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早晨醒来发现碗橱里的蜂蜜又被熊偷吃了。碗橱的木板被拆下来扔在地上,踩断了,碎屑躺在熊掌留下的脚印里,有蜂蜜滴在上面,里面藏着蜜蜂的尸体。苍想,干脆把这碗橱拆了,否则总想修补。没有比残缺让人舒服。
这个月熊已经光顾了三次。不仅偷吃了蜂蜜,走的时候还顺带偷了房子后面待收的玉米。估计它还高兴的打了个滚,一片玉米杆匍匐在地上,狼狈不堪。苍很利索的把掉在地上的玉米捡回来,可以当做小黑猪的午餐。猪是政府送的,每家一头。其他家的都相继死去,只有苍养的这头还活着。
苍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把猪圈修好,荒废了很多年。苍想,余下的一生都将在这里度过,每年他都要养一头小猪,得把房子给他们搭好。他自己的房子,很多年没有修缮。靠河岸的那一堵墙有些歪歪扭扭,石头凸起来,像龅出来的牙。这房子是苍当年亲手一块一块石头码上去的,为了迎娶一个叫檀的女子。
檀怎样突然消失的,苍已经无法想起来了。四五十年的时间足够把一切都淡化,化为风沙,一吹就了无踪迹。有些黄昏还很清亮的日子里,苍也会想起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子,虽然是个影子,脸是模糊的,也足够穿越时光把回忆拉的很近。
檀决定嫁给苍之前的半个月,苍刚刚把他的前妻芯送回娘家,其实是个同居的女人,没有结婚证。是准备要结婚的,后来有一天芯突然得了怪病,她会突然晕倒不省人事,然后再突然醒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苍眼睁睁看芯在他面前仰倒在地,发出石头从高处砸下来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苍有一天就厌倦了这样的表演,他下定决心要把芯送回去。芯没有拒绝,她第一次知道合法是可以不用被人随时丢弃。
苍都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和芯同居过一段岁月,大概是媒人介绍的吧。檀也是媒人介绍的,她在结婚那天才第一次踏进苍的家门。那时候房子刚修好一半,檀穿着一身红衣服自己走到苍家里。他们住在旁边搭起来的小蓬屋。
第二天早晨苍发现砌好的一面墙倒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下午有人来报信,芯在前天下午从悬崖上摔下来,有只鞋始终没找到。芯可能还以为只是像以往一样晕倒,还会安然无恙的醒过来,自己走回去。她是被抬回去的,淡蓝色的裤子被鲜红的血染成深蓝,黑中透红。还未成型的孩子融入她的血液一起去了天国。
苍在房梁上呆呆的坐了一个下午。飘着毛毛雨,轻轻落在他的脸上,像婴儿的手。苍想,会遭报应的。有很多东西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例如神明,例如报应。
房子落成的那天檀也走了。什么也没带走,单单只是少了这个人。檀红色的嫁衣还晾在旁边的核桃树上,风把它吹的一摇一摆。苍有一瞬间觉得檀就吊在哪里,穿着芯那只找不到的鞋。苍没有把衣服收回去,不知道哪一天它就自己消失了。苍没有找衣服也没有去找檀,他相信报应。
很多年后苍才知道,檀之所以嫁给他,只是想要跟另一个男人逃跑。算起来是苍的侄子,祖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整个村子的人都可以在祖上找到联系,是一家人,来自同一个根系。
檀和那个男人偷偷相恋了很多年。男人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但他们私奔了,谋划了很多年。他妻子没有流过泪,婆婆说她连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她说,还有孩子,即使不是她的姓。没过几年那个男人自己回来了,没有人再见过檀。
在苍四十岁左右的时候,他曾在工地上遇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带着一个智障儿童住在最偏僻的矿山,靠用磁铁吸矿石维生。苍在一个天空很低很低的下午站在矿堆上看她,一直到天黑苍也没走过去跟她说一句话。第二天他再去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了,他没问去了哪里。他在女人住过的房子窗台上看到一件红衣服,掩埋在尘土中。
后来有一天早上苍发现牙齿掉了一颗,他只是觉得有点异样,然后用手一碰就掉了,落在他手心上,还是热的。他跟着工头在工地上吃午饭,觉得嘴里空荡荡的,吃饭都费力了。接着没过多久,牙齿又相继掉了几颗。苍想,虫子最近越来越厉害了,咬断了好几根牙龈。他想去看看医生,杀杀虫。工头说他该回家养老了。
苍从没想过养老的问题,还早着吧。这样想着很长很长的岁月已经悄悄走过了。苍算了很久,发现自己已经快六十了,啊,多么久远的岁月哪,怎么一眨眼就过完了。
苍算不出这几十年间辗转了多少个城市。除了一张存折,他一无所有。他已经很久没回过那个房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风雨洗劫一空。苍回去的那天,是个春夏交际的日子。他老远就看到了房子周围开满的梨花和桃花,近看核桃树都已经结了绿色的果子。旧房子就站在花丛中。
苍找到离开时藏在门口大石头地下的钥匙,黄绣已经改变了钥匙的模样,他没有用它打开门。最后捡了块石头,轻轻一砸,锁就掉在了地上,他顺手把石头扔在门口。多么似曾相识的声音,苍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苍去别家借蔬菜种子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一个老人背着小孩在路边砍柴。小孩的双手紧紧抱住老人的脖子,苍走过去摸了摸小孩的小手,宝宝就笑了。苍找了好久,才在穿洞的衣兜里摸出一颗糖来,他买来在火车上吃的,不小心漏在了下面,他刚刚在路上发现的。
苍没有直接去借种子。他爬了好远的山路去看芯,芯的坟墓已经变成了一堆乱石,看不出来原先的形状,他甚至分不清坟头和坟尾。苍说,如果你还活着,就跟我一样老了,老的牙齿都掉光了。
苍在坟头的石头上坐下来抽烟,吐出的烟圈飘飘渺渺的飞到空中,一下子就消失了。黄昏落在他肩头的时候,苍想起他坐火车时对面的那对年轻情侣。
他们搂抱在一起亲吻,女孩推开男孩说苍一直看着他们,男孩就吼了苍一句,说他老不正经。旁边的人都看苍,苍耳朵都红了。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了他们,他记不得了。他记得火车窗外刚好有阳光投进来,他在看光线,是彩色的。芯曾经在河边说,眼光照在水面上像彩虹一样,说完她就一头栽进了水里,苍把她捞出来。啊,那个女孩穿着红衣服啊。
苍用这几年的积蓄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剩下的大部分钱给了村长。他说,等他死的那天,请村长找人帮忙把他埋了,埋在芯对面的那座山上。不需要葬礼。
苍终于意识到自己老了。有一次,他去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在玻璃橱窗上看到自己的脸和满头的白发吓了一跳。竟已老到了这种程度。苍回去在床上躺了一天,什么也没想。不知是晚上还是白天他梦到房子的那面墙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