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胆小鬼,无数个醉酒的夜只为忘却

六月初八,仲夏。无风,大漠上烟尘四起。

瞧见一个人,远远的顶着烈日鞭马前行,实在疑惑。这还没到迎客的时候,怎有人愿来。

要说翠渊楼,也是这广袤荒芜沙漠中一奇葩,孤零零矗立期间,风来了沙走了,从不见它受自然的伤。偏偏用土坯撑起了嫩戗尖的屋顶,围出了不受侵扰的院,院里不知怎么长出几颗沙枣树,春天掠人的香,这入夏却默默的扎在墙根,灰绿灰绿的叶子却也扎眼。

前后几十里都是黄沙,再远些才有城镇,遗世又不孤立。远看像溶于沙中,近身前来却发现色彩斑斓,那些姑娘们就是怒放的花儿。

所以每日天一擦黑,便宾客盈门。长着络腮胡的、皮肤粗糙如砂砾的各种精壮或猥琐男人,风尘仆仆而来,翌日清晨宿着醉离开。日复一日,既新鲜又无趣。

这些日子翠渊楼并不太平。有些长着络腮胡的男人们迎着风沙赶来,却不见红杉姐,一个个解下刀梆梆梆的敲打桌子,出言不逊。老鸨急的上火,嘴角憋出了火疖子,红彤彤的大包顶上冒着脓尖,颇为可笑。幸好其他姐姐一个个腰软嘴甜,费着大工夫哄下那几个男人,也算伺候。

红杉姐不见了。这消息二三日便传去了城里,生意渐渐淡了,我才有工夫窝在墙根躲阴凉。

听见墙里老鸨打发护院去找,连连骂娘:“红杉这小婊子咋跑的,要你们这帮驴日的何用!快去给老娘找去,找不回红杉把你们晒成人干,扔到山上喂狼!”

我笑。红杉姐就是躲去了山里,我帮她翻了墙头,偷了马,送她走了两里地。

那些天红杉姐人显得憔悴。

往日她待我不薄,总是在我添茶时哄着大爷们给我几个赏钱,颇好。她和别的姐姐最大的不同是总问我今天过的开不开心?开不开心,高不高兴。这个极重要,也只有她才问才关心。

所以她憔悴时我多嘴问了几句。她眼神里透出几分落寞与炙热的希望,我不太看得懂,但那眼神像正午的日头,烤的我心慌。

她说那人答应她替她赎身,带她去看远方那座山。那里和这不同,有几百年寿的大树,有绿的油亮的草坪,有潺潺的流水,有扑面的蝴蝶。他们在山里住下,一边看着沙漠,一边享受着绿洲,水里嬉戏。

可那人食言了,许下这诺言再不现身。红杉姐说那人最恶,勾起了她心底的欲念,却意图使这欲念慢慢熄灭。她咒他死在荒漠中,鹰都不吃他。

许是那天红杉姐心情不好,喝着喝着便醉了,用那日头样的眼神盯着我说:“茶壶,我要去那山里,一个人戏水等老去。和百年的树作伴,和一季的蝴蝶作伴。倒也不辜负我这点贪心。”

当时我愣住了,那眼神那话我从未听过见过。别的姐姐醉了也只是说等老娘攒够了钱,便赎身,去稍远些的城里,嫁个人去。

其实山不远,所以翌日红杉姐偷偷将我叫去,给了我足足一锭银子要我帮她。我把银子揣在怀里,不知何时能换回我的卖身契。

远方的人近了,当真吓了我一跳。是我偷的那匹马,马上驮着红杉姐。她说茶壶,山中的日子我过了,和这不同,美的像副画。但一个人,罢了。

我担心她要回那银子,怯生生急匆匆的将马牵回去,可不敢多说话。

太阳西斜的时候,又来了一人。

他叫宋怀,一个剑客。我几乎没见过剑客,便多留意了他。素布蓝衫,挺拔而立。腰间挂一柄修长的剑,剑鞘散着隐隐的光,显得既清冷又残暴。

不觉间盯着看了许久。宋怀见我这般,便哈哈笑起来,笑声豪迈,一勾手便把剑卸了下来,轻巧的搁在桌上说:“小孩,喜欢就拿起来看看。先说好,不许拔剑,你还小,别被血气煞到。”

遇到了极大的恩典,我小心翼翼的捧起剑,又放下。把手在衣服上狠狠的蹭了蹭,想要蹭去多日陈下的灰,再拿起剑,一手持着剑柄,一手摩挲着剑身,黑柄赤红身,剑鞘上有些坑洼,看来也是积年的痕迹,不知它经历了多少世间情仇。

持着剑,我想象自己在江南小镇的水边,剑指对面立着的猥琐男,大喝一声小贼那里跑。

嗬!不由的喊出声来,向前一推,没站稳,不知怎地剑鞘松动向下滑落。我有些害怕手一松,剑已下落。倒见宋怀一拧身,衣衫蹭出细微的声响,箭步接住。再回身看我一眼,虽无嗔意倒有关怀问询之色,我也已吓得汗淋淋,双脚发软。

“大茶壶,你干什么!要是把大爷的东西弄坏了老娘扒了你的皮!”

“没事没事,小孩子想玩让他玩玩也无妨。”

“大爷您真好脾气,就怕被这狗崽子给败了兴致。来来来,这是我们翠渊楼最漂亮的姑娘红杉,远近百里都闻了名,她伺候您可好。”

红杉姐屈身见礼:“官人,奴家这厢有礼了。”施施然起身,含羞带臊未抬头,一手拽我,轻轻推了一下,示意我离开,解了这尴尬局面。我跑去一边,连茶壶也忘了提。

当夜,我守在红杉姐门外,时不时听着屋里桄榔桄榔轻敲这茶壶盖,我便进屋续水。宋怀与红杉姐对坐桌前,桌面几壶酒已见底,小菜只拨弄了两三筷,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

当真与其他刀客不同,宋怀就这样与红杉姐对谈一夜。屋内不时传出男人爽朗的笑声,女人温柔的浅笑。

第二天清早,宋怀走了。我将马牵给他,他随手给了我些散碎银子,说“小孩,一夜也没睡净守着我,挺辛苦。”

看出他是和旁人不同,我便也壮了胆子。仰头看着他的眼:“谢谢您大爷,您当真是个好人。”他哈哈笑着翻身上马,缓缓而行。

我大喊着问:“大爷敢问尊姓大名,会否再见?”

“我是宋怀,或会再见。”

宋怀,宋怀,宋怀。红杉姐和我一样,偶尔念叨这名字。

此后,宋怀隔三差五便来,来了便与红杉姐对谈整夜。我在门外偶尔听到他将些外面世界的只言片语,那里的官员贪赃,他留下一片鹰的羽毛于贪官桌前,翌日取了贪官首级,也取了钱财。那家恶霸凌弱,他连羽毛都不愿留,当夜杀之于床边,留些钱财给乞丐。

原来宋怀是个大侠,惩恶。

这已有三个月不见宋怀,日子过到了隆冬。红杉姐心里着急,提及他的时候越来越多。

红杉姐说宋怀与那些刀客与那些商贩不同,他说他的故事,讲他的报复,她都懂。红杉姐讲那山里的忧愁,将那些不守信的男人,他也懂。两人酒喝了那么多,心交了那么深。宋怀是个真正的男人,他也最不像男人,美色当前从不动。

我也奇怪,红杉姐那么美。美的像年幼的马驹,骄傲的脖颈挺着,偶然柔弱的踉跄;美得院里的大树,挺拔凌烈的香,却被风一蹂躏,花落入沙中。如此之美,却从不见他们行那些人说的快乐事。

“算了。这样也好,人生难得知己,若伴于枕边怕被俗事毁了这雅趣。”红杉姐这么说,我却多少听出了纠结之意。

看来我年纪虽小,却因常在这烟花之地,懂得不少。事实证明,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宋怀再来,红杉姐欢乐身红纱衣,影影绰绰的露出如远山顶上冬雪般洁白的肌肤,扑上殷虹的胭脂,点了唇。修长的脖颈上缀着细细的金丝绿松项链,发上插着金步摇。一举一动都美似天仙,我从未见她如此精心侍一人。

那夜,宋怀顶着夜色而去。红杉姐伏案痛哭。

当时酒过三巡,红杉姐问起:“官人,您来来往往多次,出手阔绰待妾拘礼。不知妾身何处做错,从未与君共度良宵。”

沉默了许久,只听得酒壶与酒杯碰撞了几次,刺溜喝下几次。

“我天涯四处游历,偶然来此为躲官家纠缠。有幸遇到娘子,相谈甚欢,我当你是知己,能让我忘却些恼人的事。这些日子,谢谢娘子照应,我家中有妻儿,不可对不起他们。”宋怀悠悠的说,波澜起伏几次。

“妾身不求名分,但求与官人相好,伴君左右,浪迹天涯也好,为奴为婢也好。这些年我已攒下赎身钱,带我离开可好?”

“我不能对不起妻儿。”

“你……却对不起我的情意。”

“你酒醉了,今夜叙于此,先走一步。”宋怀起身出门,我正扒着门缝偷听,撞了满怀。

牵马送他。月色皎洁,星斗密布,一条银河横跨天际。

“你何时再来?”我像往常一样问他。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他答非所问。

“赵义。我爹给取的名儿,我觉得挺好听的。”和那些阿猫阿狗的名字不同,让我骄傲。

“赵义,”他诺诺的说“是挺好听的,有缘再见吧。见你喜欢剑,若下次我来,送你一柄啊。”此话一出口,我离开憋不住笑意,躬身跪地,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求宋怀收我为徒,教我些防身除害的本领。”

再起身,宋怀已经走了,越来越远。

宋怀许久没来,三个月,半年,一年。我长高了不少,红杉姐瘦了不少。

我与红杉姐一样,夜夜盼着他再来,红杉姐悲切我欣喜。可日子久了,悲切和欣喜都淡了。

红杉姐终于走了。一位江南富商替她赎了身说要收为妾。

于是红杉姐走了,离开了这个她口中的伤心地。临走时留下那夜带着的金丝松石颈链,嘱咐我若再见宋怀,转交于他就好。

冥冥中时间作弄人,红杉姐走后几日,宋怀来了。浑身血污,臂上身上尽是刀伤。老鸨念他往日出手阔绰,留他养伤,由我负责。

我整夜整夜守着他,他昏沉中呢喃红杉的名字,我不由的心疼。

终于他有了些精神,一日他喊我至床前,送了一柄小剑给我。短柄乌身,剑出鞘仓朗朗清脆于耳。他竟记得这许诺,我感激万分,加倍照料。

却不想他好了,便急着走。他拿着那颈链,低声细语:“有个好归宿就好。”

一切如常,他骑于马上,低头与我道别。

“你去哪?”多日的照料相伴,我已与他熟稔。

“江湖啊,杀人去。”

“江湖?总听那些刀客提起,可那是什么?”

“江湖啊,就是你无时无刻不想离开,却离不开。幸好有酒能避世,能忘。”

然后他便走了,只身打马。

我看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杀伐,看到他与妻儿团聚,看到他头发渐白,看到他佝偻起来。

似乎看了他的一生。我也不再是大茶壶。

长梦终于醒来,这夏天太热,满身是汗,起床上班。也不知眼前这车流涌动是真,还是梦中那马蹄声声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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