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燕
我留心了今年檐下的这窝小燕。
四月九号它们从南方回来,盘旋了一会开始垒窝。
四月十三号垒成。材料是泥团和石子,石子上带着水泥。窝里铺着干草和鸟毛。
五月六号我看见它们孵出了五只小雏,都闭着眼不吭声。
五月十号,五个小家伙已经会伸头到窝外,张嘴要吃的。个子小,头可大,头上有稀稀的绒毛。嘴张开很大,嘴边一圈黄,如女人涂的唇彩。舌头很细,如薄薄的飞刀刀片。你一拍手,它们误认为老母回来了,嘴张得好大。
那几天,几个小家伙你挤我我挤你。最小的被挤在角落,它好像并不悲伤。而他们的父母,来回非得更勤了。不是独生子女,它们肩上担子重。
五月二十一号,小燕子们头顶的毛都成了黑色,毛把头皮遮严了,如戴了黑色的绸帽。它们身上的毛也丰满了吧。它们已经有点大大咧咧的样子,不弱不急了。
我几次想下手逮一只好好看看。楼下三年级的小萌说不敢摸小燕,你一摸,老燕就不要它了。我每次伸出的手用收回。
前天,见燕窝空了。吃惊。看起来小雏已成,也向蓝天了。
它们飞出了。,周围有几只停落在电视天线上,但我认不出它们。
五只小燕,再加它们的父母,显然住不下了。
它们得筑巢。
这五只小燕,几公几母?按燕的习性,它们是兄妹结合姐弟一起,还是每只都要到其它家庭寻找配偶?不管如何,它们至少得再营建三个新家 才能使都有安身之地。
小燕多久能翅膀练硬,自如高飞?迎风斗雨的本领,几时能练成?新的小燕夫妇也要在北方繁衍,还是只把筋骨强健,待到南国再传宗接代?燕来三月三,燕走九月九,最多半年的时间,它们可是日日辛劳,除却黑夜尽是飞……
一只小燕儿,竟然如此不易。自在云天的背后,它们受了多少艰苦?它们不知叹息不会退缩。它们只知道,要了翅膀就是飞的。飞飞飞……
天赶地催,哪有安逸的生命?
今年粗心。明年我再细致观察,更切近这小小的生命。
遇燕
弃车从八里桥顺沟往上,在那个断流的瀑布下边,在那几层青青的岩石下,我发现一只受伤的小燕。
小燕不过九月九,它的同类此刻早已身在南方温暖之乡了。它是怎么了,匍匐在断崖草丛间进退不得?它刚落地时一定叫得痛苦而凄厉,可声音太小,困于深谷,又有谁能听到?
我把它捧起,看见它翅折羽乱。它双眼迷茫,似乎不求生望。不敢设想它受伤落地的原因。它现在折戟沉沙,恐怕不敢做天空之想了吧?
它身边,一线清溪仍无声,那些嫩草都不惧冬季。稍上的地块,小麦刚出土,细小而浅黄,尚无根基。但冬天是它们的季节,雪霜其实是营养。深谷大野间,没有人访兰问草,只有小径如弓弯。原来会有野兔过,会有鹰盘旋,现在俱成绝迹。
我得带它离开这绝境。
翻出一个小塑料袋。拽几把软和的干草放好,再撕下一根布条铺上,我把它请进去。它一点也不弹腾,闭着眼喘着气,听凭处置。
我上坡。我要把它带回家。
它是被遗弃的生命,也许是北方的仅剩。它的孤寒它知道。它错过了大队的长旅,心中可还有征程?不知它是少年心横,誓死也要再飞冲;还是先天体弱力衰,只在梦里怀想着曾经的万里纵横无边山水?
我当然先带它去找医生。
我们给它疗伤让它康复,然后我让我儿子坐上火车,送它到江南那边的人家。
相对而言,那边的现在是它的想往。这边马上北风起,继而雪花飘,不应该是它的天地的。
如果送不走,它能熬到三月,看见坡上花草青绿,迎回前段送走的同伴吗?
那会是怎样的奇迹?我还没听说过这样的异事。
长冬与它,都是我的牵念。
我想助它飞升,只要它能够。它有暖巢,但我更想让它飞在田野长天。
送燕
它来家中已经两月。
伤口已经长好,血痂早已脱落。伤处羽毛长出,渐密渐丰。它滴溜溜的小眼睛四下张望,啄几粒碎米,喝一滴清水,仰头一咽,吱吱两声,有欢快和满足意了。
得送它走。不舍,但必须。
说好的,你去送它。
上周五我带它到楼顶,松手让它飞。它猛地冲出,凌厉而上,但马上又折回,落我肩头。不见春的轻快,夏的迅疾,我们养着它,它肥了却怯了。当初碧天下美妙的舞蹈,已成了幻影。长此,它不会再刺破青天。
必须送它走。
错过季节,乱了规律,这里只能是小小的停顿。安适不是目的,饲养是为了远征。纵便不舍,必须分离。
你想想江南。
它的同类都在舒展生命,云天自由。而如你这样的少年,也在午后的放学钟声里,在石桥上任看小河里群鱼竟逐,在草地上象小牛犊一样尽情撒欢。
它的天下现在应该在那边,不能让它全错过。你去感受那边的气息,看看你父亲言语可虚否。你在纸上写过无数遍“江南,江南”,今天你也该独自展翅,追一下你梦里千回的水乡。
我送你到车站,目的地你自己选。
我第一次出门,也是不足十五岁。父子相继,老去的我,成长的你。
当然不惧这边的苦寒,但我们说过送它给它的春天。更何况不到百天后,咱北方的山水就又会迎回万千的它们,又是万物新,又是万家春。想着,就想大野长歌。眼前长卷已经铺展。
你买好了票,下午四点。
少年,小燕,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