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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出生在上海大家族之一的顾家,自小的确是不愁吃穿——岂止是不愁,吃穿用度可谓极好。
可我的心里总觉着空落落的,抵不达实处。
我的母亲是顾家家主、亦即我父亲的第三个老婆,家里人都叫她二姨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很宠我,也只能宠我,因为她没法再生出第二个小孩来。
我时常感觉她应当是爱我的,可她时不时会低声念叨:“你如果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啊。”
大夫人生了大姐念悠后就去世了。念悠姐姐待我很好,小时候,我很爱跑去她的院子里找她玩,不过常常是自己一个人在旁边玩。念悠只比我大四岁,但要比我成熟上许多,自小她就爱看书,手上似乎永远都长着一本书,从早到晚不停地看。
我好奇地问她:“姐姐,看书那么有意思吗?”
她总是淡然一笑:“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儿可以做了。”
我不大懂,在一旁乐呵呵给布娃娃扎麻花辫子,扎完又拆开,给再换个发型,乐此不疲。
念悠从不嫌我打扰到她。她一看起书来,整个人就仿佛穿到了书里头去,外界的声音轻易影响不到她。
父亲最宠大姨太。不得不承认,大姨太长得的确好看,这种好看不同于我母亲的那种直接的漂亮,她更多带着端庄大气的气质,是人们常形容的“可以带去大场合”的人。
大姨太生了两个孩子,亦即我的二哥和小妹。二哥叫顾如萧,外貌很好地继承了父亲和大姨太的优点,气质拔群,在人群中是很扎眼的存在。我和二哥的交集并不多,也就年龄较小的时候偶尔一起玩过,他还会给我讲故事听,不过他讲的故事对我而言有些枯燥——都是文绉绉的东西,我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且睡得很好。
大了些,他就被父亲安排的课业压得没法喘气,也没时间理我了。再之后,他去到父亲公司实习,忙得不可开交,经常回到家时夜已深,只有浓夜的寂寥陪伴着奔波一天又一天的他,疲倦使他无力多说几句话。不过偶尔瞧见我居然待在堂前,再累也定要跟我聊上一聊,说出来的话无非是:
“今天过得怎么样?”
“哥哥太累了,都没空陪你。”
“今天想哥哥了吗?”
我跟他算起来就差了两岁多点,难道是我看起来太过稚嫩,才让他生出我始终还是个半大点的小孩的错觉吗?
我每次的回答千篇一律:
“就那样吧。”
“好嘛,不过有念悠姐姐陪我啦。”
“想的想的。”
最后那个是显而易见的敷衍。哪怕天天都能见到念悠,我对念悠的想念也胜过了对二哥的,因我与二哥的感情着实算不上深。
我并不喜欢小妹顾如茵,念悠待她也很平常,不过都说喜欢和讨厌一般是相互的,顾如茵也不喜欢我,对我没什么好脸色,对念悠她倒是还能端起来表面上的“礼貌”二字。
父亲看重二哥,自然对顾如茵也多了几分关心,而大姨太对二哥的管教有多严格,对顾如茵就有多宽松。种种原因,使得顾如茵成长为非常之不可一世且脾气暴躁的典型大家族中的大小姐。
我不喜欢她,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有天晚上她坐着黄包车回来时,我刚好在门口附近,看到由于黄包车师傅没拉稳颠簸了两下,下车时的她伸腿重重踹了那师傅两下,恶狠狠道:“拉了那么多年的黄包车,还拉不明白吗?”然后蹬着高跟鞋,“扣扣扣”地、头也不回地朝门里面走。走之前,她把该给师傅的铜元扔在了地上。
我默默地看着黄包车师傅,弯下瘦削又佝偻的脊背,把地上的铜币抠起来,用衣服的边角擦干净后,小心翼翼地装进打了几层补丁的口袋里。
全程,他只一个劲跟顾如茵道歉,恨不能把头低到地上去。顾如茵并没有接受他的道歉。
师傅拉车离开前,我递给他两个银元。他受宠若惊,粗糙且干裂的两只手在衣服上搓了又搓,不敢接。
我硬塞给了他,说:“刚刚那个是我妹妹……”
事实上,我很不愿意承认顾如茵这个妹妹。
“她对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到了,我替她向你道歉。这钱你就收下吧,不收下我心里难安。”
实则我只觉得他可怜,该难安的应当是顾如茵才对。不过顾如茵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难安”两字怎么写吧。
师傅说:“没什么的,经常有这样的顾客,我都已经习惯了。”
他谢了我好多遍,比对顾如茵的道歉还要多。最后他拉上黄包车,跑进了黑夜。
二
父亲突然给念悠联了个亲,晚饭桌上说起,根本没有给念悠考虑的余地。父亲的话语从来带着通知的意味。
我看到饭桌底下,念悠的手指蜷了又蜷,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一个“不”字。从小到大,她的处境比我还不堪,因她缺失母亲的爱,又得了个对女孩子向来不闻不问的父亲,与她最为亲近的,是当初大夫人嫁过来时一同带来的一些家仆,而其中,最最亲近的大夫人的奶娘,念悠称其为阿嬷的老奶奶,在前两年由于年纪实在太大,就自请回乡下和儿子儿媳们一同生活去了。
那位阿嬷离开的那天我也在。
她用皱巴巴的手掌轻轻抚摸念悠的脸颊,老泪纵横:“孩子啊,阿嬷老了,不得不走了,往后的日子,你一个人可要好好的。”
我第一次看见念悠哭得那么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哭倒在奶娘的身上,已经比奶娘要高的个头压在奶娘苍老的肩膀上。
她说的话很小声,且断断续续,站在有一段距离外的我并没能听清。
奶娘回乡下的有一段日子里,念悠连最爱的书都看不进去,终日沉沉地、寡言地待在屋子里,有时候一整天下来一口水都没喝,只是被迫着吃进几口菜。
我没法安慰到她,只能给她足够的悲伤的空间,偶尔坐在她的身旁陪伴她,也是一言不发,只希望自己的存在不让她感到烦躁。
时间的线长长短短地接在一块,不知道哪天某个结突然断开,某个人就比预想的更早离去。
奶娘回乡下没多久后就去世了。从嘱托自个孙儿写来给念悠的心中所言,她生了场大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原想走之前来看看念悠,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把对念悠的思念和忧虑都放在这封书信里头。在信的最后,她说:“望我们家念悠一生安安稳稳、幸福美好。”
奶娘希望的“安安稳稳”是否能实现尚未可知,“幸福美好”却是难以实现了。念悠注定要嫁给一个她没见过面的、并无喜欢之情的男人。
那个人叫陈树,是上海数一数二的从商世家陈家的大公子,是陈家目前实际上的掌权人。
父亲说:“按照陈家的财力,你嫁过去足以安稳度过此生了。你们找个时间见个面,差不多下个月订婚。具体成婚日期之后再商议。”
究竟是为了让念悠安稳,还是为了父亲自己的生意,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而身为大家族的大小姐,从小享受够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就该做好为大家族随时牺牲的准备。
念悠是,顾如茵是,我也会是。
说起来,我应当还会早于顾如茵被“牺牲”掉。
夜里,念悠难得主动把我叫去她房里。
她说:“晚上你过来吧,我有些话想要说说。除了你,我也不知能说与谁听了。”
我便去了。
和过去那样,我与念悠包在同一张轻柔的被单里,听着初秋的晚风在半开的窗外飘过,不时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什么昆虫在夜里活动。
我问念悠:“要跑吗?”
念悠一震。
“跑”这个字,从很早之前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所以从很早之前,我就有意识地把母亲给的生活费用一点一点存了起来,和一部分昂贵的金银首饰一同塞进一个外观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木盒子里,再给盒子上了两个锁头,一把钥匙压在枕头套下,一把放在梳妆镜后。
我想着,等到钱存得差不多和时机刚好,那我就跑吧。带上钱,有多远跑多远。没有关系,父亲不会如何怪罪母亲,因为母亲也是局外人。父亲从来对我们漠不关心,没有了我,毕竟还有顾如茵。
念悠摇了摇头:“我没法跑。我无处可去。”
念悠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对这个家更是非常之绝望。从很久以前,我就看懂了她眼中的沉重的哀伤,是无论什么也没法消除的难过。常人都说文字力量很大,可念悠看了那么多书,那么多的文字也始终没法缓解她的痛苦。
她的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了下去,直到某一天,她失去了所有力量和勇气,哪怕一点点的反抗都做不到,也无力为自己的人生争取一二。
她说:“也许我命该如此。不过还未发生的事,谁也说不定。我不喜欢陈树,陈树也不喜欢我,我们还算是平等的。或许以后能喜欢上呢?或许以后的生活还真能过得不错呢?”
不会的,你们永远没法真正的平等。你只能有他,而他可以拥有第二个、第三个你。
念悠的呢喃似乎是说给我听,可更像是在开解自己。
“念铃,你知道吗?我原本想着,我这一生就待在这个小院子里头、和书本陪伴在一起……多美好的愿景啊!你曾经老问我为什么这么爱看书,因为我爱书中的各种人生,各种我没有且永远也不会有的人生。我爱看他人的生活,因为我的生活一团糟,我的人生或许注定一塌糊涂。”
我用纸巾轻轻擦拭着念悠脸上的泪水。
我说:“你也知道,还没发生的事说也说不定,也许往后的日子还行呢?也许往后你的人生一片光明呢?”
我知道这些话十分苍白,但我不得不说点什么。
我又说:“想哭就大声地、毫无顾忌地哭出来吧。”
于是念悠便小声地、毫无顾忌地哭了。
哭得一塌糊涂。
一如她给自己定义的往后余生。
三
我和沈文城初次见面是在念悠的婚礼上,当时前去参加的,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号的大家族的成员。
倘若是以往,对于这样的环境,我兴许会有好奇,会有想去四处瞧瞧看看的心思,然而今日,我被浓郁的哀伤压得几乎无法喘息,似乎所有念悠的悲痛都一并压到我的身上。
念悠在正式订婚前,的确在父亲的安排下和陈树见了个面,过程如何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念悠回家时显而易见的不开心。
那天晚上,念悠没有叫我去她院中,但我偷偷摸摸地去了。
隔着隔音效果并不强的门窗和墙壁,我听到念悠细细碎碎的哭声,散落在同样带有感伤气息的秋风中。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不全是昆虫引起的,原来更多来自院中的那棵叶子大部分都枯黄了的树。黄叶散了一地,一棵树就快要变得光秃秃的了,可深秋甚至都还没来。
念悠对陈树很不满意。
我从未问过原因,也不敢问,我帮不上任何忙,只会徒增念悠的伤心。
订婚宴是我第一次见到陈树。他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树,给人一种苍凉之感。深秋已至,他倒算不上秃,不过头发看着也时日无多了。
其实陈树也只比念悠大上十来岁,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像大了两三个十来岁一样。
陈树已有几房姨太,有一个夫人,去年车祸去世,今年他就给我父亲下了丰厚的聘金,等来年春天,他就能有一个漂亮且年轻的新夫人。
婚礼上,陈树谈笑风生,皱纹飞上眼角,并不好看的一张脸,让我不得不去想象他的孩子的模样,心里万般感慨:定不要像他才好。
我很想问念悠,为什么不跑?面对这样一个丈夫,“跑”后就算有再多困难,好像也都不足为惧了吧?
我究竟是没问出口。
当念悠决定出现在订婚宴上时,我就看到了念悠的余生。
我想,或许奶娘的“余生安稳”也没法实现了。
可是怎么办?念悠待我如此好,而我却只能悲哀地看着她一步步陷入泥沼。
我只能在一旁看着。
顾如茵很不屑,我听到她跟她的小姐妹们偷偷说:“顾念悠真可怜,得了个这样的丈夫,往后可有得受了。话说顾念悠尚且如此,你们猜顾念铃会落得怎样一个结局?”
“能好得到哪里去?你父亲不是对她们两个都不管不问的吗?也就你比较受宠了。”
“那得感谢我的哥哥啊,不过说起来最该感谢的是我妈,给我生了个这么好的哥哥,另外两个的肚子里都出不来一个男孩,这能怪得了谁呢?”
“你呢?要是哪天顾念铃栽了,轮到你了,你可怎么办?”
“有我哥在,我父亲不能对我太差吧,毕竟他死了,我哥可是唯一继承人。怎么着,这个年纪总不能再找个女人给我造个弟弟来吧?”
“哈哈哈……说的也是。”
“得了不说她们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大喜的日子,怎么开心怎么来喽。”
数落完念悠和我,她们便凑得更近,开始说起这家那家的儿子女儿们。说起男人,她们总爱用上一些偏向于赞美类的词,而说起女人,她们则能贬低就贬低。不好看的男人被夸才华,好看又有才华的女人被安了个存在与否尚未可知的不检点的名头。
沈文城就是在我偷听墙角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
一个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来:“偷偷听别人说话可不礼貌哦。”
我被吓了一跳,自然没法给他好脸色看。担心被顾如茵她们发现,干脆把他拉到远一点的角落里,这才道:“干你何事?”
我打量着他。一身新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五官俊朗,唇角微扬,有点勾人,看起来就像个风流的花花公子,且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我对他更不会有好脸色了。
甚至迫不及待离他远点:“再见。”
步子还未迈开,他先行挡在我的面前。
我拧起眉头:“怎么?”
听的又不是你的墙角,你这是什么意思?再说,听墙角犯法吗?倘若听墙角都犯法的话,顾如茵她们一些个随意给他人造谣的人,更应该先给拉进去关一关吧?
他直直地看了我一会,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我叫沈文城,你呢?介意认识一下吗?”
我毫不留情:“有点介意呢。”
“那就不认识了,”他倒也不勉强,“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了。你说了,我就放你走。”
我试图掰开他支撑在我头旁边的手臂,发现根本掰不动。我很想问他,你是怎么想出这样一个难以形容的姿势的?
得亏他长得好,倘若放大在我面前的是一张丑脸,哪怕磕破了脑袋,我也要用额头狠狠撞击他的下巴,生生撞出一条路来。
“顾念铃。”我说,“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他放下手时多问了一句:“今天成婚的顾念悠是你的……?”
“姐姐。同父异母的姐姐。”
“哦。”
他若有所思。
四
念悠婚后的有一段时间里,父亲的公司都没之前那样忙碌,得以清闲许多的二哥顾如萧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这段时间里,原本和我朝夕相伴的念悠的角色被顾如萧取代了去——念悠婚后,我很难见到她。
念悠不在家,我也没有老待在家里的理由和必要,便去了学堂,在一众出门都爱捧着两本书的女孩子中,我显得格格不入。
每次下学,距离其实不算远,黄包车两下就能到,但顾如萧总孜孜不倦亲自开车来接我,还总爱问一些在我看来十分没必要的问题,例如:
“学堂的生活如何?”
不永远都是那样吗?枯燥且无味。可是当着他的面我能说得这么直白吗?于是每次我都是那套委婉的说辞:“不太能适应,还是家中好。我实在想念念悠姐姐。”
然而顾如萧也没法让我见到日思夜想的念悠。
又或者是:
“据说你这个年纪最容易情窦初开了,有喜欢的人吗?”
自然是没有的。每次去学堂我都很不痛快,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学堂里头的男男女女,更没有力气去喜欢谁。
顾如萧问这话时的表情我很难去形容。他的语气分明很有调侃的意味,可眉宇间却让我感到一丝的不耐,仿佛我一旦说了“有”,他就要把“有”里头的那个人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之后,再找出所有同我不合适的理由,最好摆出对方的一堆存不存在并无证据的缺点,让我“看透”那个人,对对方失望了才好。
是的——给我一种,我不能被人抢了去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有天我实在忍不住,就对他说了“有”字。果不其然,他所有的反应都在我的预想中。
他问我那个人是谁?谁家的?是给你送苹果的那个,还是你不小心摔了一跤,给你包扎的那个?为什么喜欢他呢?他比哥哥好在哪?
送苹果的和包扎的都是同一个人——沈文城。严格上来讲,他并不是给我包扎的那个人,他只是把我送去了医务室,是护士给我包扎的。
我对沈文城没有喜欢,顶多觉得他是个不错的朋友。初次见面时对他的不太好的念头,在之后的相处中逐渐散了去,现今觉得这人其实不错。
想来想去,我这个“喜欢的人”,除了沈文城以外,好像确实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于是我就把沈文城丢了出来。
沈家也是个大家族,沈家的小儿子顾如萧自然认识。
至于喜欢他哪里,我就说:
“有次见着他在路边捡了条受伤的小黄狗,给送去宠物医院救治,我觉得他心地善良。”
似乎觉得这个说辞不够充分,我又补充道:
“而且,他长相气质都不错,书读得也就比念悠姐姐少了一点。”
最后那个是我瞎掰扯的。我哪里知道沈文城读了多少书?他一天天看起来也跟我似的轻松自如,不是书读得太差自我放弃,就是书读得太好无所畏惧。
我虽然不爱读书,但自从和念悠分开后,我就总爱写点东西。兴许是念悠给我讲的故事太生动、引人入胜,我不知不觉间就记住了许多文字,紧跟着那些文字逐渐变成我自己的东西,又拼凑成全新的故事来,其中有两三篇被出版社出版过,用的是笔名,无人知晓那是我。
这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拿来夸上几句的东西了。
顾如萧说:“你若是因此便喜欢他……那么我请问,难道我的长相气质不如他么?”
我说:“你们俩是不同的类型,我没法比较。再者我为什么要把二哥你和沈文城进行比较呢?”
我着重强调了“二哥”两字。
这并未使顾如萧冷静下来。
他变得咄咄逼人:“若非要比较呢?”
我没说话。沉默着。
他总算放弃了这个问题,转向另一个:“若是因为心地善良……我想救助一条狗对沈家小少爷来说到底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倘若他家穷得很,他都快身无分文了还愿意抠出钱救助那条狗,那才叫心地善良。”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冲突。充其量就是后者的善良更为沉重罢了。
我说:“也许喜欢就是这么个毫无里头的东西呢?……二哥你缘何如此在意我喜欢谁?总之不论我喜欢谁,你永远都是我的二哥。”
我希望一切就此打住。
然而顾如萧并未如我所愿。
他语气强硬:“我不愿意永远只做你的二哥。再说,我们身上没有一滴血是相连的,我本就不该是你的二哥。”
他最后的叹息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我没有去深究顾如萧话中的深意,只是从那之后,我借沈文城作掩饰,渐渐远离了顾如萧。顾如萧感受到我的冷淡,他没说什么,也没有勉强我。
只要他还是顾家唯一的儿子,往后唯一的继承人,他就永远没法以除了“二哥”以外的某个角色站在我的身边。
孰轻孰重,他需得放走一个。
五
念悠成婚后,我就很少能与她见面。她就像个漂亮的金丝雀,被人圈养在金子打造而成的笼子里,失去了自由的权利。
电话打不了。两家相距那么近,一封信却也难送达。
好不容易才收到的一封信里头,念悠说:
“许是陈树很清楚我对他并无情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尽管我很注意收敛了我的厌。他在我院中安了许多人用以监视我,怕我逃了去,又怕我出去会情郎——我说过我无情郎,他从不信。我的话他常常是不信的。再说逃……若是想逃,我何必等到现在?——但我现在的的确确生出了许多‘逃’的心思。
“我当初最怕进来受到姨太们的欺压,不曾想如今与她们相交最好。若不是三姨太,我这封信恐怕也交不到你的手上。原来之前传出来的陈树的二姨太因病去世的消息是假的,她是自杀的。用昂贵的、坚韧的围巾,一条接着一条,最后挂在房梁之上。第一个发现的是她的贴身丫鬟,后来那个丫鬟失踪了。陈树的家宅犹如龙潭虎穴,进了难出,比起逃的心思,我竟然更多是在恨父亲,一个给了我优渥物质前半生、又毁了我的后半生的人。
“陈树是个疯子,心情不好的时候酷爱折磨人。曾经二姨太被折磨最深,她走了之后苦受折磨的便是四姨太。我不知四姨太还能坚持多久,上次见到她时,她尚且脸色苍白,瘦削的身形摇摇欲坠。我就在想啊,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了吧?可是你看,咱们家家大业大,也敌不过陈家,父亲对待陈树这个晚辈还需得礼貌周到,我又能如何对抗他呢?
“夜深的时候,我时常想起三姨太给我描述的二姨太的死状。她总说,她往日与二姨太相交甚密,俩人商量着、盘算着有朝一日能够远离陈树,过上属于她们的世界。她还说,她们许多次后悔不该看重陈树的万贯家财而嫁给了一个魔鬼。现在三姨太把和二姨太的约定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可惜,我想永远也不会有她所希望的那一天。
“原先在家里,在我的小院子里,你经常陪伴在我左右,我想你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光,都要比过你和二娘吧?那会的我还时常觉着孤寂,现在只更甚,连听我讲故事的人都没有了。我切切实实体会到古时深宫中的女人之感,不同的是,我从未期盼陈树来看一看我。我恨不得他离我远远的。
“信写至此,原有千般万般的话在心头,出来竟也不过寥寥数语。当初阿嬷托她的孙儿给我写信时,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情?阿嬷期盼我余生安稳,又盼我幸福美好,我竟一个也没能如她所愿。
“阿嬷临终还记挂着我,我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不过,我总也要下去的,届时还能与阿嬷做个伴。
“能否见到我早亡的娘亲?
“愿妹妹念铃一生顺遂。连同阿嬷对我的祝福,都送给你。”
这封信,我瞧着不对劲,似临终的遗言,灼烧在我的心头。
一阵哽咽,旋即泣不成声。
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陈家幽深大宅的正门口,泪流满面,难以发出完整的声音。
我终于说出了口:
“快去!我姐姐……我的念悠姐姐!陈树的新夫人……快去!快去看看她好不好!”
门口的仆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疑惑,个别当我是个疯子。
后来,我的语气尽是乞求。
我说:“求求你们了,让我进去吧,带我去看看我的念悠姐姐,好不好?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好不好?……好不好啊!求求你们了……”
念悠姐姐死在她二十一岁那年的秋天。
距离她与陈树成婚不过短短两年。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上海迎来了第一场浅薄的雪。
陈树迎娶的新夫人住进了陈家大宅。
对外宣称,念悠姐姐身体一直不好,是病逝的。
六
沈文城比我大了一岁,行事看起来同我一般幼稚,能够跟他逐渐处成好友,估计多有性格相近的因素在吧。
沈文城自念悠婚宴上与我见了一面之后,在学堂里头孜孜不倦来打扰我,用上各种各样牵强的理由,有时候实在找不到理由了,就给我送点吃的喝的,说:“在学堂的日子无聊吧?不如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生活都灿烂了。”
我们之间的交际愈发多了起来。
沈文城在学堂似乎很受欢迎。当时比较新派时髦的女孩子,对于情情爱爱从来不耻于口,个别甚至表达得轰轰烈烈。每日写给沈文城的情书,据说能摆上一桌面。之所以是据说,只因我从未去实地考察过。
类似的情书我也收到过不少,偶尔看上一看,大多是说着那些个如出一辙的话,例如:
“初见时我就被你深深吸引。”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母亲的确给了我一副好皮囊。但我不认为这副好皮囊有除了收情书以外更大的用处。
反而产生了一些恐惧。
念悠也生得一副好皮囊,所以才会让陈树愿意花上许多钱财求娶。可这只给念悠带来了痛苦。
那些情书我后来不再去看,因我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无兴趣。
有天,收情书收得应当十分顺手且习惯的沈文城突然来找我,说:“总有人不懈地给我送,我深受其扰,你不也需要我帮你挡挡你二哥么?不如我们对外宣称在一起好了。”
我最开始在想,父亲若是知道了,会当如何?我再也不能成为他手中随时可用的棋子了。这于我而言显然是件好事。母亲应当是不会去管我这些事儿的。
使用最终一口答应下来的主要原因,是我知道顾如茵也喜欢沈文城。
恶毒的念头油然而生,尽管沈文城想必不至于看上顾如茵,可我还是要做点什么让顾如茵痛苦才好,再者,顾如茵的嫉妒定然会使我十分愉悦。
果然,自传出“顾念铃与沈文城在一起”的消息后,顾如茵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看,无论在家还是在外头。不过我无所谓,本来一直以来我们两个也都是处于很不对付的状态,在听到她数落念悠的那些话后我更是恨极了她。
我跟沈文城的交集更密。
起初我还是只把他当作朋友的,心想:我们两个所谓的在一起,不过是一场不涉及钱财的交易,方便了他也方便我自己。
然而后来倒是真生出了情意。这种情意原先还只是个苗头,像冒出头来的新芽,微风轻吹,它便左右晃动,大有举棋不定的意思。待我发觉时,它已然长出了嫩叶。
那么既然都这样了,我也没有去压制的必要。人总要经历一下情情爱爱吧,无论是甜蜜的还是苦涩的。
念悠去世后,我哭了许久。哭到实在两眼干涩、再生不出眼泪来。
我缩进房间,缩了整整一月,期间唯有母亲得以见到我的面。沈文城许多次致电,我却理也不理。唯一一次接起来电话,我只告诉他:“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冷静冷静?请不要再扰我。”
我话说得很重,但他并没有生气,只用轻柔的如同羽毛抚摸我的心脏一般的语气道:“好嘛好嘛,我不给你打电话烦扰你了。那你答应我你一定不要做傻事,好吗?我希望能在上海下第一场雪前见到你,好不好?”
我挂断了电话,至于我有没有说好、亦或是不好,如今我已记不起来了。
只知道,上海下第一场雪前我和沈文城的确是见上了面。彼时我憔悴不堪,浑浑噩噩,大有苟活于世的颓唐。不止因为痛惜念悠姐姐,还因为我的母亲忽而生了场大病,终日躺在床上。医护人员来家中给母亲输液,可母亲的脸色仍旧是一日不如一日。
医护人员跟我说:“没有办法了,现在医疗水平不够,只能吊着一口气。你作为她最亲近的人,就多陪陪她吧。”
我对沈文城说:“所以我之后也没法出来见你了,我要一直待在家里陪伴我的母亲。”
沈文城把我搂紧怀里,在一家关闭的花店的屋檐下,街道上满是迸溅的水珠。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把没带伞的行人们匆匆赶回家去。
“没事啊。”我听到沈文城说,“那我可以去你家里找你吗?”
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我于是点了点头。
他把我抱得更紧。
那天,我们正式确立在一起。
待到密布的乌云逐渐散去,一缕缕明亮的光从穿透云层、洒向地面,大雨转成了小雨,我们牵着手漫步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
七
母亲最终没有挨过这个冬天。
同一年,我接连送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锁住的木盒子的纹路愈发清晰。
我在这个家里已不再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然而我夜夜捧着木盒子,到了第二个冬天,也没有选择离开这个没有必要再待下去的家。
顾如萧与和陈家为近亲的同样是商人世家的刘家大小姐订了婚。
无论是顾如萧,还是我的父亲,他们同陈家仍密切往来。念悠的死对他们而言就只是家中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沈文城告诉我,他明年许要去留洋,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同去。
我说:“我不会洋文,也懒得学。”
他说:“你不需要会洋文,反正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究竟去到国外,谁陪谁还真不好说。
“我的眼界只能如此了,你独自去吧,若是遇上其他女人,我也不会怪你。若是孑然一身去、又孑然一身回来,那你可以来找我,兴许我还在原地。但我也不能保证我会一直在原地。”
我不愿意去到完全陌生的国家,听他们说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现在写点和我的念悠姐姐有关的故事,偶尔也能发表出几篇,仿佛念悠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生生的,也许就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城市里开启了新生。
这便是我当下生活的全部,而我甘之如饴。
顾如萧与刘家大小姐的婚宴上,我和沈文城站在酒楼的阳台,彼此相顾无言。最后我们都看向了车水马龙的大街。
沈文城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只是在他走之前,给他去了一封信,其中只一句话我尤为深刻:“过去美好的点点滴滴,无论未来如何,它们依旧是美好的。”
又一年,在再次到来的轰炸之后,上海来了许多外来者,其中顶多只有一些能说出点蹩脚的上海话,于是便聘请本地人给他们当翻译。
我对他们的观感十分差,就连对顾如茵的讨厌,在他们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可顾如萧和父亲跟他们往来得很好。这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点。他们似乎为了保住身份地位,可以不择手段。
说来倒也有趣,日本人来了之后没多久,陈家莫名没落了。那么大一个家族,一下子跌进了尘埃。得罪了日本人的陈树至此一蹶不振,吸食鸦片,败光所剩无几的家底。
陈树的姨太太们能跑的都跑了,其中包括那位三姨太。
我时常想,倘若早知有这么一天,念悠姐姐会否愿意坚持下去?
又认为这只不过是我的自私之语罢了。我深切地爱着念悠,希望她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可对于当时的念悠而言,死亡或许是她认为的最美好的归宿。只有死亡才能让她解脱。
与陈家被迫退出舞台不同,顾如萧和父亲经营的生意蒸蒸日上,父亲已成为那种对着除了日本人以外的任何人都无需带上礼貌的大商人。
顾如茵日日春风满面,因她现在可是上海名流之女都想去巴结的对象。如今的她,跟姐妹们讲人坏话都没必要顾忌着什么,要多大声就可以有多大声,反正在她的圈子里,其他人只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不敢反驳一二。
所有的这一切,死在了某个夏季雷电轰鸣的雨夜的深巷里。
顾如茵被人发现时浑身赤裸,送到医院救治,醒来之后两眼无神,没过多久,她就变得疯疯癫癫,嘴里只会咿咿呀呀乱叫。
进了医院,就再也没出来过,直接转去疗养院疗养。
整个家中,只有顾如萧还会去探望她,不过探望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
顾如茵疯后,她圈子里头的那些人忽然想起来顾家还有我这么个女人的存在,便带着一箩筐关于顾如茵的坏话来寻我。不过我从来闭门谢客,一个也不见。
我总算知道当初念悠所说的不知跑去哪里。
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即使那个地方臭气熏天,这人也好似很难给足自己勇气将越陷越深的双腿,从泥潭里拔出来,然后奔向也不知会是光明还是黑暗的新地。
如今的我,何尝不是如此?
八
促使我真正下定决心的,是一封来自香港的信。
手写体的信件,一看就知道出自于谁。
初次见面的画面、那些在学堂的日子、牵着手走在空荡的下着雨的街边、最后一次见面时车水马龙的街头和沉默的两个人……
所有的画面如滚滚而去又滚滚而回的烟尘,挨挨挤挤于心头。
在日本人大肆轰炸上海之后,沈家人就举家搬离上海,我原来并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还以为他们也不幸死在了炮火下,毕竟有好多人都死在里头,报纸上登出来的照片里,随处可见人的残肢断体。
后来在一次饭桌上,听到顾如萧提起这件事,才知道他们一路南下直抵香港。
顾如萧问我:“你和沈家小儿子现今如何?”
我迟钝地夹了口菜:“没再联系了。”
“哦。”他神色愉悦,“挺好的。”
顾如茵说着“可惜了”,语气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不太清楚前因后果的刘家大小姐奇怪地问道:“念铃和沈家那个沈文城怎么了吗?”
顾如萧给她夹了块肉:“不成熟的青春往事罢了。我只是觉得我的妹妹,应当拥有一个更好的人。”
后面这句话,他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
我顿时再吃不下去饭,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吃饱了”后,快步远离餐桌。
尘封已久的木盒子被我翻了出来,除了它以外,还有另外两个,其中一个也是钱财,另一个则放着我对我母亲的回忆。
带上它们,我跟着沈文城派来的人而去,不留一语的,消失在乌烟瘴气的上海。
走之前,我去疗养院看了眼顾如茵。
她还是一如往日的爱叽叽喳喳,哪怕是疯了只会咿咿呀呀,也叫得比别人大声。
香港的确繁华,它的繁华与上海的不同,香港给我一种插上了自由的翅膀之感,而上海始终让我觉得掣肘在恶人之下。尽管我知道,香港实际也在外人的管辖下。
恍若隔世。
这是我见到沈文城时的第一个念头。
沈家在香港依旧经商,但沈文城并没有走上这条路,他成为了我青春时期最烦最怕的教书先生。
不知是否因着喜欢,我瞧他可是十分顺眼,连带着给记忆里神情严肃的教书先生们都打上了一层电影里头抒发感情时必备的柔和的暖光。
而我,在沈文城的熏陶下,多多少少会说上几句洋文,日常生活够用也就罢了,总之我也不打算与洋人有过多交流。
在香港定居下来之后,我重操旧业,提笔写起一个又一个真实又虚假的故事,以此赚取点儿稿费——倒不至于用以谋生,至多是当一个兴趣爱好,让我的生活多点色彩。
后来的某个夜晚,我和沈文城站在小别墅的阳台上,对着静谧的街道和街道上为数不多的行人,彼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辈子也说不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