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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引子
葛进财的诊所历经三年的关关开开，终于又迎来了爆满的局面。每张病床上，躺一个病人坐一个病人；三人沙发上人挨着人，挤着坐了四个，每个人都在输液，每位病人都戴着口罩，不时有人咳嗽。
葛进财在诊桌后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妻子陈小丽一边忙着配药，一边刷卡收费，还要不时地看一下输液的是否需要加药。她甚至没有时间埋怨葛进财：守财奴，不肯招护士，想累死我么？葛进财抬头看看排队的病人，又埋下头开处方，心中暗喜：终于可以把这三年少挣的钱挣回来了！三年前的那半个月，是葛进财一生的至暗时刻。
一
那个中午，葛进财鬼迷心窍，在治疗室看小护士收拾吊瓶，从后面抱住小护士，小护士手里拿着吊瓶，身体扭动挣扎着，陈小丽竟冲了进来，大喊一声“你干什么呢？”葛进财头脑发懵慌忙松手，刚转身陈小丽狠狠地给了他两个耳光，小护士乘机冲出治疗室甩下白大衣跑了。
陈小丽抹着眼泪冲出诊所，葛进财摸着热辣辣的脸，暗自庆幸：多亏是中午，没有病人，否则……庆幸之余，懊恼涌上心头：自己只是想亲一下小护士，选的时机也对呀，陈小丽去参加同学聚会，应该是喝酒吃饭之后打牌再吃饭，再去歌厅玩一个晚上，怎么会中午回到诊所？
单调乏味日复一日的工作，让足不出诊所的葛进财，摸一下护士的手，拍一下护士的屁股，聊做放松一下心情吧，但是今天这样的举动确实是第一次。葛进财觉得小护士对他有意思：每当她看葛进财的时候，弯弯的眼睛总是含着笑意；葛进财看小护士的时候，小护士会冲他抿嘴一笑而后迅速垂下眼睑闪开目光。这一笑一垂头勾起葛进财的无限遐想。
这个下午，葛进财开一张处方要停顿几次；输液的病人喊他加药，他险些把病人的药张冠李戴。病人问他是否不舒服，他摇头；病人问他小护士呢，他的被打的脸即刻泛起红潮，说小护士病了回家了，病人说“葛医生的脸怎么像煮熟的虾子？”葛进财仿佛做贼被当场抓住，暗自揣度：难道有人知道了？不应该呀，中午才发生的事情，是自己心虚，想多了。
傍晚，葛进财忙里忙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饿。送走最后一个病人，葛进财一边拖地，一边想着回家怎么面对陈小丽，一个人踏进诊所：“哟，老板亲自拖地呀。”葛进财苦笑了一下：“贾老板呀，我这小诊所，不能和你的大医院比。”“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来人靠近葛进财，“我们商量，价格再降五万。”葛进财心跳加快了，这又向自己的理想价格靠近了一步，嘴上却说：“你们太吝啬，二百多万商量这么久才降五万。”“大哥，五万还是小数目么？二百二十万，五万就是百分之二点五呀。”“我还是那个价，二百万。”“你这人太固执，我有退你也要有让呀。”“这医院也开了四五年了，我接手就要装修添置设备……”“二百一十五万，你考虑着。”贾老板不等葛进财说完，已经走出诊所。
回家路上，葛进财想老贾最初给的价格是二百四十八万，谈到现在已经降了三十三万了，力度不小。爱仁医院七百多平米，虽说设备老旧，暂时还可以用。价格再谈下十万就可以接手，自己多年奋斗的目标也实现了。葛进财手里的钱虽说勉强够用，但是诊所的两间店面是自己的，如果接手医院，可以把诊所整体卖掉，再将店铺抵押给银行贷点款，维持医院的初期运作应该够用。葛进财脚步轻快，吹着口哨，不觉到了自家楼下，这才想起陈小丽，口哨声戛然而止。
葛进财打开门，客厅一片漆黑，屋子里没有人。葛进财松了口气，陈小丽是去她哥家了。葛进财想给陈小丽打电话，但一想到陈小龙，就觉得后脖子发凉。唉，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葛进财走进卧室，打开保险柜，将口袋里的现金放进去，拿出三个存折，第一个存折是葛进财的名字，存款数目一百万；第二个存折是儿子葛鑫的名字，二十万，这是给儿子准备的上大学的费用；打开第三个存折，是陈小丽的名字，余额三千多，支出一栏里赫然出现了两个五十万，葛进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将顶灯打开，仔细一看，确实是支出两个五十万，再看日期是几个月前，提款日期相差两天。葛进财咬牙：陈小丽真的把钱投到房地产公司了？
陈小丽多次提到把钱拿到她同学的房地产公司投资，葛进财一口回绝。开一家医院是他的理想。当年辞职开诊所，是因为他觉得他是科室副主任的不二人选，结果是提拔了葛进财半只眼睛都没瞧得起的人。苦心经营多年，诊所的生意越来越好，工作量越来越大，他让陈小丽辞掉医院的工作，在诊所做护士。近两年，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买一家医院成了他的奋斗目标。
一年365天，葛进财的休息日只有除夕下午到初三这三天半的时间，他辛苦工作拼命攒钱，就在理想即将实现的时候，却少了一百万，这是摘葛进财的心呀。把钱拿回来是葛进财此时唯一的想法。他通拨陈小丽的手机，竟然关机。
不行，找她去！葛进财一边锁门一边拨通了陈小龙的电话，铃声响了一下就传来陈小龙的声音：“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你干的好事！你以为你有了几个臭钱就……”葛进财冲到脑门子的火气顿时落到脚底，穿出鞋子跑得无影无踪。他“唰”地从耳边拿开手机，挂断电话，两条腿瑟瑟发抖。
二
自己真的急糊涂了，竟然给陈小龙打电话！陈小龙也算是当地的“名人”，一般人不敢惹的人。当年，自己刚毕业就被护士陈小丽的容貌吸引，即使被陈小龙鄙视地称作“养不起老婆孩子”的“兽医”，也不惜搭上钱财，博得陈小丽父母的欢心，终于抱得美人归。陈小龙看到葛进财，都是鼻孔出气，眼睛翻白。
葛进财辞职开诊所，陈小龙对葛进财的态度稍微好转，后来陈小丽在葛进财的鼓动下辞职，陈小龙非常不满意。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陈小龙没有上门找自己就是幸运，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给他打电话，真是找死的节奏。可是，一百万不知去向，这可是用来买医院的钱呀。
这一夜葛进财睡得极不安稳，不时从梦中惊醒。早晨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撑着微肿的眼皮到了诊所，他先给陈小丽发了消息，说买医院的事情谈成了，现在就等着付款，陈小丽没回消息。
葛进财心神不宁，早饭没吃，中午叫了碗面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晚饭没时间吃，终于关门了，他也不饿了。想着怎么联系陈小丽，回家打开房门，卧室竟然亮着灯，陈小丽回来了。平时两个人吵架，陈小丽会赖在她哥家几天，要葛进财千求万请才肯回来，今天竟然不请而归了。
葛进财咳嗽了一声走到卧室门口推门，没推开，门从里边反锁了。葛进财小心翼翼地问道：“存折里的一百万你拿到你同学那去了？” 没有回答，葛进财轻声细语地说：“爱仁医院的老贾找我了，价格又降了，你看你能不能先把钱拿回来，等我……”卧室里传来陈小丽的哭声，“你看到我的消息了，现在就等钱呢……”哭声大了，卧室的灯也关了， 葛进财呆呆地站在黑暗里，听着陈小丽的哭声，心头满是委屈，却无处诉说。
第二天，陈小丽又恢复了老板娘兼护士的身份。不过，在陈小丽的眼中，葛进财似乎不存在，即使必须和他说话， 陈小丽也是将目光放到葛进财身后的白墙上，好像葛进财是挂在墙上的规章制度。陈小丽下午没来诊所，应该是去打牌了，傍晚也没来诊所。葛进财想，还在生气吧。他回到家，桌子上放着饭菜，陈小丽反锁卧室门，不见葛进财，也绝口不提一百万的事情，葛进财只好到儿子的房间睡觉。
葛进财有点想儿子了。儿子读高三，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这是葛进财最大的安慰。他多次在心中描摹着美好的未来：儿子高考学医，不出意外可以考一所好的医科大学，不用报本硕连读，本科毕业就回来，那时候自己的医院应该已经步入正轨，儿子毕业，自己亲自培养他，用不了几年，儿子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葛进财充满自信：那些外行人开医院眼睛只盯着钱，比如爱仁医院的贾老板；自己开医院是内行干事业，完全可以做到名利双收。对于他的远大理想，陈小丽嗤之以鼻，儿子葛鑫不置可否。现在，不拿回一百万，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二
白天在诊所，葛进财低声下气地问陈小丽一百万的事情，陈小丽一脸木然置之不理。贾老板发短信问他考虑得如何，他回复还是二百万，多一分也不行。心中却七上八下，要是老贾同意了，自己拿不出二百万怎么办？手头的钱全拿出来也不够，实在不行现在就把底商抵押出去……正盘算着，手机响了。
一条短信让葛进财的心跳又加速了：葛医生，我男朋友要见你。小护士的消息。男朋友？没听说小护士有男朋友呀，想吓唬我，没那么容易。葛进财删掉了小护士的短信。一会儿，手机又传来消息提示音，葛进财点开短信：再不回消息我男朋友就到诊所去找你。葛进财有些坐不住了，小护士才在这里工作两个多月，也许她确实有男朋友。怎么回消息呢？想了半天，他回复道：你想干什么？
这个下午，几乎没有病人，难得的清静。葛进财却如坐针毡，不时地看手机，小护士没再发短信。他想给小护士发短信表示歉意，编了几次，都觉得不满意。话说得太重，自己也没做什么呀；话说得太轻，又怕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歉意。最后，他决定不发消息，看小护士能怎么样。
葛进财还是忐忑不安，要是小护士带着男朋友找上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岂不是丢尽颜面？会不会又吵又闹让自己没法做生意呢？他又抱着侥幸心理：小护士只是在吓他。他平时对小护士不错，即使那天中午也没做出什么伤害小护士的事情呀。
每天晚上五点到八点半，是葛进财又一个忙碌的时间段。葛进财顾不上想那些让他心烦的事情，进进出出，开药打针。他正写处方的时候，感觉到有几个人走进诊所，他没有抬头：“哪里不舒服？先坐着等一下。”转身去配药。
“看葛老师忙成那样，你还不去帮忙？”“帮什么忙？我不干了。”是小护士的声音。“葛老师给的工资太少了吧？前边的几个小护士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干了。”“前边的我不知道，我不是这个原因。”葛进财包药的手不自觉地抖动，他回头看见小护士身边站着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小伙子，还有五六个年轻人站在诊桌前，葛进财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
他故作镇静地问小护士：“你是来取工资的吧？”门口又来了病人，这几个人挡住了葛进财的视线。葛进财对小护士说：“工资我准备好了，这就拿给你。”小护士低着头说了句“你给我男朋友吧”并且瞟了黄毛一眼，弯弯的眼睛透着挑逗的笑意，之后垂下眼睑转身离开了。葛进财想：自己真是孔雀了，原来小护士看谁都是这样看，自己怎么没注意呢？
葛进财陪着笑脸看着黄毛：“等我忙过这一阵好么？”黄毛瞪着葛进财不说话，其余几个年轻人在柜台边说说笑笑，病人被他们隔开了，有的病人转身走了，有的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葛进财堆着笑看着黄毛：“你看，病人等着看病呢，你先坐一下好么？”“我看还是把我们的问题解决了你再看病吧。”黄毛说。葛进财心中暗喜，还好，比较客气。葛进财对着站在门口的几个病人说：“抱歉呀，我这有点急事，你们先等一等。”他示意黄毛跟他走。
进了治疗室，葛进财笑着对黄毛说：“你不要误会，我真的没做什么……”黄毛说：“你还想做什么？”“我是真的没做什么呀。”葛进财的脸上现出可怜的神色。“那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另外几个年轻人站在治疗室的门口。葛进财脸上的汗水滴在白大衣上，笑容僵硬：“那、那你说怎么办？”“第一，道歉，第二，精神赔偿。”“我道歉、道歉，精神赔偿，怎么赔偿？”“给你打工的人被你欺负了，怎么赔偿还要我说？”葛进财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打发走他们再说。咬咬牙：“这个月才过了九天，工资按一个月算，一千，我……我再给她两千。”黄毛的眉毛上挑了一下没说话，葛进财说：“这是护士两个月的工资。”“看来你真的没有诚意。哥几个说是吧？”葛进财看着这几个年轻人：“真的不少了，现在诊所也不挣钱……”“这个和我们没有关系。”“那你说要多少？”“两万。”葛进财仿佛听到一声炸雷，“多少？”“两万。”门口有人走过来了：“葛医生，这么多病人，你怎么还不出来？”葛进财大声说“就来就来”，低下声音：“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看来你是没有诚意了？”葛进财把衬衣口袋和裤兜里的钱都拿了出来：“我今天就这么多钱。”小伙子拿过钱数了数：“三千二，还少一万六千八，明天我们再来。”没容葛进财反应，几个人已经走了。
病人们看着葛进财出来，不再说话。病人都走了，葛进财想黄毛竟然要两万块钱，凭什么给他？小护士太可恶了，不就是抱了一下么，就值两万？这不是敲诈么？报警？不行，怎么说呢，说黄毛讹自己？说小护士勒索自己了？
他正胡思乱想，一个人冲进诊所：“我妈晚上来开药，吃了没多久就头晕，已经送医院了，医生要你开的药方。”葛进财愣了一下：“过敏？”“不知道。把药方给我，快点。王学芳。”找到王学芳的药方，葛进财重新抄写一份递过去，那人狐疑地看着葛进财：“为什么重抄一份？”葛进财说：“药方是要保留的，我给你写的和我开的方子一模一样，不信你自己看。”“你们医生写的字鬼画符一样，谁认识？”“我开的药都吃了么？”“都吃了？只吃了一次就送医院了。”“对呀，你们手里有药，可以按照方子对嘛。”看着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葛进财叹了口气：祸不单行呀。
王学芳，这个名字很陌生。再看年龄是54岁，葛进财搜肠刮肚的回忆，竟然回忆不起这个人的模样。看处方，应该是感冒。回家的路上，葛进财在想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呢？他正犹豫，贾老板的电话来了，说医院的价格可以再让三万，葛进财心中高兴，嘴上还是咬定二百万，贾老板说葛兄你再考虑考虑，现在和我谈的不是你一家，如果别人的价格合适我就出手了，你不要埋怨我。
四
葛进财加快脚步回家，问陈小丽谈一百万的事情。进了家门，无论怎么敲门，陈小丽就是不开卧室的门，葛进财急了：“老贾给我最后通牒了，我拿不出钱，医院就卖给别人……”陈小丽带着哭腔说了句：“我……我明天……再去要……”接着就是陈小丽的哭声。听着陈小丽的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葛进财的心头。
早晨，葛进财在诊所忙得不可开交，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带着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闯进了诊所。这个女人一边推开众人，一边大声嚷嚷：“你是什么医生？吃了你开的药都出人命了！”葛进财心中一惊：“出人命了？”“我姐昨天晚上吃了你开的药就躺到医院去了！”葛进财松了口气：“已经到医院了，医院会管的。”“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医生？我姐姐都不行了，我们还来人找过他，他都没去医院看看，还说这种话！这种没人味儿的医生，你们还敢找他看病？”那女人一边叫着，一边隔着桌子朝葛进财扑过来，葛进财站起身，将椅子推开退后站着。
有病人拉住冲向葛进财的女人，跟着女人进来的几个人过来护着她，女人趁势坐在地上：“我可怜的姐姐呀，你都要死了，人家还照样开门挣钱……”这女人伸直腿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呼天抢地，跟着她来的人七嘴八舌地吵着嚷着，病人们围成一圈，外边过路的人也有围过来的，诊所门口挤满了人。
葛进财站在那木然不动，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人群里挤进来一个人，看到她，葛进财僵硬的脸松弛了，救星来了。
来人正是陈小丽。陈小丽俯下身子，架着哭闹的女人的一只胳膊，有人架住那女人的另一只胳膊，从地上拖起了她，扶到候诊的椅子上坐下。陈小丽拿出纸巾替那个女人擦去泪水：“大姐，有话慢慢说。你这么哭很伤身体的。”“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么？我姐姐住院了，都要不行了，就是吃了他开的药。”那个女人用满是眼泪的手握住陈小丽的手，进而指着葛进财，“真没良心呀，昨天晚上就知道我姐姐住院了，到现在都没去看一眼呀！”接着又开始扯着长音哭了起来“姐呀……我苦命的姐姐呀……吃药都能出人命……这是什么医生……”陈小丽说：“大姐，你不要哭了，我们现在就去医院看你姐姐。”那女人拖着长音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推开陈小丽的手：“你是谁？”“我是葛医生的老婆。”“哦，你们是商量好的，他在那装哑巴，你出来唱红脸了？”女人从椅子上“呼”地站起来，面向陈小丽：“药是你开的么？你是医生么？你去有什么用？”“药不是我开的，我也不是医生，我们一起去，这样可以吧？”陈小丽转头对葛进财说：“先把门关了。大姐，我们打车先走，他随后就到。”几个熟识的老主顾帮着陈小丽将“大姐”等人拥出诊所，打车去了医院。
葛进财摇头苦笑着关了门，人们还三三两两聚集在门口低声议论着。 去医院的路上，葛进财心里全是怒气：吃几粒药居然说人不行了，真是莫名其妙。进了医院，葛进财心里不舒服，再到病房一看更加生气，正是自己辞职离开的科室。葛进财看到主任办公室的门口站着几个人向里边张望，里面传来“大姐”的声音：“对呀，你说的就是吃药引起的反应，那你就给个说法，我就不找你们了，谁开的药我找谁……”葛进财进了办公室，看到正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师弟，现在的科室主任袁大力，“大姐”站在袁主任的办公桌边，身后站着两个人。
袁大力看到葛进财依旧面无表情地用手里的笔敲打着面前的书页：“我说过，这是正常的药物反应……”“大姐”吼叫：“我是乡下人没文化，我只要你们的说法，是吃了药，我姐姐才这样……”袁大力无奈的摇头：“我给你解释了，也给你看了药典，这个反应是药物本身的……”“那我不管，我只是知道我姐姐吃了这个药就不行了……”袁大力站起身：“怎么不行了？我们在治疗，治疗是需要时间的。我这儿还有事情。如果你对我们的诊断和治疗有疑问，可以去找医务科。”“大姐”还要说什么，葛进财说话了：“我们去看看病人吧。”“大姐”怒气冲冲地对袁大力说：“告诉你们，这事情没完！我一定要讨个说法。”她看也不看葛进财，径直向病房走去。
葛进财、陈小丽一前一后进了病房，王学芳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吸着氧输着液，床头柜上放着监护仪，一个白发老太太坐在床边，不时摸摸王学芳苍白瘦削的脸颊。“大姐”进门就说：“看看吧，人都不行了。”老太太转过身来看着葛进财两口子：“你们开的药？”葛进财说：“她是到我的诊所开了药，我……”老太太虽然满头白发，动作却很敏捷，她扑到葛进财的身边，用瘦骨嶙峋的手抓住葛进财的衣服，向葛进财撞去：“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的女儿……”葛进财没有防备，倒退两步身体贴在墙上。
葛进财不敢动，病床上躺着的还不知道怎么解决，面前的老太太更是惹不起，他举起两只手，任凭老太太倚着自己，鼻涕眼泪抹到自己的衣服上。还是陈小丽给葛进财解了围，她半搀半拖地让老太太坐在另一张床上：“老人家，不要着急，您要注意身体……”老太太流着眼泪说：“你还我女儿，我女儿要是有三长两短我和你们没完。”
五
葛进财心想，自己开的药方禁得住任何检验审视。他趁着陈小丽安慰老太太的时候，溜出病房去找袁大力。袁大力不在。葛进财给袁大力打电话，袁大力没接。
一抬头，葛进财的心跳加速了，陈小龙从电梯里走出来了。 陈小龙看到葛进财，习惯地皱起眉头，问：“小丽呢？出了什么事？”葛进财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陈小龙是陈小丽搬的救兵。葛进财小声地说了事情原委，陈小龙走到王学芳的病房门口看了看，示意陈小丽出来，对俩人说：“这样的主儿招惹不起。你没看到老的老病的病么？要是硬茬子我不怕，这样的……唉，你们是开门做生意的，他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拿钱摆平图个省心吧，你们又不缺钱。”“这明明是讹诈！我开的药一点问题都没有……”陈小龙瞪着葛进财：“那个病人是到你诊所看病了吧？”“是。”“你给病人开的药吧？” 葛进财的声音低下去了：“我怎么知道她吃没吃。” “对呀，人家一口咬定，就是吃了你开的药才这样的，你能怎么样？”葛进财不再说话了，依旧一脸的愤愤不平，陈小丽叹了一口气：“哥，你都没办法，我们只能认了。”“不是哥没办法，这样的人招惹她干什么？”
这时候“大姐”走了过来：“你们也看到了，给个说法吧。”葛进财说：“病人的病因不仅仅是吃药……”没容葛进财说完，“大姐”立刻截断他的话：“你看到了，我姐昨天去看病，是一个人走到你的诊所，吃了你的药就不行了，我们是打了120来的医院，”“大姐”的声音更高了，“吃药到底是治病还是要命？治不好病就算了，要人命是另一回事儿……”陈小龙看了看又畏缩又不平的葛进财，提高了声音说：“你这样闹是不想解决问题了？告诉你，不想解决问题有不想解决问题的办法。”“大姐”看着陈小龙毫不示弱：“你是谁？这事和你有关系么？”几个人围了过来，一个男人拉了“大姐”一下，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大姐”的脸色一变，陈小丽趁机说：“大姐，这是我哥。先不说别的，治病要紧，你说呢？”“大姐”瞟了陈小龙一眼，声音低下来：“你说得对，先给我姐治病，其它的以后再说。”葛进财想借着眼前的气势了结此事：“你们想要多少钱？”陈小丽拉了葛进财一下，“大姐”一脸的不屑，声音直接高八度：“我们不缺钱！我们不是因为钱才去找你！我姐姐是吃了你开的药才这样，你当然要负责任。我还可以去告你……”走过他们身边的医生护士个个一脸的不快。
陈小丽陪着笑脸说：“大姐，你不要激动，你去告也好，去讨公道也好，还是先要治病才行。我们去缴费吧。” “大姐”听了这话，点点头：“妹子说得对，先治病。”
葛进财陈小丽到了收费处才知道，病人从昨晚入院到今天上午，已经花费了两千多，陈小丽在“大姐”的监督下交了三千元钱。“大姐”的态度好了些：“你也看到我姐的情况，不是忍受不了，谁愿意住院？还有我妈年龄那么大还在医院照顾我姐，我先告诉你们，我妈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你们就不应该告诉老太太……”葛进财说。“哟，我们不能和你这样的大医生比，我们买不起房子，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还用告诉她？”陈小丽拉了葛进财，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大姐”说：“你们呢，每天来看看病人。住院费没了给补上！还有，病人住院期间的护理费饭费你们都要出。”葛进财还想说什么，陈小丽拦住他。
陈小丽说王学芳们由她来应付，诊所还要正常营业，让葛进财给袁大力打电话，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花钱也要花得明白。葛进财连连点头称是，仔细看去，陈小丽瘦了。自从出了小护士这事，葛进财第一次觉得自己对不起陈小丽，关键时刻还是老婆出面才行。他叮嘱陈小丽不要太着急，问题都会解决的。葛进财看到陈小丽的眼圈红了，不由得心头一热，这种感觉多少年都没有过了。
陈小丽又让陈小龙这几天常到诊所看看，有什么事情帮着应付一下，陈小龙看了葛进财一眼：“别不知好歹，我是怕我妹妹着急上火才来的。我告诉你，钱，是你们两个人挣来的……”陈小丽打断了陈小龙的话：“哥，不要说了。”陈小龙看了看陈小丽，不再说话。
诊所开门了，没有护士，葛进财忙得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终于忙完了，葛进财刚端起水杯，黄毛们来了，他心中暗自叫苦，表面却故作镇静，想拉着黄毛进治疗室，解释今天自己没准备钱的原因。黄毛和几个人就站在诊桌前：“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哥几个也不是闲人，你要是再拖着我们就不客气了。”葛进财慌了，他的笑脸比哭脸还难看，这时黄毛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是谁呀？怎么这么眼熟呀？”黄毛回头叫了声“二爸”，葛进财看到陈小龙和另外两个人站在门口。被黄毛称作二爸的人说：“你病了？跑这么远来看病？过来给你介绍，”指着陈小龙，“这位就是龙叔，葛老板是龙叔的妹夫。”说着冲着葛进财打招呼：“葛老板，好久不见了，生意红火呀。”葛进财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汗水连连点头。黄毛转身冲着陈小龙叫了声“龙叔”，走过去双手给陈小龙递烟，又迅速掏出打火机给陈小龙点上，才回头看看葛进财：“葛叔，我们是开玩笑的，不要当真。”葛进财只会点头，陈小龙走到葛进财面前：“他们是来找麻烦的？”“是……呃，不是……”“到底是什么？”陈小龙的眼睛又瞪大了，葛进财吞吞吐吐地说了小护士找黄毛讹钱的事情，陈小龙听了立刻冒火：“我们还没找她，她倒找人来讹钱！我妹妹真是眼睛没睁开，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混蛋！”回头看着黄毛：“有什么事情找我就行了。”黄毛笑着说：“没事，真的没事。”黄毛的二爸看着黄毛：“没事还不快走？”“走，这就走。龙叔，再见。葛老板，发财。”黄毛们走了。
陈小龙还想说什么，看看身后的两个人只是恨恨地瞪了葛进财一眼：“医院那边没有来人找麻烦吧？”“没有。”“嗯，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们哥几个去吃饭了。”葛进财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叠百元钞票揣进陈小龙的口袋里：“辛苦哥哥了，你们吃饭我请客。”陈小龙也不推辞：“吃了饭我们在茶楼打牌，有事情就给我电话。”葛进财点头称是，看陈小龙们走远了才回到诊桌前，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六
黄毛没再露面，小护士也不再发消息，但是陈小丽带来的消息一个坏似一个：王学芳做了各种检查，做了胸部CT，甚至做了脑部CT……葛进财忍无可忍，给袁大力打电话：“上呼吸道感染，就算是吃药的不良反应，这都四五天了，还没治好？你们做胸部CT也就算了，怎么还做了脑CT？”袁大力在电话里叫苦不迭：王学芳的妹妹闹得整个科室不得安宁，不满足她提出的要求，主治医生不仅不能正常工作，甚至不能吃饭，就是去卫生间家属都跟着……全科室的医生护士对他们敢怒不敢言，最后袁大力说：“我们开了出院通知单，告诉她病人各项指标正常，病人就是不出院，我们也不能把她抬出去。师兄，记得科室的老主任吧？退休后和人合伙开医院，钱没少挣吧，知道么，他已经把医院卖了。去年一年就赔给病人六十多万，听说年初又赔了二十多万，伤心了，不做了。再说说医院，昨天外科的一个病人纠缠，医务科没办法，只好报警，110都来了。你是我师兄，我就实话实说吧，这件事情你就认了吧，别说你给她开了药，就算你给她喝口水，你也脱不了干系。不要再追究是她身体原因，还是吃了你开的药的原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承担全部费用，再拿出点钱了结吧。你这也就是一两万的事情，他们拖下去你花得更多。而且，我听说他们还要转院，哥哥你好好想想吧。”
本来要兴师问罪的葛进财无语了，尤其是听说王学芳要转院，这着实让葛进财着急，看来只能认赔钱了。
晚上贾老板来诊所问葛进财考虑得如何，葛进财提到了老主任卖掉的医院，“你是行家，知道那个医院的面积才不到五百平米，”贾老板说，“而且他是靠个人的名气，设备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还卖了二百万，我们的设备要好得多。”葛进财还是一口咬定二百万，贾老板苦笑着摇头：“葛兄你是没有诚意呀。我咬咬牙，你再加十万就成交，你看如何？这真的是底线了。”葛进财说：“不瞒你，就是二百万我还要去借钱，不要说二百一十万了。”贾老板摇摇头走了。
葛进财回到家，看到陈小丽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应该是陈小龙对陈小丽说了黄毛的事情。葛进财正想着怎么应付陈小丽，陈小丽哭了起来：“老葛，钱……钱……”葛进财一怔，立刻说：“唉，我也想明白了，不就是出他们看病的钱，再给点营养费之类的，一两万的事情，给她们就是了。”陈小丽却摇头痛哭：“五十万呀。”葛进财懵了，“五十万？”“放在我同学公司的五十万没了……我同学跑了……”“跑……跑了？什么意思？”“他们公司资金链断了，这个混蛋，还是从同学、熟人手中骗了一笔钱……就跑了……那天同学聚会我回诊所就是告诉你这件事……”葛进财急忙问：“还有五十万呢？”“我当时就是怕钱放在一家公司不保险，把五十万放到另一个房地产公司了……”“那就快点把这五十万要回来……”“我去要了，也没钱，现在拿不回来……可以……给一户房子……”“我要房子干什么？我要的是钱……我要的是买医院的钱……对你说过，不要把钱放到别人手里，你不听……”葛进财声嘶力竭的叫声盖住了陈小丽的哭泣声。
一百万呀，自己起早贪晚没有娱乐没有休息生病了还要在诊所忙碌一点点积攒的钱，转眼间就没了。葛进财不再理睬陈小丽，几声嚎叫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甚至都没有力气愤怒了，摸黑进了儿子的房间倒在床上，陈小丽的哭声宛如夏夜蚊子飞动的声音萦绕在耳际，让人心烦而无奈。
这一夜，葛进财睁着眼睛，想到陈小丽没有追究小护士的事情，原来是她自己心中有愧，自己还对她感恩戴德，简直可笑！没有了一百万，买医院的事情就成为泡影……
葛进财很早就起床，到了诊所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坐下来看病也心不在焉，一向以服务态度好著称的葛医生，今天的表现出人意料，看到第三个病人，病人就吵了起来，葛进财将药方一推，坐在那一语不发，任凭病人大喊大叫。
这时葛进财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立刻跳起来：“找什么袁主任？不就是几万块钱么？又不是五十万，更不是一百万，给她就是了……”正发脾气的病人吓了一跳，闭了嘴。陈小丽说：“几万就不是钱么？我知道你因为一百万的事情怨恨我，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么？钱拿不回来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管过我么？我天天在哭你安慰过我么？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至少我没在外边偷鸡摸狗……”葛进财挂断电话，他瞪着充血的眼睛盯着站在他对面的病人，刚才还吵闹的病人看着他的眼神，转身走了。
晚上关门，葛进财走在街道上，看着路边摆着夜宵摊子，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掌柜的认识葛进财，热情地招呼他，他要了两瓶啤酒，又要个小菜拼盘，他实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陈小丽。他仿佛大病初愈，端杯子的手微微发抖，今天一天他粒米未进。
刚喝了一杯酒，就觉得脸热头昏，这时有人拍了他一下：“难得呀，师兄也吃宵夜？”袁大力嘴里喷着酒气坐在葛进财的身边。“怎么就你一个人？嫂子呢？师兄，嫂子劳苦功高，今天把那个王……王什么弄出院了，了不起呀，那人多难对付哟？我是领教过了……老哥，住院费用我帮你控制着，全部算上不到八千……”葛进财给袁大力倒上一杯酒：“谢谢袁主任。袁大主任吃的什么席呀？又是答谢宴？”“开什么玩笑，是爱仁医院的新老板请客。”葛进财心中一动：“爱仁医院卖了？”“对，”袁大力喝干了杯中的酒，“ 卖给我一个远亲，原来是开矿的。”“多少钱卖的？”“一百八十八万。”葛进财手边的杯子倒了，酒水洒了半个桌子：“这么便宜？”“便宜？都谈了半年了，那个贾老板一直抬着价钱，说有人给二百万，现在好像听说那家出了什么状况……”袁大力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葛进财，葛进财低下头，用纸巾把酒水抹到桌下，心头一紧，自己刚刚知道的事情，别人早就知道了……贾老板不会说出自己是给二百万的人吧？
他不想再听这个话题了：“管别人的事情做什么？喝酒。”自己干了一杯酒。袁大力还是瞪着红红的眼睛盯着葛进财，咧开大嘴嘿嘿地笑着说：“看不出来，师兄是有本事的人呀。”“我有个狗屁本事……”袁大力说：“那个小护士已经离开县城了……”“什么小护士？”“师兄，都是男人，有什么呀？她勾引你，你禁不住诱惑，很正常呀。听说她还堕了胎……是师兄你的吧？”葛进财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这个事情传出去也就罢了，怎么会传出堕胎？他喊了声“老板，结帐。”转过头看着袁大力：“袁大主任，你喝多了，我不和你计较。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话要负责任……”袁大力咧着大嘴呵呵地笑着，醉眼朦胧地说：“师兄，敢做敢当么，男人么……”葛进财站起身走了。
月亮真好，葛进财抬头看着月亮，觉得头有点晕，脚下步伐有些乱，心中却从未有过的明白：儿子葛鑫高考学什么专业都行，就是不许学医科；毕业去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要再回这个是非纷纷的县城。日子还要过下去，守着诊所，发不了大财，也生活得无忧了，买医院，见鬼去吧。
尾声
快十点半了，葛进财收好现金，关了店门，慢慢地朝家走。鬼使神差，他拐到了当初要买的那家医院门口。医院的窗户全都黑着，仿佛是一个个的黑洞。医院的大门上贴着各种打印的纸，最大的一张打印着：房东出租，无转让费。葛进财疲惫的脸上现出了笑容。手机响了，是陈小丽：“还不快点回来？儿子都到家了，学校放假了。快点回来吃饭了！”葛进财说“知道了”。
儿子，学金融的儿子回来了，他没学医，真好。他想起近两年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家黑洞洞的医院，转身朝家走去，心里想着，明天确实要再招聘一个护士，陈小丽一个人忙不过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