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坐在这里写下一段怀念,公务员参考资料躺在右手边上——尽管明天还有场重要或不重要的考试,我想并依然想的是怎么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在大脑中找到尘封的记忆。
二胖是个漂泊的人,年纪其实和我一样,但看起来总是一副老相,我从不同情他这种在岁月沧桑中无奈的未老先衰,特别在他以此为手段祸害良家妇女并引以为豪的时候,我就无比蛋疼……二胖体型并不胖,甚至可以算是模特身材,之所以叫他二胖是因为他老二“肥胖”,故此得名。当然这也是手段之二。和他混的那些日子我是见到不少女人,美的丑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花样繁多。但后来我几乎只记住两个——一个他曾经的媳妇儿,一个我现在的媳妇儿。我问他带这么多女人干甚,他说,就是干,没甚。
二胖每遇到一个女人都会在恰当的时候告诉她,他是有前科的男人。然后那个女人很快就和这个有前科的男人去一个常常出现前科的地方,听他讲四分之一个晚上的前科,再用四分之三个晚上变成又一段前科中的女配角。至于主角,我是不知道,到今天看来他自己也不是。
见二胖最多的地方除了酒吧就是派出所,当然还有医院。我第一次去医院看二胖的日子如今至日后都将永远铭记,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真挚的情谊,而是要忘记实在是件不得已的难事——2008年5月13日,这和5.12很巧,不是么?
“我说你小子待在这穷旮旯地儿没被地震埋了倒自己捣鼓进医院,脑子被哪个门夹了?”
“大哥,你懂不懂探病的规矩啊?连个水果篮儿都没带,好歹带点儿吃的吧,哥的下水还没着落呢。”
二胖当时摸着缠满绷带的头的样子多像个没毛儿的猴子,要是有人让他演穿越,估计是在某部二流人类起源纪录片里当个二流“祖先”。当然后来在那些废墟里,我倒是从未有过的冲动,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二流纪录片的二流导演,给二胖一个穿越的机会。
“我他妈是那种没义气的人吗?本来是给你带了一袋苹果来着,结果打的到医院门口要他妈十三块,都怪平时来医院少了,没计划好行程财政经费,哥只带了十二块六毛。只好把苹果抵了。”
“有泡吧你!一袋苹果抵四毛钱,你妈没教你怎么算账啊!小学老师没教你节约是美德啊!”
“毛线!几个烂苹果还是他妈翻墙到隔壁姑娘家树下捡的,值四毛你就知足吧!”
“哈哈哈……行啊,没看出来你这知识分子还能干这个。哈哈哈……”二胖笑到一半,顿了顿,“意思是你他娘糟蹋了我的苹果,到最后啥也没带。靠!”
“话说你咋就躺这儿了,我可没看出来这儿的护士姐姐哪方面能惹起你干柴烈火的欲望。还是说换口味了?”
“说来话长啊……”
“那就闭嘴别说了,你知道我没多少耐心。”
“那还是说来话也没那么长吧。
你知道哥虽然素质不高,文化不多,但国计民生的大事还是逃不过哥的法眼,就比如昨天的5.12,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就小弟拙见,这种事儿一般逃不过广大人民群众的法眼。”
“别打岔,正点的刚到。哥听说是汶川出事儿了,那爱国爱民的激昂血液就涌得寂寞难耐。”“敢情您老和汶川还有缠绵往事啊?您知道汶川在哪儿么?”“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哥读过几本书啊,大部分还是金大师的名著,就那都还没读个全的,我怎么会知道那叫什么川。”“汶川。”“对。读什么川?要知道,我也不会弄成这样。”
5.13一大早二胖就开着老桑(二胖的专车,桑塔纳2000,二手)奔赴救灾前线。开到高速路口时才戏剧性地考虑到自己还不知道汶川怎么走,甚至连“汶”字都他妈不认识。二胖在路口琢磨了二十分钟,看到一辆写着“救灾物资”的卡车经过,上了高速路,即便是脑容量不大的他也能想到这是开往灾区的车,于是果断尾随。
二胖说,他大概跟了半个小时,前面的卡车突然加速,二胖也跟着加速,卡车再加速,二胖再跟着加速,卡车再加速,二胖再跟着加速……二胖说他那时加速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兴奋,尽管是和一辆载重卡车飙车,他也觉得莫名的自豪。他当时这种自豪来源于对卡车司机急于赶赴灾区的敬重和对自己坚持不懈的追逐精神的陶醉。不过这种高速中的陶醉并没维持多久。冲出护栏的那刻,二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出车祸了,而是自己竟然飙车输给了一辆载重卡车,而且还是救灾型的。卡车依然一路飙着,司机骄傲地向后视镜打了个口哨,“你小子想劫救灾车,也不看看是谁开的!”上帝当时没给二胖第二次意识问题的机会,他意识到自己出车祸了已经是在下午醒来的医院中。护士问他觉得哪儿疼,他无比难过地冒了句:“蛋疼。”
出院那天只有我去接他。“你那些女人呢?怎么没来一个。”“我有泡儿吧我!我能让她们看到白马王子摔下马重伤的样子吗?没见识。”“那你那老桑呢?废了?”“能不废吗?不过反正也不是我的。”“谁的?”“女人的。”“谁的?”“谁他妈知道!带了几块钱?够吃饭吗?”“够,我一个人。”“靠!”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神经似的回头看了看大门,“医院”两个字赫然贴在大门上方,有点歪。医院就叫医院,我瞬间对这种朴实的文艺深度肃然起敬——这就好比你生了个崽儿,直接给他取名儿叫“人”,多地道多朴实,这就是抛弃繁华后的天然本真啊!能不赞叹么!
“我说二胖,给这医院取名儿的人很有深度,很有见地啊。”
“不就‘人民医院’吗,有个屁的见地!没瞧见不协调吗,‘医院’前面不是空了一片么,前两年还有字儿。”
“什么字儿?”
“废话!‘人民’啊!”
“‘人民’哪儿去了?”
“没了。”
“啥时候的事儿?”
“谁他妈知道!”
“没人管了么?”
“只要‘医院’还在就行,谁还管‘人民’。”
“难怪觉得‘医院’看着有点歪。”
那次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二胖,打电话也从来没接通过,用他的话说就是,安着移动的卡,还老在移动,信号很难追上,不通很正常。再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打车的十块钱施舍给面前这位同样急需十元车费回家而楚楚可怜的小姑娘。虽然从目测角度,我敢肯定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这只是一场骗局,但迫于良心的驱使哥破天荒地忍痛割了爱,尽管对十块钱爱得也不太深沉。因为要是她缺一百块车费,我瞬间就能丢良心去喂狗。
二胖在电话里说他存了点钱,准备定下来了,不想漂着。我问他怎么定,他说要在郊外建幢房子。在中国买房子和建房子都是大事儿,这意味着前提是有个丈母娘和一个媳妇儿。我说,有了?他说,有了。我说,建吧!二胖问我是建苏州园林式的,还是建欧洲别墅式的。我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女人的被窝里找到那样与他格格不入的艺术思想和变态膨胀的自信心理,更不知道自己是哪根儿神经错位,竟然告诉他:“不如对半儿开吧,苏的欧的都不落下。”他在电话那端激动地嚎着,表达对这个前无古人,惊天动地的想法无比崇高的敬仰……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房子很快就建好了。房子建在一条河和一条公路之间。我至今没明白,好好的苏州园林加欧式别墅怎么就成了半边四合院儿贴着乡村小平房了……二胖请客的那天也是他结婚的那天,我去了。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真心羡慕他的,因为我本是个安定的人,却到现在还晃荡着,二胖本是个晃荡的人,却当下就要安定。就当今社会而言,我是个志向远大的人,最高人生理想是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开个不贵不贱的车子,取个不美不丑的女人,然后终老一生。而目前看来,我所追求的一切二胖都有了,就连终老一生他似乎也比我要快。
二胖背地里告诉我说新娘是刚认识不久,不是老相识,叫我别兴起扯那些不该扯的。可二胖介绍新娘的时候我老觉得这人眼熟,特别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高材生,我告儿你,我这媳妇儿人特他妈善良!”二胖举着半瓶青啤,喷我一脸唾沫,女人在旁边扶着,依然是楚楚可怜。
“我媳妇儿,啊,就我媳妇儿,这有一次吧,看到一小伙子,因为差十块钱车费回家,蹲在街边儿上乞讨,她,就我女人,啊,明知道可能是骗局,还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打车的钱给了那小伙子。她还告儿我说,要是那小伙子差一百块,只要她有,就一定给!你说我这女人是不是特傻特天真特善良!”那女人至始至终楚楚可怜。
我定睛仔细看了看她,神经似的问了句:“那十块钱,还好吧?”
她依然楚楚可怜。
那天我没敢喝多,生怕吐出点什么来让我对二胖一生歉疚。
二胖在新房里度过了短暂的俩星期昼夜交替,准确的说是俩星期昼,13个夜,也就是13.5天。之后拆迁办就以违章建筑的名义把那个四不像的东西给拆了。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对二胖的羡慕只停留在那13.5天。
我和二胖站在拆迁大军扫荡过后的废墟上,我望着河,他望着路。
我神经似的问了句:“拆了?”
“拆了。”
“女人呢?”
“走了。”
“去哪儿了?”
“谁他妈知道!”
“钱在么?”
“没了。”
“吃饭么?”
“有钱?”
“还有几块。”
“够几个人?”
“你,一个。”
“靠!”
后来二胖去了哪儿没告诉我,他只说,这地儿留不下他了,得走了,本就该漂着的,还得漂着。我没告诉他其实这话装逼得让我蛋疼。我想迟早他是会漂回来的。
不过这次我只猜到一半。2010年他是准备漂着回来的,可在路上漂着漂着,又漂出去了。
命运这玩意儿我向来不信,可越是不信,它越是像大便一样硬往你脑袋里塞。二胖的尸体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在没有“人民”的医院。这次是太平间,不是住院房。
时间,2010年5月13日。
旁边的警察告诉我,13号凌晨,二胖在B市停车场以放弃其余高档车为前提偷了辆桑塔纳2000,被警察发现后果断开上了回这座城的高速路。我可以想象在当时的追逐之中,二胖是相当享受的,以至于警察叔叔告诉我二胖竟然耍出了令他们都自愧不如的漂移技术。我问,后来怎么就漂出护栏。警察说,太快,没看清。
二胖本来沧桑的脸被玻璃渣扎得很不像话,别说沧桑,连毛都不剩了。我神经似的摸了摸他下面,还在,很胖,还好根还是剩下了,用他的话说,这是资本。我很想问他,这些日子怎么活的?又诱拐多少女人?干嘛又回来?干嘛又开桑塔纳2000?我好像神经似的听见他说:“谁他妈知道!”
“赵仁风这混蛋真的死了?”一个女人,不美不丑,突然出现,好像又在意料之中。“谁?”“躺这儿的是不是姓赵的混蛋?”我才想起,原来二胖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刚认识的时候,手机上存的确实是“赵仁风”,改成“二胖”后就再没叫过这名儿了。
“是他,赵仁风。”我说。
女人瞬间扑到尸体上,嚎着:“你他妈混蛋!你他妈混蛋!你他妈怎么可以死呢!谁允许你死了!装什么蒜!你混蛋!车你还没还给老娘呢!两年了,老娘的桑塔纳你还我!啊啊……混蛋赵仁风!混蛋!啊啊啊……”
这无疑是被二胖祸害得最深的女人。至少她知道,二胖叫赵仁风。
我和女人把二胖的骨灰埋在了他建房子的地方。女人说,种棵树吧,有根。我说,行。我想哭,不是因为悲伤,我一直认为二胖的死只是他做过的那些超出我理解范畴的事情之一罢了。我就是想哭。“有烟吗?”女人递来一支女式烟,我想也没想就抽了——尽管我从不抽烟,至少在二胖活着的时候。“这是姓赵的以前买给我的。”“这他妈什么烟?呛得老子难受得慌!”然后眼泪就他妈放肆地流着……
我不知道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女人在我怀里,旁边躺着抽了一半的香烟。这场景很特别,很文艺,不很生活。我拍了拍她,“带了几块钱?够吃饭吗?”“够。”“走。”女人跟在我后面,后来就一直跟着。
我买了辆桑塔纳2000,除了忌日,有空也会和女人去看看二胖。
“你说,赵仁风出车祸前都想了些什么?”
我神经似的松了松油门,又踩了踩。
“谁他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