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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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第一部 要塞
二
明治(1)四年、二十三岁时突然被任命为陆军少佐,这是乃木希典年谱中的有趣之处。
在此以前,他的从军经历并非空白。幕末,长州藩连同其支藩与幕府呈决战态势之际,年仅十八岁的希典亦作为藩兵的一员出战丰前(大分县),并于那时负了伤,负伤后他回到藩里,进入了明伦馆文学寮。此时,由于希典已经认识到自身的诗人特质,故相较武人,似乎更有志于诗文的道路。如前所述,他在幕末的从军经历仅只半年而已。
戊辰骚乱(2)结束后,萨长(3)树立起维新政府,取得了所谓的“天下”。此时,希典正在故乡的藩校任读书掛一职,由于从兄御堀耕助(旧名太田市之进、长州报国(御楯)队总督)屡屡劝说他成为新政府的军人,他也有了那样的心意。是后,或恐经由御堀的一番绸缪,希典领藩命进入伏见的御亲兵兵营,初次接受了法国式教练。受教乃自肩扛施耐德步枪徒步行进的方式而始,虽亦可谓接受教育,但其内容仅如此程度而已;入营一个月后,因为藩——藩的体制仍然存在——的事情退营,被召回长州。翌年,再次入营,这次在营虽有五个月,却又因有事归藩去了。前后共接受了六个月的洋式军事教育,这即是这位明治的将星的年谱中唯一的军事学校学历了。
然而,并非只有乃木希典为异例;时为陆军士官学校创设以前,其他人的经历与他亦极为类似。
以如此经历在藩地度日,同经历者皆被召至东京,受陆军少尉、中尉之任命,但希典方面却未有任何的音信。
“乃木身为军人简直毫无作为啊!”
在故乡,也有如此议论者,希典在此期间似亦是郁郁不乐。彼时正是明治四年初。
不过,在这一时期,没有什么比这个年轻人的血统更能反射出时势之辉煌了。首先,他是一个长州人。
而后,他又位跻纵在长州人中亦最有势力的故吉田松阴门下派阀之末席。松阴的师父且是其叔父的玉木文之进于乃木家亦有很浓的血缘关系。松阴死时,希典年仅十一,其后,他在十六岁时成为萩(4)的玉木文之进的住家弟子,因而可以说与死去的松阴乃师出同门。身处这一明治的主要势力当中,其门阀的优势可谓无以类比。
加之,长州报国(御楯)队总督,维新前后任藩之参政,与木户、广泽同为长州政界三巨头之一的御堀耕助为他的从兄,其作用亦大。希典还深受这位御堀的喜爱呢。御堀于维新后不久即染上了结核病,在三田尻疗养;明治四年,功业未竟的他病死而去;他死前,希典曾于其病床前探望。病床上的御堀很是高兴。如前所述,这一时期,希典正蛰伏长府,御堀对此颇为在意。
希典前去探病的这日,适逢萨摩藩出身的陆军中将黑田清隆亦前来探望。由于这一时期是明治军制的草创期,陆军大将惟西乡隆盛一人,陆军中将亦只有代表“萨”的前述黑田清隆,代表“长”的原奇兵队总督山县有朋两人而已。
这日,黑田身着法式军服。
此时,御堀介绍了二十三岁的希典。
“替我将他送入陆军!”
他嘱托道。黑田欣然应诺。萨人素重然诺,蔚成风气,是后不久——同年五月十三日——虽然御堀耕助已然病殁,黑田却未忘记此时的约定。
御堀死后未久,东京传来密令,希典上京,十一月二十二日被唤至黑田清隆的私邸,被告曰:
——尔自明日起即为陆军少佐。
事实上,翌日即下达了任命。据说,希典纵至晚年,亦屡次提及:“在予生涯之中,最为开怀者,莫过于这一日。明治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这日予至今仍铭记于心。”
诸事皆喜仪容的希典预想着这一日,惟已定制陆军少佐的军服一套,任命那日穿着军服拍摄了纪念相片,继又走上街去。相片洗印后,他赴访了正在筑地的同藩亲友桂静一,以陆军少佐的相片相赠,并在一间料理屋宴请了桂。
他在东京的寄留之所,是正居于旧旗本公馆内的堂兄太田左门的宅邸。左门亦因藩阀荫庇,担任侍从。试从前文的经纬考虑,乃木希典若是出生于会津藩或是除此以外的藩,则必将因维新的变动而度过无名的一生。是年,他实岁才二十二岁。
不久,明治七年,受命休职,归乡而去。休职的理由知之不详。
休职后又历四月,再次回归现役,成为陆军卿随从。陆军卿即长州藩阀的巨魁山县有朋。希典的职务为副官(当时的称呼为传令使)。副官者,贴身处理上级公务之役,谓之秘书或更恰当。在这一点上,希典称心与否先且不论,可以说他已成为藩阀的宠儿。
这一时期,政府为使东京市区欧化,于银座建了许多官设的西洋公馆,以分月付款的方式出售。乃木少佐在京橋鎗屋町六番地买下了其中的一栋炼瓦造的二层建筑,在那里和父母弟妹同住。月供十六圆。就当时的感觉而言,这栋房子已相当豪华。
明治八年,他被任命为熊本镇台步兵第十四连队(小仓)的代理连队长,前往赴任。二年后,西南之役(5)爆发,乃木承镇台司令官少将谷干城“步兵第十四连队须即刻入城熊本”之命,自小仓出发,出久留米,南下筑后平原。但因兵器受领的周折,乃木所率领先行者不过其中之一部。
敌军——萨军已然把熊本城团团包围,发现官军的生力军南下后,为予迎击而紧急变更了阵地。乃木少佐在植木地区遭遇敌军,发生激战。兵力方面,乃木队四百余人,与萨军的支队几近同势。昼间,因官军的枪械性能优越,战况差不多旗鼓相当,然而入夜后,抵抗不住萨军拔刀夜袭的乃木队却仓皇退却。途中,乃木为命属下正位于其他地区的一个大队(吉松队)退往植木西方的千本樱,脱离队伍,躬自作传令兵出走。孤身一人!连队长弃队亲自传令,无论日本式指挥法抑洋式指挥法皆未尝有闻。是因为指挥技术不习熟,是因为败战而致慌张,抑或是身边已一兵不剩?究竟为何呢?而且不知是何原故,乃木将连队旗手河原林少尉以下区区十人留在了最前线。是以成为敌前孤队的河原林少尉以下十人当然遭到敌袭,河原林战死。军旗于此时被夺去。
翌日,又是且战且退,之后的第三日他左足负伤,被后送至久留米的野战病院,部队则被编入了他人的指挥下。败走,负伤,加以军旗被夺,这三重不幸接踵而至,谓其无运亦未为不可。
少佐乃木希典的战斗指挥情形,如今只可追溯至此。仅就战斗类型而言,不过是单纯的遭遇战,而且敌我双方数量相当。——然而竟溃败至斯,若以军队之通理论之,则必须归结为指挥官指挥能力之优劣了。但是乃木的不幸在于,造成此局面的大部分的原因是乃木指挥下的新政府兵是通过征兵令征集而来的兵,在江户时代是所谓百姓町人之兵,他们自始就对士族队的萨军心怀恐怖,是即所谓弱兵。那些兵队的确受过一年时间的训练,可战斗一旦变成肉搏战便无计可施,只剩仓皇退却一途。况且,萨军作为武士有日本最强之定评,这一点是新政府的首脑们自开战之始即为之担心的。罪决不在乃木——本营的首脑部亦作如是考虑,在这一点上几乎未经斟酌。首先,长州军阀对自家内的长州人当然宽大。其次,乃木对败战的自责亦颇可怕,据说他从久留米的野战病院脱走,复又加入了战线,那般悲痛的狂躁模样亦博得了军首脑的好感。在野战病院内,乃木作诗一首。
身伤犹未死
未死却怨天
嗟叹吾薄命
伊谁共不语
这首诗为同室的将校和医官所披见。较之实务家,乃木希典本来就更是一个诗人,所以他常将自己置于悲壮美中,足可作为一剧中之人看待。自己能为自己的不运所感动,这是何等的特质啊。
进而,益令乃木希典悲痛的为军旗之被夺。萨军在阵头挥舞所夺的军旗向官军耀武扬威。乃木因此冀求一死;在战场上,他频履危地,这在熊本镇台的高级将校间开始闻名。萨军自熊本退去后,进入熊本城的乃木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任何人看来,他都有自杀的危险。因此同乡的少佐儿玉源太郎不停规劝他,监视他,最后为了便于监视,儿玉向上呈报,使他成为附属镇台司令部的参谋。在此阵中,尽管有此失败,乃木却进级中佐。
就这起军旗事件,乃木予参军山县有朋中将送去一纸待罪书,悉听进退。然而,立即便收到了山县的返书:“急迫之际,又至迫不得已之场合……”即决定付之不问。不久军旗新制,下赐小仓连队,问题就此完结。
但是乃木希典在道德上的苦痛却未就此终了;萨军退去后,他以熊本城内的参谋之身连续三日行踪不明。兵士分头搜寻,第三日卒于山王山的深山中发见了正在绝食的他,遂将他带回。他的神经已至为耗弱。
这一时期以前不过是一介无名将校的乃木希典,因军旗事件而声名鹊起,他的自责反而获得了军当局的好意。
此处为余谈。这一时期,就一般的感觉而言,纵是山县有朋,亦未视军旗为如何尊贵之物。因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投降而终焉的日本陆军,将所谓帝国陆军的象征之一的军旗看得异常神圣,待之有如天皇的神圣之灵寄宿其间一般。这一精神上的惯习恐怕即肇始于乃木希典。明治十年,因军旗被敌人夺去,连队长竟企图消灭自己的生命以谢罪,这让世间让军队都发见了它的尊贵。同时——换言之——这起事件于乃木希典自身的历史亦极重要。在此以前,他不过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快活的打扮比一般人时髦的军人,他晚年作为精神主义者的形象至少从其行迹中仍未见得一鳞半爪。然而在此以后,却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面貌加上了一丝阴郁,他的骨相上固有的哭丧脸的特征从这一时期开始醒目;他常常豪饮,一饮则必大闹一番;他成了一个神情中总藏着什么痛刻的东西似的人物。此前隐藏在他体内的那个弯腰弓背的精神家,从这时开始爬上了他的面庞。
“旧藩主”。
他对这个词的厌恶似亦始于这一段时期。当时,在官员们的用语中,旧藩主这个词还是经常出现,文武官员一有何事,便在旧藩主的宅邸内伺候,依然执臣下之礼。乃木对此是露骨地厌恶,主君只应是天子一人——他曾以孩子气般的认真语气如此声称。就乃木言,丢失军旗乃是有罪于天子,那份“罪”总常在他的意识里,因此,他以恰似封建时代主公与家臣的关系般直接的触感意识到了天皇的存在;不只是意识,他的身体里也是那样感受的。就其他日本人言,天子有如指点明治政府的现世神明,大多存在于观念中;而在乃木希典,他则是一位极具肉体感的君主。明治帝驾崩时,乃木希典恰如封建武士为主公殉死那般,因那肉体上的亲近感而自然地殉死,想必是从这起军旗事件的自责之念中孕育而出的感情罢。
随着时间推移,那份感情明治帝也自然通晓了;对明治帝而言,乃木希典宛如镰仓时代的郎党,他心怀如此实感,将之传达于乃木,令乃木感动不已,乃木已被视为近代日本可谓稀有的古典之忠臣了。军旗事件后又过了二十五年,明治帝为了明治三十五年的陆军秋季大演习下九州时,从西南之役的激战地田原坂通过,即兴咏了一首御歌,广为人知:
昔日田原坂
武士曾攻战
幼松经岁月
亦成老木哉
帝令主马头藤波言忠执笔抄录。
“这首歌,给乃木罢。”
他命令。这君臣二人以和其他将军无关的感情在交流着。那份感情的出发点果然就是军旗事件罢。
这起军旗事件,如果发生在其他士官身上,自责末后,惟其惨酷,他们或者会以这不名誉的过失为契机而发奋图强。假如为败北所苦,为了不重蹈覆辙,他们或许会磨砺自己的近代军事技术。但是乃木——这也是他的特质罢——却行往了精神主义的方向。精神主义大多是无能者的隐身蓑衣(6),至于乃木希典,则没有那样的作为。可是从历史的高度来看,其结果却多少与之类似。
西南之役结束后,他奉召返回东京,补任步兵第一连队连队长。再次荣进。
去此未久,熊本镇台的同僚儿玉源太郎亦被召回,补任下总(千叶县)佐仓步兵第二连队连队长。儿玉是长州毛利家的分家德山毛利藩的旧藩士,虽与乃木希典同属长州人,但在维新后却未曾厚得藩阀之恩惠;戊辰之役时他转战秋田、函馆,后在东京接受了法国式教练;再后则与乃木不同,他成为下士官中最下级的伍长。自伍长始,升曹长,总共在下士官的位置上服役四年。乃木以少佐军衔出发的明治四年,这位被誉为稀世的战术家的男人不过任官少尉。但是之后他的才干大受认可,连续晋迁,至明治七年已升至少佐;西南之役中他即作为熊本镇台的参谋订立了大部分的作战。身高不过五尺上下,但他既快活又机敏,而且是个整日喋喋不休的饶舌家;盛夏时分,他若裸身于长凳上纳凉,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车夫罢了。
儿玉源太郎和乃木希典同为东京镇台隶下第二、第一连队连队长时,在习志野举行过两连队间的对抗演习。
演习甫一开始,儿玉便自乃木的第一连队的展开姿态判断其有攻击两翼的意图;一看穿这点,他就轻快地运动连队,使队形变为纵队,并以此纵队突破当下有如摊开的两手一般完成展开的乃木连队的中央,分断,包围,大破之。儿玉催马上前,说:
“乃木打仗可真差劲啊。”
据说他边拍颈上的蚊子边哈哈大笑。确如儿玉所言,在乃木希典的战历中,纵使包含演习,其胜利亦属鲜见。
但是自这一时期起数年间的乃木希典的性行,和晚年时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酒和料亭依然和他的日常不可分。三十岁时虽娶静子为妻,却未有节制,被称为“乃木的豪游”。柳桥、两国、筑地的料亭每日都有他玩乐的身影,素面归宅都成了稀有之事。据其素行,再从晚年的精神家乃木希典的形像归纳,通常都说,这是他痛感军旗事件的责任,自暴自弃而喝的酒。可是那种性质的酒,却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前已经持续九年了。这茶屋酒纯粹是嗜好的问题罢。而且军人之于茶屋酒自建军以来直到陆军覆灭,都是他们的职业习惯,乃木希典并非唯一。至于乃木中佐的情形(少将前的那段时期),或许只是有些过度罢了。他在任连队长时的东京步兵第一连队,将校团的定例宴会每月即在这种料亭举行。柳桥、两国、筑地等料亭争先恐后地提供座席。军人在这种世界想必是座上宾罢。在那月例宴会上,连队长乃木希典中佐一定会表演芋掘舞。他有时烂醉如泥,和军医扭打作一团。还有砸坏了家具,之后又不得不赔偿损失的狂醉之时。
那期间,夫人静子领着两个儿子别居他处。其中一因,即是前述的他的酗酒。
然而,后来,日清战争后,乃木希典在题为《军人者应行如斯》的撰稿文中写道:
“至于我国之宴会,应当叹息之处,又不忍再言之处多多。”
自己曾那般沉湎于茶屋酒(7),真是丑俗啊——他成了一个如此指摘自己的军人了。
注释:
1.明治:日本天皇睦仁年号,公元1868年至1911年,取自《易经》“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2.即戊辰战争,1868年(戊辰年)明治天皇登基,以萨长为首的倒幕派与幕府进行了最终决战,1869年攻下北海道函馆五陵郭后,幕府之世不再,全新之世终于到来了。
3.萨摩与长州,萨摩为江户幕府政权治下日本九州岛西南部雄藩,藩主岛津氏,包含萨摩国和大隅国、日向国的部分,今鹿儿岛县和宫崎县的一部分。
4.萩:长州藩藩府所在地。
5.即西南战争,发生于明治十年(1877年)的日本内战。明治初年,内忧外患,阶级矛盾突出,各地士族叛乱不断,维新功臣西乡隆盛因与大久保利通、岩仓具视等人政见不合下野辞官、归乡而去;明治十年西乡隆盛在鹿儿岛(萨摩)举兵叛乱,最终以西乡隆盛战死,政府军胜利告终;因鹿儿岛地处西南,故名西南战争。
6.日本民间故事中,传说天狗有件隐身蓑衣,穿上便能隐而不见。
7. 茶屋酒:即在妓院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