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我结婚当天,多想把手上捧着的香槟色花球抛给她(邓丽君),因为我认为她是最适当的人选,我想把这份喜气交到她手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婚后不久,我和朋友在君悦酒店茶叙,接到她打来的电话,“你在哪儿啊?我想把花球抛给你的……”我一连串说了一大堆,她只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我在清迈,我有一套红宝石的首饰送给你。”那是我和她最后的对话。
——林青霞·《云去云来》
说起邓丽君和林青霞的家庭背景,真是颇有些渊源。她们的父亲都是军人出身;邓丽君的母亲是山东人,林青霞的父母也是山东人,如此算来两人还是半个老乡。此外,她们都是外省人,都是从眷村出来的,母校都是金陵女中,邓丽君是林青霞的学姐。
林青霞刚上初中时,就听闻学校出了一件大事:有个叫邓丽筠的学姐休学了。邓丽筠是邓丽君的本名。在偌大的学校里,学生休学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这位邓丽筠休学的理由倒是有些特别——她要去做歌星。
这个消息在同学们之间议论纷纷,大家都说,这位学姐在台北歌厅非常有名,被称为“娃娃歌手”,一个晚上的出场费就有一两千新台币,相当于一个普通白领整月的工资。因为唱歌耽误了太多课程,学校要求邓丽筠只能在唱歌和学业之间两者选其一,无论邓父怎么努力调解,校方态度依然很坚决。
邓丽筠几经考量,最终决定休学。随即加盟台湾宇宙唱片公司,公司为她取艺名为邓丽君。几个月后,邓丽君推出了第一张个人专辑《邓丽君之歌——凤阳花鼓》,并很快一炮而红。邓丽君的歌开始在台湾的大街小巷传唱,她甜蜜却稍显稚嫩的嗓音,散发出青春勃发的朝气和柔丽,温婉圆融又不失韧性,令无数听者如痴如醉。当时,听邓丽君的歌渐渐成为一种时尚。
林青霞第一次听邓丽君唱歌时,已是初中毕业了。那次她和朋友专门跑到台北一家剧场听这位未曾谋面的学姐唱歌。听歌过程中,有几个男人一直不停地打量林青霞,让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她很不自在,她的心里被恹恹烦闷充斥着,再好听的歌也没兴致细细欣赏了。
没过几天,这几个男人跑去找到林青霞,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原来他们是一家电影公司的星探,觉得林青霞的形象和气质非常适合当时正在筹备的一部电影的女主角。紧接着,林青霞被接到了电影《窗外》的试镜现场。
不久,林青霞凭借处女作《窗外》一举成名,从而进入娱乐圈。在圈内朋友的牵线拉拢下,林青霞终于和传说中的学姐相识,相似的出身、相仿的年岁,让两位花样少女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她们时常一起吃饭,有时还互相探班。
当时,台湾盛行文艺爱情片,缠绵优柔的琼瑶电影更是捧红了很多影星,而风头最盛的莫过于 “二林二秦”:林青霞、林凤娇、秦祥林和秦汉。在这种大势所趋下,邓丽君也投入到电影拍摄中,希望以电影上映推动唱片的发行,甚至她的很多唱片封面都是电影剧照。同时,邓丽君还为众多琼瑶电影如《魂牵梦也系》、《寄语多情人》、《月朦胧鸟朦胧》、《我两在一起》等配唱了主题曲,歌唱事业更上一层楼。
1976年,林青霞和秦祥林到台南拍摄电影《追球追求》的外景,而邓丽君刚好也在高雄蓝宝石歌厅登台演出。一天收工后,林青霞带秦祥林去听邓丽君唱歌,待演出散场后,三人一起吃宵夜。
那晚,不知秦祥林真的对邓丽君一见钟情,还是出于重视林青霞的情谊照顾朋友,反正他在邓丽君面前变现得异常热情。一旁的林青霞不禁饱含醋意地提醒师姐:“丽君姐,你可要当心点,他可是著名的花心查理。”
“花心查理”是圈内朋友给秦祥林取的绰号。秦祥林高大英俊、风流潇洒,是琼瑶心中最漂亮的男演员,也是众多少女心仪的白马王子。他曾与著名影星萧芳芳结婚,但是婚姻仅仅维持了两年,就注定似的以离婚收场。离婚后的秦祥林情绪低落,还因病住院。后来有记者发现,秦祥林住院期间,医院账单中有大笔长途话费,其中大多是由台湾打往东京的,这一切证据都指向了正在日本发展的邓丽君。之后,秦祥林更是频频出现在邓丽君的录音棚。
对于两人关系亲密的传闻,邓丽君从来都是矢口否认的,每当被问及与秦祥林的关系,她总会搬出林青霞,声称秦祥林不过是跟林青霞来探班而已。可秦祥林那边却是另一种态度,他对于大家的猜疑不置可否,还一再夸赞邓丽君是个很好的人。
当时秦祥林和林青霞的恋情还未浮出水面,所以即便他与邓丽君关系暧昧,暂时还未伤及邓林二人的姐妹情谊。然而,不久之后,一个事情的发生,让这对至交闺蜜突然形同陌路。
那次,林青霞受邀去巴黎为一个戏院剪彩,临行之前,秦祥林说他也想去,便与林青霞约定在巴黎见。可林青霞剪彩之后在巴黎足足等了他一个星期都不见踪影,等她再回台湾时,才听说原来秦祥林和邓丽君一起去了巴黎。就这样被放了鸽子,换做是谁,都会满心怒火。
尽管事后邓丽君解释:她没有与秦祥林相约,也没有去巴黎,他们只是在罗马相遇,一起吃了一顿饭而已。可滔滔不绝的传闻还是湮没了她的辩解,也挫伤了她们的情谊。林青霞和邓丽君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甚至两人在同一家酒店面对面撞见都不再打招呼。对于林青霞的冷漠,邓丽君伤痛交加。最终,在爱情与友情之间,邓丽君选择了友情,她开始极力地回避秦祥林,连无孔不入的娱乐记者也找不到他们之间一丁点的暧昧纠葛。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一直是亚洲娱乐业最发达的地区。邓丽君在经历了日本演艺界的磨砺之后,演唱功力越发炉火纯青,加之随着年岁渐长阅历增多,她诠释歌曲的水平愈加精深。这一时期,《千言万语》、《再见我的爱人》、《月亮代表我的心》、《又见炊烟》、《小城故事》等代表歌曲相继问世。邓丽君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不再局限于东南亚,而是扩展到了整个亚洲。
正当邓丽君的事业如日中天、势不可挡时,一场假护照风波将她从巅峰推至谷底。原来在1979年2月,邓丽君持不合法的印尼护照入境日本,不久台湾《中国时报》刊发了《歌星邓丽君昨晚由台赴东京,所持护照表明该人移入籍印尼》,随后此事被各大媒体渲染夸大,新闻标题充斥着“洋相出到扶桑国”、“堂堂正正中国人,鬼鬼祟祟干什么”等批判性论断。
尽管假护照事件从发生到厘清真相只花了短短一周的时间,可是很多媒体在事情未查明的情况下,就擅自发表了很多煽动性报道。不仅打击了邓丽君的事业,更将她置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由极盛转极衰,最能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经历了一番磋磨之后,早已心灰意冷的邓丽君决定飞往美国,开始新的生活。
1979年圣诞节前夕,邓丽君秘密飞去美国旧金山,并在那里购买了一栋法式花园洋房,她打算在那个谁都不认识的海滨城市长住下去。空闲时,她会一个人驾车去那座227米高的金门大桥,那座闻名世界的第一大桥从1937年建成以来,已有超过700个厌倦世界的男男女女来此飞身坠下,让海水在吞噬生命的同时,也吞没一切的俗世哀愁。
邓丽君常常站在金门大桥上,趁着橘色夕照,眺望圣弗兰西斯海湾。黄昏的日色真美,那是一天中最富诗意的时段,却也是天色逐渐暗淡的节点。是否人生也同这美景相似,还来不及回味,一切便已沉浸在了暮色之中?
也就在那时,邓丽君邂逅了成龙。年轻时的成龙大大咧咧、活泼开朗,整日穿着一身白色休闲装,是个阳光大男生。他的出现,给沉郁的邓丽君带来了太多的快乐。在成龙的鼓励下,邓丽君卖掉旧金山的房子,把家搬到了洛杉矶,还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进修。因为从小专注于唱歌,她不得不舍弃学业,把自己包装成甜蜜温顺端庄的模样,虽然名利接踵而至,可也失去了普通女孩应有的平淡快乐。她手中唯一的证书,还只是小学毕业证,而今她想弥补遗憾。
在美国求学的日子里,邓丽君每天穿着最朴素的白衬衫加牛仔裤,往来于住所和学校之间。班上的同学都是外国人,没人清楚她的明星身份,所以也算惬意自如。
同样也是1979年,林青霞也迎来了生命里最寞落的时光。因为没有入围影展,林青霞受到了媒体的冷嘲热讽,夸张的报道、恶意的中伤让盛名之下的她不堪重负,病倒入院。刚巧当时她与秦汉陷入了纠结如麻的恋情,很多报刊移花接木,纷传出“林青霞因情自杀未遂”的新闻。在冷言冷语的围攻下,不堪其累的林青霞也选择去了美国。
1980年,听说林青霞来了美国,邓丽君主动打去电话,并专程从洛杉矶开车到三藩市看望她。这是“秦祥林爽约事件”之后,两人第一次相约见面。
那天,邓丽君陪林青霞逛街,临出店门时,邓丽君叫林青霞等她一下。原来她是折回店里,小心翼翼地去给林青霞买了一瓶香水。邓丽君的真诚用心,让林青霞感动不已。多年之后,林青霞回忆这段友谊,不禁感叹:“如果我的男朋友移情别恋,而对象是邓丽君,我绝对不会介意。”
走进生活只用了一瞬间,走进心里却要花很多年。当年林青霞刚入读金陵女中时,那个早已成为风云人物的学姐,离她这么近又那么远。当两条平行线终于有幸相交时,众多纷争又隔阂了彼此的心绪。而今,隔着云海的距离与经年的时差,历经沧桑看透浮华的两个女人在最美好的年岁里,终于放下了恩怨,重新认识彼此,也缔结了一生不换的情谊。
1990年,邓丽君和林青霞在法国巴黎相遇。在那段日夜相伴的时光里,邓丽君与林青霞的友谊再度升温。
多年后,林青霞曾回忆道:一天她两约定去法国的LaTourd’Argent餐厅吃招牌鸭子餐,那晚邓丽君穿了一件及膝小礼服,虽然是一身黑,但服装款式和布料层次分明,上身黑雪纺点缀着许多同色绣花小圆点,若隐若现,下摆是蕾丝打褶裙,腰系黑缎带。她两走进餐厅,还没坐定,就听到背后盘子刀叉当啷当啷跌落一地的声音。邓丽君得意地窃笑道:“你看,那小男生看到我们惊艳得碗盘都拿不稳了。”
过早的成名,让曾经年纪轻轻的邓丽君不得不在聚光灯下,扮起了老成,可装扮久了谁都会疲倦。这么多年来,大家见惯的,是那个魅力四射、万人瞩目的乐坛巨星。谁料,这个雅致娴静的女人的心里,其中也住着一个可爱的少女,她也有完成一场恶作剧的顽皮。钱钟书说婚姻像围城,其实名利也像围城。无数微若芥豆的人,试图拼命挤进被名利环绕的世界;而那些被名利包裹得透不过气来的人,却只想冲出围城,做个普通人,追寻普通人的幸福。
那时,邓丽君与林青霞一起在海滩晒日光浴,林青霞还怂恿她一起裸游。一开始,邓丽君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看到林青霞脱下内衣毫无顾忌的样子,她终于卸下了心底的防备,在碧海蓝天里放纵地游了起来。不怕红颜已改,不怕青发斑白,两位闺蜜终究坦诚相见。
那一年,邓丽君与林青霞都已年近四十,她们已经不再年轻,却做了年轻时都不敢做的事情。多年之后,林青霞在一个访谈节目中说起那段经历,眼角一直闪烁着愉悦的微笑:“你不知道我们那天笑得多开心。”
此后,邓丽君活得更加洒脱。她剪掉长发,告别公主裙,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快乐的巴黎之旅很快就结束了,临别时,林青霞问邓丽君孤身一人在外,不觉得寂寞吗?邓丽君淡淡地回答:“我不像你那样命好,算命的说我注定要背井离乡。”
谁料,那次的分别,便成了永诀。
1994年,林青霞结婚了。她的新郎不是与她曾深陷纠葛的秦汉和秦祥林,而是香港服装富商刑李源。他既没有秦祥林的潇洒,也不如秦汉的俊朗,却有一颗憨实而真爱的心。有人问林青霞为什么你嫁的不是爱得轰轰烈烈的秦汉,而是邢李原?林青霞的回答是:“因为他对我尊重和信任。”
琼瑶曾经说过:“如果你了解了林青霞的爱情,再看我的书便会觉得索然无味。”而今,林青霞终于在经历了刻骨爱恋之后,明白人生和爱情一样,终会归于平淡。
6月29日,林青霞和刑李源的婚礼在美国旧金山举行。婚礼现场总共有五百万朵香槟色玫瑰,价值700万港币。为防止记者偷拍,他们还花费巨额种植树墙。
林青霞穿着由香奈儿名师亲手缝制的婚纱,戴上500万港币的钻戒,步履款款地走向了自己的幸福。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可唯独林青霞的心中有个不小的缺憾:她的闺蜜邓丽君缺席了。林青霞原本打算将手中的香槟色花球抛给邓丽君。可那时,林青霞不知道她在哪里。
原来前些年,邓丽君的皮肤出现了问题。因为常年登台化浓妆,过量的化妆品毁了她的皮肤,如果不经修饰已经无法见人。从那以后,邓丽君过起了彻底隐居的生活,她告诉所有的朋友:不要来我,我会找你们的。
后来她遇到了摄影师保罗,开始了一段浪漫的姐弟之恋。林青霞结婚的消息,还是保罗告诉她的。她为闺蜜能找到幸福由衷地开心,还准备了一套红宝石首饰,作为她新婚的贺礼。可惜,她没有机会亲自将这份祝福送到林青霞手上了。
1995年5月8日,邓丽君因支气管哮喘发作,于泰国清迈逝世。
得知邓丽君离世的消息,林青霞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事实:那个长着娃娃脸、洒脱爱笑的邓丽君,那个拍照爱摆剪刀手的邓丽君,那个真心待她体贴入微的邓丽君,那个在巴黎的海滩陪她疯狂的邓丽君,真的永远地离开了吗?
邓丽君9岁出道,20岁名满天下,30出头离群隐居,去世时只有42岁,她的生命很短暂,却成了华语乐坛上当之无愧的传奇。她是一位歌者,也是一个文化符号。作为华人音乐史上不可替代的巨星,她不仅影响了中国流行音乐的发展,更在文化领域里影响了整个华人社会。
从前,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邓丽君的歌。而今,她虽已不在,她的歌声却依旧绕梁,绵延不绝。
2012年底,林青霞在南非度假。有一天晚上,因为睡不着,林青霞打开窗帘,看见窗外满天星斗,拱照着蒙上一层层薄雾的橘色月亮,诗意盎然。她又想起了邓丽君,嘴里情不自禁地轻哼着《月亮代表我的心》……
2014年,林青霞在自己六十岁之际,出版了第二本散文集《云来云去》。书中,她对于邓丽君的离世,生发了这样的感叹:“她突然的离去,我怅然若失,总觉得我们之间的情谊不该就这样结束了。这些年她经常在我梦里出现,梦里的她和现实的她一样——谜一样的女人。奇妙的是,在梦里,世人都以为她去了天国,唯独我知道她还在人间。”
销尽流年,传奇终成灰烬。唯梦里,犹有余香。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闺蜜,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