眼睛,心慌意乱,呼吸促。
我竖起耳朵听着,外婆嘴角在动,像是在和谁说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尘土簌簌落在我的肩上,我的头随着外婆的眼睛转动。
屋子很暗,尘年的灯线爬满黑色的污迹,戾气绵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抱着我,在这间屋子的中正端坐,拍摄的那张照片里,我表情拘谨,墙上的钟摆左右摇动,安详的很。房子和人一样,最怕抛弃。父母抛弃了我,我也抛弃了它!
外婆神色凝重,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表现的处乱不惊,只是双手不由自主地擅抖,左右摇摆,直到忍受不了慌乱,胡乱抹了把脸,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是你来了。”脸抽搐着,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她的眼晴定定地看着前方,仿佛要把墙壁看穿,忽然又转向一侧,在房间里周旋,最后,她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瞳孔放大,如一处荒原,里面尽是鲜红潮湿的液体,没有流动,一潭死水。
我的汗毛耸立着,额头湿漉漉的,我看着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屋里子出奇的静,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脉管里汹涌。我想说话,问她是谁来了,却张不开嘴,身体寒冰凝固,仿佛已不是我的。
外婆用手指着我,说:“我看到你了,你来看我了,娘。”她绷紧的弦突然放松,表情详和,泪眼婆娑。
香炉上香火诡异,火光高高闪了几下,随后又恢复正常。屋子里烟雾聚集,呛的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身体缓缓上升,像从河底被人拉出,复了知觉。
只见那烟雾在空气中游荡,最终变幻成一个人的模样。齐耳的头发,看不出五官,她语音温柔,与外婆很像。我大概知道她就是外婆的母亲,听她同外婆说话。
他们说了很多,我听不太懂,隐约知道是过去很久的事情,那时,我大概还未出生。他们说了几个人的名字,我略感熟悉,想到之前在外婆口中听到过,只是他们也早已过世了。
03.
我的心平静下来,熄了恐惧,眼前的魂魄虽不可思议,但她毕竟是善良的,是亲人。不知说了多久,那魂魄起身对外婆说:“随我到阴间看看吧。”
外婆点点头,起身站起,我立刻紧跟其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愿意去那种地方,但我更怕她丢下我。
我拽着外婆的衣角,小时候就是这样躲在她的身后,看着眼前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满脸鼻涕。他们拉着手,嘲笑我说:“我们不跟你玩,你没有爸爸妈妈,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我想哭,但我极力忍着,因为我知道,我越是椎心饮泣,他们笑的就越开心。
我的脸憋得青紫,远远地看着外婆生气地教育他们,恐吓他们,心里被孤独侵占。
我的童年,没有朋友,只有外婆的故事和架子上的书籍。我喜欢呆着家里,圈着外婆的脖子,拿着故事书,对外婆说:“我长大了,也要当一个作家。就趴在桌子上写故事,换钱,给外婆花。”
外婆笑的灿烂,像迎着太阳的蔷薇花。她总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会离开家,不一定飞哪去呢。每个人都是天上的飞鸟,总会飞走的。”
那时候,我总不能理解。可长大后,我带着食言的承诺,心安理得地飞了好远好远。
04.
我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方的,像被人架着踩过几片云,顺着雨水的足迹,落到了此处。又像是只跨过了一道门,转身便是阴曹地府。
外婆的母亲消失了,由一名小童带我们参观。他白发齐腰,雪白的胡子搭在胸前,看不清五官,但隐约察觉他有副稚嫩的面孔,分不清男女。他不说话,自顾往前走着,我和外婆紧跟其后。
阴间的世界,在我的眼里铺展开来,没有血腥,没有刑场,没有哀怨,没有孤魂野鬼。有的,只是没有色彩的世界,和浸入骨髓的冰冷。
我不知道脚下踩着什么,铁锁链,淤泥坑、独木桥、还是柏油马路?灰色的烟雾弥漫到膝盖以上,脚下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周围没有建筑,没有房子、没有水、没有氧气、没有星空。只有枯木凌乱的倒在地上,所有的鬼魂,都忙着自己的事情,看不出在做什么活儿,但都有一种充实的神情,没有感觉,也没有情绪。我们走过,他们恍然不知。
我突然发现,他们的思想是凝固的,每一个细胞都不再运作,胸廓没有起伏,跟本不需要空气。
我随着外婆走了很远很远,小童指着前方一眼无终的阶梯对外婆说:“走完这条路,就到了阴间的出口。”之后就不见了。
我与外婆艰难地爬上阶梯,一层层蜿蜒盘旋,循环往复,有点像人间的百年时光、万里长城。
我的双脚麻木,几乎没有知觉。外婆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就要追不上,我着急,液体从额头上冒出来,浸透了整个身子,有如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想哭,但又觉悲伤不够,眼泪使终无法汇集。
我奋力向前走着,阶梯下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多看一眼,就多一种窒息感。突然间,我看到一颗巨大的树,树干全是苍白色,在昏暗的空间里,异常扎眼。枝干不断向上直挺,没有叶子,更没有花。那入骨的苍白,如集中了所有亡者的脸,令人不寒而栗。
我想转身,想告诉外婆我害怕,却看到那苍白的树枝间,慢慢现出一件衣服。一件酒红色羊毛衫,五彩金丝线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嫩绿的叶子随风摇摆,活灵活现。
这一抹艳红,像一颗火焰,滴落在我的胸口,烧灼我的心脏,痛得真实,痛得无望。有人揪住我的思想,他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是一棵夺命树,它的枝干挂上谁的衣服,谁的生命就到了尽头。
我想起去年春节时,外婆双手抚着那件酒红色羊毛衫,对家里的客人说:“这衣服可真好,颜色正、保暖舒适、摸起来滑滑的,我可舍不得穿。这可是我家君君给我买的。”
我想起她说的:“君,你看我真是老了,你给我买的那件衣服,我都找不到了。”
这是一棵夺命树,它的枝干挂上谁的衣服,谁的生命就到了尽头。外婆,外婆,这是外婆的衣服,不,不,外婆……。
我的眼泪落下来,泣不成声,我向前奔去,外婆早已不见踪影,我一遍遍地喊着,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像被人遮住了双眼,恐惧遍布全身,只能双手触摸着前方,寻找自己的亲人。
追的太急,我的双脚踏空,从阶梯上重重地摔了下来,脑袋在桌角上弹起,随即冒出一个血包。
这一摔,使我清醒过来。我止住抽泣,环顾四周,摸了把鼻泪交加的脸,笑了。
还好,还好只是一个梦。但悲伤如此真实地停留在我的身体里,我无法抽身,任凭眼泪光顾,痛楚不散。
爬上床,情绪渐稳,窗外的天刚朦朦亮,时钟指向五点半。我再也等不下去,急切地拨通外婆的电话。很快,那洪亮的声音传入耳膜,我又一次在这单调的人世间,感到了幸福。
05.
外婆,人活一世,就是一个找寻自我、坚守梦想的过程,我再不敢麻木,不敢丢了自己。
外婆,我再不敢忘记自己的承诺,我会每天努力地趴在桌子上写故事,换钱。
外婆,别走得太快,等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