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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啪!”
一只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碎片四散溅开。
红木桌前的长者,用那只摔茶杯的手,戟指眼前的年轻人,气得说不出话。
良久,戟指重重握做拳头,狠狠锤下,桌子上的茶壶、茶杯都被震得跳了一下。
二人无言,又过了一会,长者缓缓说道:“如果你还当我是大哥,就听我的,不要去找秦时月的麻烦。”
“他不叫秦时月,不是改个名字,人生就可以重头再来。”青年以不屑的口吻说道:“他叫秦楼,‘苍月’秦楼,‘龙血’组织的杀手,害死父亲,把你打成重伤,使我南海江家声名扫地的罪魁。”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可是扳倒权宦刘瑾的功臣,六扇门承朝廷旨意,已对他颁下特赦令……”
“那又如何。”青年打断了兄长的话,“父亲生我下来,就是要我擦亮南海江家这块招牌的。江湖中人都说江逐波、江竟流这对兄弟,没有愧对江太公的栽培。哪成想你作为大哥,江家的掌门人居然如此窝囊。”
江逐波闻言,心头又喷出怒火,喝骂道:“你知道什么?长兄为父,父亲死了,你就得听我的。”
江竟流冷哼一声,抬起头道:“你是长子嫡孙,由你继承江家是天经地义。可是江家‘铁索横江、强敌束手’的威名,得由我来发扬光大。”
江逐波听了这话,神情变得黯然,他想起了自己一年前过世的父亲,那位厚道正直,受人尊敬的“江太公”,也想起了年轻时父亲看向自己,带着遗憾和愧疚的眼神。
江家本是汉末乱世从北方逃难到广东的,经过多年经营,已重新扎下了根,茁壮发展。六十年前,南海江家的后生江上渔因为不想和父兄一般,做一个渔民,便拜入苍龙门下,修炼棍法武功。
江上渔勤学好武,后来经几番奇遇,成棍法名家,自成一派。他胸怀正义,好打不平,联合一些江湖同道,对抗权宦刘瑾,有了江太公的美名。
江上渔名满江湖,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独子江逐波资质平庸,虽然刻苦加上自己的指点,棍法武功过得去,却难以青出于蓝。于是江上渔在五十三岁时,纳了一名妾室,第二年生下了江竟流。
江竟流似乎真的是上天所赐,十五岁尽习横江棍法,十六岁便在两广闯下名头。父亲仙逝后,与兄长合称“南海二杰”,可名头已然超过了江逐波。
“我已打探到秦时月是江门人氏,龙血组织已解散,他不愿投入六扇门,那么返乡的可能性很大。我这就启程,去江门秦家庄会一会他。”
江逐波听着弟弟侃侃而谈,心中愁苦,他转过头望着广阔的庭院,发现这个家在父亲死后,越来越显得空旷,自己和弟弟的隔阂也越来越大。弟弟身上寄托着父亲的期望,自己又该如何阻止他呢?
江逐波确实拦不住弟弟,只能看着他走出庭院,消失在门口。
他长叹一声,望着门口照壁上渔舟唱晚的雕刻,心想该如何向弟弟解释:自己也好,他也好,都绝不该去找秦时月的麻烦?
二、
秦家庄有五重院落,白墙青瓦,四角飞檐,高门重锁,十分气派,更落座在山水之间,坐北朝南,可见秦家的兴旺。
江门秦家和南海江家都是汉末逃避战乱,而迁至广东的。当时广东属交州地界,虽然局势稳定,却有强邻孙吴虎视眈眈。秦家人便将家园修筑得如同堡垒,秦家也得以繁衍生息。在宋代,秦家人热衷功名,出了几代进士,遂成名门大族。
然而宦海深深,可浮可沉,秦家子弟入朝为官,却被官场斗争牵连,十年前被抄家流放。偌大的秦家庄一夜之间变得冷清,只剩一位老仆在守着门房。
门房夜里总亮着一盏孤灯,在冷风中摇曳。
所幸刘瑾倒台,秦家人得以平反,远走他乡的秦家族子,只要活着的都回来了,包括秦时月。
秦时月站在秦家庄后山的一处山坡上,此时夜已深。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他已离开了十年的家。
家!
秦时月看着这个家的每一重院落里都有灯火亮起,眼眶不觉湿润。
他的父母都死在流放途中,他已没有至亲,但是秦家人都是他的亲人。
自己还有亲人,还有家,他已十分欣慰!
可是他没有敲门,没有去和家人相认,因为他早已不是十年前的秦月,他不久前还是“龙血”组织十大杀手中的“苍月”秦楼,手中一把往事刀,将无数条生命变成往事。
往事刀在月色下光洁透亮,虽然百年来沾染了许许多多的鲜血,却不染一点血腥气,因为它由天外陨铁打造,不是凡尘的兵器。
百余年前,西域拜火教高手将之打造,蒙古人南下时被带入中原,明朝建立后被东厂掌有。龙血沦为东厂的杀手组织后,往事刀和秦楼,都成了杀人的利器。
如今,那段血腥的时光已成为往事,秦时月也不再是秦楼。
山林间的晚风混合着草木的清香,秦时月深深一吸,觉得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的快乐。他用布条将往事刀包好,背在身后就要往山下的秦家庄走去。
无论如何,先回去再说!
“秦月也好,秦时月也罢,都不该返回秦家庄的。”
一把厚重的声音响起,秦时月停住脚步、回头,和面前一身官服、一身忧郁气质的六扇门捕头张好月面对面。
两人的目光都十分锐利,似乎要撕开平静的夜色。
“我有朝廷特赦令,张捕头难道还放心不下。”秦时月手中无刀,整个人却像一把出鞘的刀。
“不要误会,我来此是为了私事。”
“哦?”
“江湖中觊觎往事刀之辈甚多,仇视你的人也不少,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回秦家庄,只怕此地不再平静。”
秦时月的眼神不再锐利,如同一把刀还鞘,好一会才道:“你就是来说这些的?”
“龙血十大杀手中有一位女杀手,和我有过一段情。”张好月的眼神也不再锐利,变得如月色般朦胧,嘴角不自觉浮现笑意。
“花戏蝶……小蝶。”秦时月被勾起往事,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剑客和她的蝶吻剑。
“小蝶……小蝶她爱的其实是你。”张好月的语气变得苦涩,嘴角的笑意也没了,“我从未见过你,所以今日想来看看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已见过。”
“不错,所以我要走了。”
张好月渐渐转过身,晚风将他的话送进秦时月耳中。
“出于公义,我不希望秦家庄蒙上阴影,秦兄好自为之。”
秦时月听着这句话,再看着秦家庄里的灯火,觉得迎面而来的晚风已不再温柔。
三、
秦家庄的人有的在两里外的集市做生意,几位妇女以针线活赚些家用,还有四五个孩子跟着家里的一位老秀才学习四书五经,还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樵夫每日上山砍柴,此外就是看着秦家庄门房超过三十年的秦老头了。
江竟流躲在后山的树林里,暗中观察秦家庄已经三天了,根本没发现秦楼的踪影,莫非他不打算返乡了?还是自己迟来一步,他已经离开了?
在暗暗叹了一口气后,江竟流有些迷茫,他看着周围葱葱郁郁的林木,虫子在灌木丛中有节奏地鸣叫,鸟儿已还巢,正在喂食雏鸟。雏鸟嗷嗷待哺,发出饥饿的叫声。换做从前,江竟流会觉得虫鸣鸟叫十分悦耳,如今却令他心烦。
自己无论如何得会一会秦楼,击败他,甚至杀死他,才能挽回江家的名声!想到这,江竟流再次将目光投放到秦家庄中,恰好看见上山砍柴的秦家人背着竹篓,拿着柴刀出门。
江竟流迅速藏好,看着那人走远后,才再次找了个理想的位置,继续观察秦家庄的动静。
无论秦楼,还是秦时月,都在江湖中消失了!
本来他作为扳倒刘瑾的功臣、往事刀的兵主,行踪是藏不住的,可如今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以秦楼一人之能,不可能藏得起来,除非他背后有什么势力在帮助他,甚至已将他招揽至麾下。
如果是这样,自己要找他报仇,就更加困难了。
“大哥交游广阔,要不要去找他的朋友们打听一下呢?”江竟流想起了兄长,其实离家后,他就在后悔:实在不该和大哥吵架!
虽然他名声超过了大哥,但要不是有大哥撑起家里,自己也不可能专心一致修炼武艺,成为一流的棍手。
想到这,江竟流动摇了,他有点想回家和大哥道歉,可又拉不下面子。
江竟流心里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默默蹲守了两个时辰,太阳快爬到头顶了。
他打算先返回五里外小镇落脚的客栈,再从长计议。这时樵夫也回来了,江竟流等他走过去,便下山去了,经集市回到客栈。
他爱吃煎饼,走过集市时,经过一家煎饼摊,打算买两个韭菜肉沫煎饼回去当午饭。
摊老板刘哥见到江竟流,熟练地拿出一张油纸,包了两个韭菜肉沫煎饼,刚好递到江竟流身前。
江竟流微微一笑,心想这刘哥倒会做生意,昨天才在这买了几个韭菜肉沫煎饼,夸他做得好吃,今天一见自己,立即给递了上来。当下多掏了几文钱,就要付账。
不料刘哥操着一口乡音道:“钱已经给过了,有人请你吃啊。”
“是谁?”江竟流心下惊异,随即想到知道自己来找秦楼麻烦,同时知道自己特别爱吃韭菜肉沫煎饼的只有一个人。
“他和你长得很像,但是年纪大你不少,说是在你住的客栈的甲字三号房等你。”
江竟流点了点头,拿着隔着油纸依然烫手的煎饼就往客栈走。想到一会就要见到兄长,他心里盘算着该说些什么。
思索间就到了客栈,上了客房,推开房门。
怎料确实是兄长江逐波来了,可是却躺在床上,胸口衣襟敞开,包着一层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如纸,人已昏睡过去。
床前站着一人,负手而立,似乎早已在等着江竟流了。
四、
江竟流箭般冲至大哥床榻前,却被那人转身抬手挡住。
那人三十出头,肤色黝黑,十分精壮结实,眉目间透射出成熟男人的自信和沉稳,仅一个照面,就震慑住了江竟流,使他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不等江竟流询问,那人自报家门:“阁下想必就是逐波的弟弟竟流,在下泰山徐浪。”说完一抱拳,十分有礼节。
一听“泰山徐浪”的名头,江竟流面露吃惊,忙抱拳回礼道:“原来是徐大哥,失敬失敬!”
徐浪是泰山“猛兽山庄”二当家徐山的独子,一手“搏狮杀虎十二摔跤连环”,已不输乃父。他也是反抗奸宦刘瑾的江湖义士,与江上渔、江逐波皆是旧识。
“我收到消息,秦楼回到了家乡秦家庄,所以赶来。岂料今日刚到此地,打算投宿于此,却意外在一条窄巷中遇到胸口中刀的逐波。”徐浪看向沉沉睡去的江逐波,接着道:“这是个小地方,没有高明的大夫,所幸我带着徐家祖传的金创药,逐波若是一个时辰后高烧能退了,应无性命之忧。这里掌柜的是个热心人,一见我扶着逐波进来,就马上将我带到他的客房来。”
江竟流这才缓缓走近兄长,塌中充斥着的血腥味和药味,钻进他的鼻子里,也钻进他的心里。
“大恩不言谢……”江竟流对徐浪说着,作势就要下跪。
徐浪忙将他扶起,道:“江太公是看得起我的长辈,我和逐波也是好兄弟,你不必谢我。”他拍着江竟流的肩膀说:“可是你为何来此?难道和秦楼有关?”
“不错,秦楼和我江家有过节。”
徐浪点点头,他也知道这一过节,据说当年一众江湖义士被龙血杀手埋伏,江太公护着重伤的长子,挨了秦楼几刀,拼死逃回南海。江太公年事已高,加上刀伤和劳累,卧床一年后过世。
江竟流想起了当年被父亲抬回家的兄长,心中既愤恨又羞愧,握紧了双拳,后悔自己不该冲动跑来此地。
可是后悔与冲动,不正是江竟流这种年轻人躲不掉的吗?
“这是谁干的?”江竟流一字字地问道。
“我没有见到凶手,不过创口不是普通刀伤,而是又薄又快的弯刀。”徐浪说话间,左手不自觉捂住左胸,“想必就是当年差点让我命丧黄泉的那一把。”
江竟流闻言惊道:“往事刀?凶手是秦楼?”
徐浪在声名鹊起后归隐近一年,因为其江湖义士的身份,被龙血杀手暗杀,胸口中了一刀,秦楼的往事刀!
“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更不会忘记那一刀。”徐浪走近窗边,望着楼下渐渐稀疏的行人,神情写满了往事,喃喃道:“那一刀差点将我的生命变成往事,好在我福大命大,更多亏了江湖同道对我的救治。”
“我在秦家庄外监视了三天,都没有发现秦楼的踪迹,难道他躲在这个小镇中?”江竟流问道。
“秦楼砍了我一刀,我无论如何是要他还的。不过我昨日才抵达此处,至今未在小镇中发现任何秦楼的踪迹。”徐浪摇头说道,“随着刘瑾垮台,部分东、西厂和内厂的卷宗被解密披露,江湖中人才知道秦楼居然是江门秦家族子。他早年家破人亡,如今得自由身,自当返乡才是。”
“我也是这么想,但确实没有在秦家庄发现疑似秦楼之人。他习武多年,行走坐卧自然会显露出武者的习惯特征,可是秦家庄中并无习武之人。”
徐浪略一沉吟,道:“龙血杀手都是经过东厂密探多年培训的,精通藏神敛气之术。你没见过秦楼真面目,即使天天盯着秦家庄的人看,也发现不了他。”
龙血杀手,尤其是十大杀手,江湖中见过他们真面目的寥寥无几。徐浪与秦楼曾鏖战数次,是极少数熟悉秦楼的人之一。
“那徐大哥怎么看?我都听你的。”江竟流心中敬佩徐浪,不自觉将他视作可以依靠的兄长。
“我们今日先照顾逐波,明日你带我去一趟秦家庄,我来好好看看秦楼到底在不在里头!”
五、
江逐波的伤势在入夜后渐渐稳定下来,江竟流也松了一口气,徐浪也在旁边客房住下。
第二天江竟流在喂了兄长一些粥米后,才和徐浪一起吃了早饭。
早饭是广东人都爱吃的肠粉,粉粿中包了菜、肉、虾仁等,再淋上特制的浓稠汤汁,吃起来爽滑美味。徐浪是北方人,第一次吃肠粉,觉得新鲜又好吃。只有江竟流吃得心事重重,肠粉只吃了一半,徐浪已经吃光了。
吃过肠粉,江竟流让店小二沏了一壶茶,但他无心品尝香醇的大红袍,只是给徐浪倒上一杯,自己则望着兄长的床榻,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逐波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在这之前我们要找出秦楼,和他好好算算账。”徐浪放下茶杯,给江竟流倒了一杯茶。
江竟流拿起茶杯,却停在嘴边,道:“兄长尚未苏醒,我们就这么前去秦家庄,我有些放心不下。”
“贤弟不必担心,秦楼砍伤逐波后便离去,必然自信已得手,怎么也没想到人已被救治。我给了掌柜和店小二银两,让他们守口如瓶。现在逐波的伤势已稳定,我用他人名字订了一间客房,一会就将他转移过去,如此便十分安全了。”
徐浪思虑周密,江竟流更加佩服,当下点头答应。
江逐波的呼吸均匀平缓,苏醒也就在这一两天内,被转移到新的客房后,江竟流心中的一块石头也安然落地。
午后,徐浪与江竟流草草吃了一顿后,便赶到秦家庄后山,各自打坐休憩,待到未时三刻,秦家庄开始有了人声。
老秀才结束了午睡,开始念起了《孟子》。他的屋子前跑过来几个孩子,在庭院中嬉笑打闹,被老秀才斥骂几声,但没赶走孩子,自己继续低声念诵圣贤之言,孩子们也继续打闹。
门房秦老头还在打盹,嘴巴一张一合,不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几个妇人在晾晒衣服,东拉西扯地聊着家常,话说得很快,一边说一边笑。
她们的男人还有一会才回来,晾晒好衣服后,各自散了,都回去准备晚饭。
这些人都不可能是秦楼,而她们在集市做生意的男人,徐浪一一观察后,都排除了嫌疑。
还能是谁呢?秦家庄基本就是这些人了。
江竟流有些焦躁,徐浪突然警觉,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他知道是秦家庄的樵夫,樵夫每日上山两次,回家后就会收拾出一筐最好的柴,拿到集市去买,再和庄里其他男人一起回来。
樵夫走近了,在徐浪和江竟流的注视下走过。
江竟流发现徐浪纹丝不动,但脸色变了,变得十分难看。
等到樵夫进了庄里,徐浪低声道:“这樵夫便是秦楼!”
江竟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确定?”他实在看不出这老实平凡的樵夫,是那个冷血杀手!
“‘藏神敛气’的法门是龙血杀手的暗杀行动屡屡得手的其中一个原因。秦楼作为佼佼者,自然不会被人轻易察觉。”徐浪目光坚定地对江竟流说道:“我曾与他们纠缠几年,何况秦楼砍了我一刀,我绝不会认错!”
江竟流闻言登时激动,抓住包着长棍的布袋,就要冲进秦家庄,却被徐浪一把抓住。
“不要冲动!”徐浪语气已恢复平静,“我们要找的只是秦楼一个,你就这么冲进去,不免牵涉到其他人。那都是结束了流放之苦,重新过上安稳日子的人。”
江竟流听了这话,发觉自己又冲动了,便放下棍子,心里对徐浪的敬佩又多了几分,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如果徐浪是自己的亲大哥该多好!
只听徐浪说道:“等入夜了,我们再过来。你说秦家庄的人睡得早,我们到时潜进去,找秦楼要个说法。”
六、
江逐波胸口的刀伤已收口,江竟流不由赞叹泰山徐家的金创药确实灵验。晚饭后他给兄长换了一次药,徐浪回自己的客房休息。
黄昏,温和的夕阳从窗口照进屋里来,伴随着秋日的风。
“逐波想必明日便会苏醒,你不用过分担心。”
徐浪的话还徘徊在耳际,江竟流坐在床榻边,拿着绸缎布擦拭长棍。
之前是因为还没有遇上秦楼,如今秦楼就在不远处,江竟流心里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能击败他?
自信是每一个武者该有的品质,可是自知之明同样重要。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击败、击杀秦楼不可,却从未想过自己不是对手又该如何?
他想到了徐浪,便想去他的客房,从他口中多了解秦楼。
徐浪的客房就在对面,江竟流走出客房,关上门后才发现徐浪的房门虚掩着,屋内似乎没有人。
他快步走近,手轻轻一推,门就打开了。
徐浪不在屋内,窗边一张方桌上,一张书信被压在一株兰花盆栽下。
江竟流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竟流贤弟,兄知道你为家名,为父兄伤重之仇,须与秦楼分生死不可,然兄也与秦楼有不死不解之仇。江湖儿女自然快意恩仇,当年那一刀在兄身上留下此生难以磨灭之伤痕,兄视为奇耻大辱,定要用秦楼胸腔中之鲜血来偿还。原谅兄单独前往秦家庄,若我死于秦楼之手,请你为我报仇。若我能了结秦楼此獠,则逐波的仇,我做兄弟的给他报了。”
江竟流看完,不由攥紧了徐浪留给他的信,他快步返回客房,取下长棍后,看了兄长一眼,便关好房门,几个起落便离了客栈大门。
他身法不慢,不到半刻钟,便到了秦家庄外。
此时已然入夜,秦家人都安歇了,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后山树林传来的沙沙声响,以及门房秦大爷的打呼声。
这份宁静,反倒让江竟流不安:徐浪是否和秦楼交上手?是否还活着?
江竟流不再思索,他监视秦家庄多日,已摸清了秦楼在庄内居住的院落,那是东面最靠后、庄内最僻静的角落。
他展开身法,翻墙过院,飞驰般到了。
院落里的墙角堆着柴火,屋门口放着每日上山砍柴用的箩筐和柴刀。
秦楼居住的屋子很大,屋内点着油灯一盏,昏黄的灯火照着陈旧的窗纸,却远不能照亮整个屋子。
“徐大哥呢?”江竟流心道,他很奇怪为何这里如此安静,安静得似乎什么流血打斗都没有发生过。
屋内人似乎察觉到江竟流的到来,起身走到门前。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秦家樵夫迈过门槛,站在那,冷冷盯着江竟流。
江竟流谨慎地退开两步,脸上毫无惧色地盯着樵夫,道:“秦楼?”
一听到“秦楼”二字,樵夫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锐利,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却让江竟流感觉到似乎有一把锋利的宝刀出鞘。
刀,只有那把终日砍柴的柴刀,在淡淡的月色下闪着微微的光。
人,是不是那个昔日令无数江湖人士心存忌惮的顶尖杀手——“苍月”秦楼呢?
七、
“你是何人?”
柴刀就在手边,但是樵夫依然垂手而立,语气冰冷。
江竟流握着棍子的手已沁出冷汗,出道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和秦楼这级数的高手对峙。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南海江竟流,江上渔便是家父。”江竟流鼓起勇气道。
“你就是江太公的幼子,倒是和你哥长得很像。”
“你还有脸提我大哥。”江竟流咬牙切齿,“你害死我父亲,重伤我大哥,现在……现在还害了徐大哥,我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
“徐大哥?”樵夫满脸疑惑。
“泰山徐浪的名号,你总不会忘记吧。”
“徐浪!”樵夫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你不用再假装了。”江竟流说着就摆开架势,已下定决心要为江湖除害,“我今天就撕开你的假面具,让世人知道你还是那个秦楼。”
江竟流长棍往前一递,棍打樵夫印堂,乃“横江棍法”第一式“轻舟千里”。这一招又轻又快,常使人躲闪不及。
樵夫一低头,人向右转,将柴刀抓在手中,转势不停,柴刀砍向江竟流。这手连消带打,十分干脆利落。不过江竟流收棍格挡,也是轻易挡下这一刀。
樵夫这一刀只为逼开江竟流,自己向左窜出,跳到屋前宽阔的庭院中。
庭院里撒满月光,樵夫持刀而立,沐浴在水银般的月色中,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杀气,更没有凡尘的俗气。
江竟流与樵夫交手不过一招,却发现对方的刀法、身法干脆利落,确实不简单。他一咬牙,横江棍法如长江东逝水般挥洒而出,一时棍风虎虎,充斥着整个庭院。
原本撒满庭院的月光,如一汪平静的湖水,此刻似乎被江竟流挥舞出的棍风,在湖面上吹出了道道涟漪。
月光颤抖着、荡漾着,金铁碰撞之声,随着每一次颤抖与荡漾,此起彼伏,就像是月光有了生命,在万古不变的冷夜里嚎叫,控诉着万年来的孤独。
然而江竟流并不孤独,他有亲朋,有好友,更要为亲朋好友,向秦楼讨一个公道。
江竟流使出一式“大河涛涛”,棍势大开大合,棍梢几次扫过樵夫的衣角。但无论他的棍法如何了得,却也只能扫到衣角。
樵夫的刀法看不出如何高明,更不是秦楼的“影月刀法”,然而高下之分,一目了然。
江竟流几乎将全部横江棍法使出,却还是奈何不了对手,当下把心一横,使出最强的招式——“铁索横江”!
这招是江太公三十二岁那年棍法大成后,站在长江畔石头城遗址伤怀古今之际,领悟出来的。三国末年,西晋打造战船,准备伐吴。吴主孙皓昏庸,并不在意。大臣吾彦无奈唯有以铁锁链,在长江险要之处放下,以此阻挡敌军。结果晋军大将王睿,以火烧断铁锁链,顺流而下,沿江州郡望风而降,吴国遂亡。
其实吾彦之策并无不妥,只是孙皓不听劝告,不在重镇建平城屯聚重兵防守,否则面对铁索横江、重兵坚城,王睿也只能束手无策。因此江太公悟出的这招“铁索横江”,乃是攻敌之必守的奇招。
江竟流依仗长棍优势,在刀锋难及的距离连打,攻向樵夫双肘、双肩、双膝、双踝。樵夫唯有回刀防御,然手脚关节要害已被棍势笼罩,落入下风,攻守之势已成,纵是强敌,也束手无策。
江竟流不断强攻,樵夫一时被打得连连防守,柴刀只能在自己身前三寸范围内挥舞、抵挡。
江竟流自以为将取胜,不料屋脊上一声轻响,一道刀光骤然而起,从屋脊上落下,直奔樵夫后背。
刀光弯如月、快如电,居高临下,大有不将樵夫的生命变成往事便不会停下的气势,难道是往事刀?
八、
江竟流心头一惊,他已在一瞬间认出从屋脊上跳下之人——徐浪!
江竟流又惊又喜,喜的是徐浪未死,惊的是徐浪除了精通拳脚摔跤之外,刀法也十分不弱。
樵夫本来被铁索横江困住,后背又没长眼,如何能抵挡徐浪这势在必得的一刀?
能!
铁索横江这看似牢固的铁锁链突然间被他挣脱!
箩筐就在身边,樵夫将柴刀掷下,右手往箩筐底部一掏,似乎掏出了一道弯月。
明亮干净的弯月,像从密布的乌云中探出来般,骤然发出夺目的光芒。
光芒逆势而上,在一声尖锐的金铁交击声中,染上了血色。
鲜血来自徐浪的胸膛,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樵夫脚边,弯刀掉落,发出“锵啷”一声。
巨变陡生,江竟流吃惊地看着徐浪倒在血泊中,居然呆住了。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眼泪夺眶而出,喊道:“徐大哥!”
他作势要冲过去,却见樵夫右手一振,手中弯刀迎着月光,不染一丝血!
徐浪已在弥留之际,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弯刀,呓语般道:“往事刀……往事……”接着头一栽,便断气了。
江竟流怒喊一声,就要和樵夫拼命,不料樵夫道:“他不是徐浪,是徐狼。”
“你说什么?”
“他说的没错。”
张好月搀扶着看起来还很虚弱的江逐波走进庭院,江竟流看见兄长,当下喜不自胜。
“徐山年轻时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有染,生下一子。可是猛兽山庄何等家世,徐山知道这孩子不会被承认,于是将他养在外头。这孩子疏于管教,长大后吃喝嫖赌,还因为相貌和义士徐浪有七八分相似,被东厂密谈认为奇货可居,收留培养。”
江竟流识得张好月,却不相信他说的话。
“这事记载在近日被解密的东厂卷宗里,自从徐浪被秦兄一刀砍成重伤,归隐猛兽山庄后,徐山离奇死亡,其余几位当家也开始内讧。如今想来,徐浪当年可能根本没能回到猛兽山庄,而是在路上被害死,然后由他的异母弟顶包。”张好月说着,看向秦时月。
秦时月左手手指轻轻摩挲着往事刀的刀身,喟然道:“任何人的生命都将成为往事,徐浪也一样,我当年放过他,是因为他的生命还不是时候变成往事。最起码,也得等到刘瑾集团被打倒。可是不久后,我却从东厂得知徐浪被徐狼顶替的秘闻。”说罢遗憾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声。
“不!徐大哥就是被你杀死的。”江竟流无法相信,因为徐浪这位好大哥就死在他眼前。
“徐浪当年是左胸被我砍了一刀,此事江湖皆知。”秦时月看向地上尸首,江竟流也看过去,惊讶地发现尸首右胸血肉模糊,而左胸皮肉光滑,哪有一点伤口!
江竟流呆若木鸡,江逐波这时说道:“我在小镇中撞见徐狼时,也以为他是徐浪。可是当年我们一起对抗刘瑾集团的往事,他却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他似乎也看出自己身份败露,于是突然对我下杀手。”
“我的鼻子和狗一样灵。”张好月轻轻嗅了嗅,“我得知徐狼往江门来,就知道他不敢再待在猛兽山庄,或许对往事刀有图谋。哪知道在下脚的客栈闻到徐家金创药混着麻药的味道,于是找到了逐波。”
把兄长砍成重伤的居然是和自己称兄道弟,受自己尊重的徐狼,江竟流如何能接受?他摇了摇头,目光凶狠地盯着秦时月,道:“即使如此,我和你还是有账要算的。”他的愤恨羞愧需要一个宣泄口,秦时月就是最佳人选。
“秦兄弟是徐家的恩人,你不可无礼!”江逐波有气无力地喊道。
江竟流瞪大了眼睛,紧紧盯住大哥道:“你说什么?”
“爹年事已高,纵然武功了得,也无法在混战中回护我。我受了重伤,爹带着我逃走,可还是被秦兄弟和另外两名龙血杀手追上。”江逐波脸色苍白,手捂胸口道:“一番恶战,仍无生机,爹只能向秦兄弟求饶。”说着眼眶就红了。
江竟流也红了眼眶,边说边摇头:“爹英雄一世,怎么可能求饶?不会的!不会的!”
“因为他不但是个英雄,也是个父亲。见到一个儿子重伤,一个儿子尚未成才,他怎能甘心赴死?”江逐波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江太公是个人物,所以我杀了另外两名杀手,放你父兄一马。”秦时月的语气变得温和,“可惜他也看不到刘瑾垮台。”
江竟流看了看兄长,又看了看秦时月,终于说出一句他该说的话:“多谢!”
秦时月看了江竟流一眼,转身跃上屋脊。
“你要去哪?”张好月问道。
“张捕头怎么总是要管我的事?”秦时月没好气地问道。
“其实小蝶临终前要我问你一句话。”张好月的目光似乎掉进了往事里,“本来物是人非,我也不想再问,可是昨晚又梦到小蝶死在我怀里那一刻。”
秦时月站在屋脊与弯月之间,默然而立,眼里藏着说不出的孤独。
“她想知道你心里是否有过她?”张好月下了好大决心般说出这一句话。
秦时月听了,沉默一会,道:“我从前只是个杀手,小蝶亦然。我们夺人性命,却失去自由。男欢女爱,对我们而言不过是奢求。”
秦时月说完这句话,便消失在屋脊处、月光下。
张好月三人知道,秦时月也许打算在秦家庄度过余生,可他曾经是秦楼,就再也不可能是秦月。秦家庄的平静美好,只会因他荡然无存,所以只能离开。
往事刀,拥有将人的生命变成往事的力量。
可有些人一转头,往事如烟;有些人无意间,往事如山,此生都将负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