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阿妈说,跨过这座穆图峰,就是大海。她说大海很美丽、处处闪烁着白色绵羊般的光芒。当辽阔的泰斯勒,草原飘黄、牛羊归家之时,她也说,如果晚上躺在大海边上,静静望着远处的海水,大海上就能看到无数的星星,正如泰斯勒的星空一样,一眼看不尽,只觉着像夏尔巴人的眸子一般,金灿灿、闪耀耀的。
我倚卧着肥美的大母羊,安静听着阿妈温柔地讲故事。嘴中的格桑花被北风微微吹舞,又瞥见雪白的藏狐悄然跃进土穴。格桑花不经意间被吹走,大摇大摆飞入土穴,摇曳在泰斯勒的荒茫戈壁与草原上,眺望着远远天边的,穆图峰雪顶。每一枝掉落了的格桑花,都会有一片花瓣,飞向西南方,飞向穆图峰,远远地混入穆图峰圣洁的雪顶,消失不见。几日后,新的格桑花又会在穆图峰山脚下抽芽。
穆图峰,在泰斯勒的尽头,也就在我们村子的尽头。夏尔巴人的传说中,说总有一天,凤凰鸟会轻轻衔起泰斯勒最勇敢的勇士,带他翻越穆图峰,带他去见那片海。然后,但,似乎,永远也回不来。阿爸,就永远没回来。
泰斯勒经常会来一些陌生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和我们长的不一样。我们是黄皮肤,他们有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甚至有我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皮肤。有次他们中的一个人对我说,这种我说不上来的颜色是红种人的颜色。他叫他们印第安人。他有时候也叫我们印第安。但,我觉得那是黑黑的红色,像藏野驴粗糙的侧背。
泰斯勒就是这样,像草原悦纳骏马一般悦纳真正的勇士、敢于攀登穆图峰的勇士。有的外来者想成为勇士,夏尔巴人却全都想成为勇士,去见凤凰鸟,去看那片海。
阿妈说:“亚克西措,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泰斯勒的勇士。”
……
“亚克西措,你去吧。”阿妈和我说,“去成为,勇士。”
我戴上阿爸曾经的牦牛毡帽,换上邻居仁顿送我的披衣,走出小小的碉房。两个想成为勇士的外来者递给我很多东西。他们说,这是护目镜,那是钉鞋……我记不住这些东西叫什么。
但我在家门口摘下了一朵格桑花,是仁顿让我带着的。他说我去了后,把这一枝格桑花栽到穆图峰顶。他说他以后也会当夏尔巴人的勇士,到时候,只要看见我栽下的格桑花,就代表我们都看见了那片海。
两名白皮肤的人想要登上穆图峰,比我更年轻的刚玉力莫合是随行的翻译,他是邻村的。刚玉力莫合对我说,两名白皮肤的人来自遥远的英国,金头发的叫沃特,满脸胡子的叫库克。佳贵大叔和我一起给他们带路。
佳贵大叔看到我,就指着自己的脖子笑眯眯地说:“只要我脖子上的玉菩萨还在晃,就绝不可能让你们出事!”
人们都说多年前佳贵大叔差点翻越穆图峰。
临行的前一天,整个村子的夏尔巴人都出来为我们壮行。
大胡子库克胡醉了,靠着碉房厚厚的石墙,做着十字,很是感慨地说:“我始终觉得,做人,一生一定要做一件大事!登穆图峰,就是一件大事!”金头发沃特打趣道:“难道凯旋归国后被受爵就不是大事了吗?”大家听后,都笑了。
带着阿妈的期许,我们出发了。
穆图峰从来不袒护弱小的孩子,更不会放任高大的骏马奔驰。她喜欢驾驭骏马,带着骏马狂奔。
我们淌过了淅淅沥沥的浅溪草原,碧草浅浅的,却像阿妈时常啐语的恶魔,死死拽住我们踏足了他们身躯的靴子。佳贵大叔很娴熟,刚玉力莫合小心翼翼,库克和沃特相互搀扶。我独忽然一个跟头,吃了一嘴神圣的泥土,稀释的神圣。
抬起头,天空中的白云一大朵一大朵的。佳贵大叔也瞧见了,笑嘻嘻地说:“如果有剪子,就能剪下许多棉花来,带回家给村里人做数不清的袄子。”刚玉力莫合给两名白皮肤的人翻译,沃特捋了下两侧的金发,大声问佳贵大叔:“为什么不是棉花糖呢?哈哈哈”库克也笑了起来。佳贵大叔微微笑了下。
我不知道什么是棉花糖。我问刚玉力莫合,他说:“凤凰鸟知道。”
辛辛苦苦了两天,终于到了穆图峰山脚下的谷地。这里到处盛开着格桑花。
我兀自把头埋进背包,发现我的格桑花还在,像小羊羔一般乖乖的。
刚玉力莫合这时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不远处溪流旁的一棵藏川杨。藏川杨下隐隐约约闪着金色的光。刚玉力莫合指着那对我说:“阿爸说,藏川杨下的光芒,孕育着恶鬼。”我没有回答,但我们的对话已经被库克注意到。库克和沃特小声说了些话后,没和我们说话,径直向刚玉力莫合手指着的方向快步走去。刚玉力莫合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放下,上前去追那两人。我叫上刚探路完的佳贵大叔,也一起追了上去。
库克的沃特越走越快,步子越迈越大,显然,他们开始跑向那藏川杨了。离得越近,他们跑得越快。刚玉力莫合早早跑了起来,却被藏狐的土穴一下绊倒,也吃了一大口神圣。
“那有恶鬼,刚玉力莫合和我说的。”我对并排奔跑的佳贵大叔说。
“是的,恶鬼。我知道。”佳贵大叔回答,他跑得更快了,一下跳过那土穴,没管摔倒的刚玉力莫合,继续跑。
我一把拉起刚玉力莫合,“没事吧?”我问。
刚玉力莫合拂了拂脸,随即望向佳贵大叔,脸上露出比满是神圣更加灰寂的神情。“亚克西措!他们在打佳贵大叔!”
我回头一看,佳贵大叔正好被沃特一记直拳重重打倒在地,再没起来。还来不及整理自己散乱的金发,沃特紧接着又匆忙拿出匕首,任凭金发随风飞舞。我和刚玉力莫合紧张极了,像两头狼冲向沃特,一起飞扑过去将沃特按倒在地。
我第一时间牢牢控制着沃特拿着匕首的右手。趁刚玉力莫合绞着他,我从地上直接举起一块石头,重重砸向沃特紧攥匕首的右手,又狠狠砸了几下,才令沃特放出了匕首。
“亚克西措!你的背后!”我猛地一回头,库克凶狠地一踹迎面而来。我的脸颊随即是一股灼烧感,感觉到某种液体流满了我的整张脸,随即不自觉闭眼。我沉重地昏倒了。
……
昏迷中,我的额头感觉到被什么柔软的湿湿的东西时而轻轻触碰着。我梦见了阿妈在月夜下的草原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为我讲着阿爸见凤凰鸟的故事。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阿爸迎着朝阳、登上穆图峰的伟岸背影,一只巨大的凤凰鸟从朝阳身前、阿爸面前缓缓升起,高傲地抬起头,凝视着阿爸。我又更加清晰地窥见,仁顿也来到了这谷地,看到了我的背包,翻出了我的格桑花。他四顾,却找不到我。哦不,他看见了,远远走来了两人。但仁顿很诧异,怎么是两个白皮肤的人走来了呢?他们的脸愈加清晰,是库克和沃特!
我惊醒了。一只刚才还在舔舐我额头上血的灰藏狐迅速飞奔逃离。
我发现自己正背靠着藏川杨,山谷上正照着残血崦嵫。四顾附近,只有更加繁密的格桑花,除此之外竟无一人。我慌了神,不由得担心起来,起身大喊:“刚玉力莫合!佳贵大叔!你们在哪!”
没有人回应,我只听到了萧瑟的风和回音。背包呢?我的背包呢?我艰难地站起身,脚步颤抖,夕阳的残光透过稀稀疏疏的墨绿色藏川杨树叶形成斑斑点点打照在我斑驳的脸上。可是,我绕到藏川杨的背面,没有看见我的背包。
库克和沃特当初,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想着想着,缓缓往回走,忽然一下,我被地面上凸起的一个小土包给绊倒。“又是他妈的藏狐!”我想。但,藏狐挖的是土穴,这却是一个土包。我伸脚小心碰了碰土包,发现很硬。于是,我把这个土包给刨开了,这过程像极了阿妈给我讲的土拨鼠挖白银的故事。愈挖,土里愈是闪出一些光灿灿的东西。
我隐约意识到这下面是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了。
出来了,是一尊真人大小的金菩提!当初发着金光的就是他。但他为什么一开始在藏川杨旁,现在被移到了这里呢?我想不通,原本就流水不多的河流仿佛彻底闭塞、淤积。
金菩提少了两只胳膊,后脑勺也被人挖去了。我想,可能是再愚蠢的人也不敢轻易挖掉菩提的脸吧。血红色的夕阳懒散散地敷在金菩提脸上,反射出若隐若现的金光。我的眼瞳随之陷进,我又进入了漫长的回忆中。
佳贵大叔被金头发沃特打倒了,我又被大胡子库克一脚踹晕。那剩下的刚玉力莫合估计也只能屈服或被打倒。但沃特为什么要打倒佳贵大叔。他们是想偷走金菩提吗?他们不是想要成为翻越穆图峰的勇士吗?还有,佳贵大叔和刚玉力莫合去哪了?他们就算先醒了不也应该叫醒我吗?是他们没看到我就直接回去了?但我身上的背包也不见了,难道是先前就被库克他们给顺走了?但库克他们明明还有大块的金菩提没带走,为何还要浪费负重量来带我的包?
我想不通。我想我的阿妈了。
我抬头看向远远的穆图峰雪顶,一枝不幸的格桑花被北风吹向雪顶。它仿佛消失了,如同本就该是这样一般。格桑花都是如此吗?千千万万的格桑花草木疯长,被一阵风一齐旋向穆图峰高高的雪顶,他们仿佛消失了。
走向溪流,我捧了一汪清水,凉凉的,洗净我肮脏的、丑陋的、被自己所曾鄙夷的脸。粗猛地扯下岸边一大把格桑花,撕碎的花瓣花叶附着水珠寄生在我的手上。我再次看向那穆图峰高高的雪顶,雪顶附近全是峭壁、锐冰、苍雪、死土。我不自觉地笑了。淤积几个世纪的河流猛然若奔,千堤万坝都无法阻挡。我相信此刻,夏尔巴人的传说,更进一步,或者说,有了更多内涵。
耐心地将金菩提深深埋进藏川杨树根下后,要回泰斯勒吗?不。我知道了,也想通了。我,一无所有唯有一大把格桑花的我,毅然朝穆图峰迈进了。
仁顿,我会栽下格桑花的,你千万要来看到。寒冷的冰雪恶狠狠地穿梭进我的双眸,骄横的天空却向我垂下眼眸。他们知道的,我是夏尔巴人,亦或者,勇士。
阿妈,我想我也看到那片海了。
再回头,血腥的夕阳消亡殆尽,一只巨大的火红的凤凰鸟缓缓升起。凤凰鸟高傲地抬头,衔起了我,向雪顶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