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榆木书桌蜷缩在老宅西厢房的角落里,油润的包浆早已褪成灰白,桌腿的虫洞像老人面颊的褶皱。当我掀开防尘布时,斜阳正透过雕花窗棂,在斑驳的桌面上流淌出琥珀色的河流。
桌角歪斜的刻痕里还嵌着青苔的残屑,那是十二岁那年在桌沿养苔藓盆栽时留下的。记得每个春日的清晨,总要把课本推到青瓷笔洗旁,看茸茸绿意顺着木纹的沟壑生长,听蟋蟀在抽屉夹层里编织夏夜的摇篮曲。父亲当年亲手刨制的三个抽屉至今滑动不畅,中间玻璃推拉门里的蝴蝶标本却仍振翅欲飞——那是初中生物课作业,蝶翼上的金粉在台灯下流转了二十年光阴。
最深的裂痕横贯桌面中央,像一道凝固的闪电。彼时高考前的深夜,钢笔尖随着地震般颤抖的手,在模拟卷上划出蜿蜒的沟壑。月光抚过这道伤痕时,我总错觉看见密密麻麻的公式在裂缝里生根发芽,长成支撑我走出大山的云梯。而今抚触这道凸起的木痂,指尖传来当年台灯烘烤木头的余温,混合着风油精的辛烈与稿纸的草木香。
底层抽屉的底板松动了十五年,始终卡着半张泛黄的蜡笔画。画中穿碎花裙的小女孩趴在桌上写日记,窗外槐花落满肩头——那是我在毕业前夕偷偷藏进的时光胶囊。此刻碎花裙的颜料正在剥落,可槐花的淡紫依然晕染着彼时的晚风。
当搬家工人抬起这张瘸腿的书桌时,细碎的木屑像时光的骨灰簌簌飘落。我突然听见无数个自己在桌面回响:钢笔尖亲吻信笺的沙沙声,泪水砸在录取通知书上的闷响,还有初雪夜与远方恋人通话时,心跳震动的频率。原来有些器物早与灵魂共生,它的每道裂痕都是年轮,每块霉斑都是星辰,在记忆的深空里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