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真相，总是残酷而又扑朔迷离。

1

王硕拖着行李箱进地铁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10分了，他长舒一口气，还好，总算赶上最后一班！

帝都的地铁，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不那么拥挤，车厢里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冷漠麻木的脸，写满了都市夜归人的疲惫。

王硕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的脑袋放空一会儿，本来还想趁这功夫看会儿卷宗的，可实在太累，他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他用左手捏了捏右上臂，行李箱里装满了卷宗，过天桥时掕得他胳膊酸痛。胳膊上的肉有点松，唉，到底是老了，他想起上大学时，天天打篮球的自己胳膊上的肉梆硬梆硬的。

西服笔挺，眼前搁着行李箱的王硕看起来好像刚出差回来的样子。其实，他只不过是刚加完班。周一有一个案子要开庭，为了有更多胜算，他把案卷带回家再好好研究研究。

王硕越来越多地坐地铁上下班，有时是为了在地铁上看会儿卷宗，有时是为了能让脑子放松一下。

他习惯地拧了拧门，门开了，看来李娜还没睡，他叹口气，唉，他实在害怕李娜这样安静的等待，好像是一种无言的责备，令他无形中就对她产生了一种歉疚。

“我不是说了吗？别等我，我回来没点儿。”王硕看了看李娜，穿着棉质睡衣的她眼圈有点黑，她有失眠的毛病。

在公司做技术的李娜从生了大宝之后就辞职了，王硕的律所越来越忙，一点儿顾不上家，孩子没人管。好不容易熬到大宝上幼儿园，李娜在家闲了两年，刚想找工作，就发现肚子里又有了老二，跟王硕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生下来，只有继续做全职太太。

“孩子都睡了？”见李娜没理他，王硕知道她又不高兴了。他又叹口气，唉！自从李娜专职带娃以后，社交圈子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不自信，天天盯着自己，恨不得把老公抓到手掌心里。

有一回，王硕跟同事去唱K，夜里两点多回到家，就爆发了一场家庭大战，“你手机为什么关机？”李娜神情冷峻，好像真理在握的正义女神。

“啊？我手机关机了？哟，可能是没电了吧？”王硕没当回儿事儿，掏出手机充上电，就转身进了卫生间。

“那之前呢？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怎么一个都不接？你到底干嘛去了？”李娜紧追不舍，推开卫生间的门。

刚打开淋浴器的王硕被她弄了个措不及防，下意识地拿毛巾挡了下裆部。有小宝以后，俩人已经分室而居，彼此的身体对对方都已经慢慢陌生起来。

“我跟同事去唱歌了，那么吵哪听得见啊！你能不能别跟盯贼似的天天盯着我？”

“我跟盯贼似的？那你别跟做贼似的呀！”吵起架来，李娜从来都是不肯认输的，“小宝发高烧到39度，折腾了一晚上，大宝期中考试成绩掉了十几名，这个家全扔给我一个人，你管过吗？”说着说着，李娜开始抹眼泪。

王硕叹口气，不再说话，将喷头重新打开。生活，真他妈的累！

2

心烦意乱，躺床上半天睡不着，王硕干脆爬起来看卷宗，下周一要开庭的，是个离婚案，男人是朋友介绍来的，事业有成，儿子在国外读书，老婆是个大学老师，铁了心要离婚。

“没法儿过，真的过不下去！天天跟盯贼似的盯着我，我找了个老婆倒跟找了个警察似的！我晚上出去跟人家谈个生意，她一个接一个电话催我回家，我跟朋友出去应酬，她找不着我，就给我身边所有的哥们儿打电话，天天疑神疑鬼的，王律师，你说，这样的女人，搁你你能受得了吗？咱们男人，要的是自由，怎么能被女人绑在裤腰带上？”

当事人顾非越说越激动，把王硕也说得跟着激动起来，“是，我理解你，其实，我们只是想多点空间，怎么女人就不能理解呢？我尽力帮你吧，不过，一审法官通常是不给判离的。”

虽说拧毁十座庙，不拆一门婚，可律师要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灾，当然也包括心灵和身体不自由的灾，甚至，在王硕看来，这才是最大的灾，他深受其苦。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万籁俱静的冬夜，王硕甚至能听得到隔壁9岁的大宝的呼噜声，这小子，一定是白天玩得太累了！

他想起身去看看生病的小宝，刚要拉开房门，却瞥见客厅里有一点光亮，他立即明白过来，李娜又在偷看他的手机。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离婚！这么压抑的日子他真是过够了！

他想冲过去，吼一嗓子，却动了动嘴唇，蹑着脚悄悄退到床边躺下了，唉！

离婚？可能吗？两个儿子怎么办？还有谁能像亲妈这样爱他们呢？李娜怎么办？她已经与社会脱节了十来年，早没有独立能力了！他是个男人，不能这么不仗义！

也许，人生就是这么不自由吧？为了生活，总要舍弃很多，包括最宝贵的自由。

为了争取自由，王硕没少跟李娜谈，还得注意用词委婉，不能伤害她的自尊心，他建议李娜出去学个瑜伽插花啥的，多交些朋友，现在俩孩子也大了，家里经济条件也好了，完全可以请个保姆帮着照看小宝，没必要非得事必躬亲把自己累成黄脸婆。

可他没想到，就这一句黄脸婆，就招得李娜又跟他吵了一架，“我就是黄脸婆了怎么了？你嫌我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才累成黄脸婆的？”

那之后，王硕干脆就放弃了跟李娜的沟通，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他对她越来越客气。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个家越来越像牢笼，他想起大文豪托尔斯泰临死还要离家出走，而他结婚48年的妻子索菲亚只在托尔斯泰陷入昏迷后才被允许进入他的房间，“她走过托尔斯泰躺着的房子，就像鸟儿想飞进她的挚爱所栖息的巢穴。”

女人的爱真是可怕啊，简直就像缠在脖子上的蛇，她越爱你，就会缠得越紧，让你窒息。

3

“尊敬的法官，想必你们都看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吧？那么，你们一定还记得托尔斯泰的忠告吧？

‘我的朋友，永远，永远都不要结婚，在你没有说你已做完你力所能及的一切以前，在你还没有弃而不爱你所挑选的女人以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你就不要结婚吧！否则，你就会铸成大错，弄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当你是个毫不中用的老头的时候在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会丧失。一切都将在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

尊敬的法官，我的当事人是一个有事业心有上进心的男人，他有追求有梦想，可是，请你们看我所举的各种证据，这样琐碎的婚姻生活，这样令人窒息的‘爱’已经严重干扰了我当事人的事业，甚至影响到我当事人的身心健康了！

尊敬的法官，请你们设身处地站在我当事人的角度去考虑一下，他对被告已经没有感情了，他们的婚姻确实已经到了破裂的程度了！综上所述，请各位法官为了挽救我当事人，判决离婚，还他自由，感情破裂的婚姻对双方都是牢笼，这也是对被告最好的尊重！被告一定听过这句话吧？对你最后的爱，是手放开！”

王硕有理有据言之凿凿声情并茂慷慨激昂，法庭寂静无声，连不形于色的法官都不禁为之动容。最终，法官竟然一审判决了离婚，这可是很少见的。

那次庭辩让王硕很是得意，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超水平发挥，像个滔滔不绝的雄辩家一样，征服了法庭上的所有人。甚至，连被告都一脸悲愤地说不出话来，只得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只是，在庭审结束时从王硕身旁经过时，低声说了一句：“我恨你！你的婚姻一定不幸福！”

她深深地幽怨地看了王硕一眼，那一眼竟让他想起了李娜的脸，霎时，王硕浑身不自在起来。

那场官司，王硕打得着实漂亮，一战而胜，不仅帮他的当事人顺利争取到了宝贵的自由，还拿到了他想要的两处房产和公司的大部分股份。

王硕不是不得意的。只是，这样的得意就像一个小孩子吹出来的美丽的彩色泡沫，没有持续太久就破了。

五个月后，王硕得到了原告当事人再婚的消息，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王硕傻了，原来，当事人想要自由不是无缘无故的，其实，自己只是因为将自己的内心投射到当事人的身上，才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吧？

他总是没来由地想起被告走出法庭时那幽怨的一瞥，心里无比后悔法庭上自己的慷慨激昂。

他有点怀疑，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是最灵的，被告是不是也发现了蛛丝马迹？为什么在法庭上却没有就这一点提出抗辩？还是，被告也被蒙在了鼓里？

可是，究竟是被告那令人窒息的爱将丈夫逼出了轨，还是原告怀疑丈夫出轨才将手中的枷锁勒紧了呢？

太阳照常升起，王硕的日子照旧，像一潭死水，偶尔泛起的朵朵浪花都是李娜心里盛不下的每一缕情绪。

他的脑子里还是会时时浮现离婚的念头，却从来都是一闪而过，从未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