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青岩镇早已发生巨大的变化。它从一个偏远而祥和的边疆小镇,变成一座繁忙、拥堵而又简陋的小型军事要塞。
整座镇子都已经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青灰色。以前,它是纯粹的青色,青瓦白墙,青石白阶。全镇都是一副古朴、清新的样子,仿佛一座世外桃源。
而现在,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因为,苍灵国和坚岩国爆发战争。苍灵国西方边境线一带来之不易的和平,再次被打破。
自从战争的通告传来的那一天,整个小镇几乎完全陷入慌乱之中。全镇十八个村庄里,大多数的居民都举家搬走,逃向东方和东南方的安全区。农田荒废,矿场停工,就连河里的鱼虾也再也没有人去捕捞。
军队迅速地入驻,并接管整个青岩镇。一队又一队的士兵经过小镇,开往前线。一车又一车的物资被运到镇上,存放在空出来的民居中。
曾经光滑平坦的石板街,现在已经被碾压得千疮百孔。街边到处都是无人清理的垃圾,多数房屋的外墙也被弄得肮脏不堪。仍然留在镇上的平民,除被征入军队做工的人以外,再也没有几个敢随便出门。战争刚刚开始,谁也无法保证,这里不会陷落。
镇上已经只剩一家饭馆还在营业。哪怕是仅有的这一家,也仅仅是在勉强支撑而已。平民大都已经逃走,哪里还有几个客人?
“咳!咳!”
叶恒远用力地咳嗽两声,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弯下腰,揭开自己面前的锅盖。菜还没全熟。另一个锅里也一样。
“小叶!”老板娘的喊声从柜台上传过来,“再做一盘红烧肉!”
“好嘞!”
叶恒远大声回答,从右边的竹筐里拿出一大块猪肉,洗干净,扔到案板上。他拿起菜刀,迅速地把它切成大块。
他切肉的速度很快,比一般的厨师切蔬菜的速度都要快。此时此刻,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旁边,一定会发现,他握着菜刀的右手上,时不时地传出一股一股的灵力波动。
“当!当!当!”
菜刀狠狠地撞击案板表面,在笨重而结实的案板上留下重重叠叠的浅薄刻痕。他的汗水四处飞溅。
他始终不相信,自己没有武灵。
不只是爷爷,几乎村里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体内那无比丰盈的灵力。更重要的是,从十岁起,他自己就可以操控自己体内的灵力。没有任何人指点他。
但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的梦想如泡沫一般破灭。武灵,这个苍灵大陆上最珍贵、最玄妙、最强大的东西,没有在他身上出现。
没有人能告诉他为什么。爷爷不能,村里的小伙伴们不能,大人们也不能。就连城里的那个鉴定师,也仅仅是摸摸他的头,叹口气。
他只知道,没有武灵,就永远只能做一个普通人,和这镇上的每一个人一样,平平淡淡地活着。别说是在村里,就算是在镇上,拥有武灵的人也没多少。有武灵的人为什么还要留在这种又穷又不安全的小地方?
或许,只做一个厨师,也挺好吧?自从他三年前来这家小餐馆学艺,无论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他都能够承受。无论是老板娘,还是掌勺的师傅,还是店里的其他伙计,没有人不夸赞他的勤快和心灵手巧。
半年前,师傅不辞而别,老板娘便让他做主厨。正当他刚开始在镇上展露头角时,战争突然爆发。其他的伙计也先后逃走,只剩下他和老板娘。
他还是有些文化的,至少很爱看书。从小到大,爷爷的整个书柜被他翻过不下十遍。他记得,自从苍灵国建立以来,几乎就没有多少真正和平安定的时候。东方的翠茵国,西方的坚岩国,南方的炽穹国,北方的沧澜国,千百年来一直都像提前约定好一样,轮番对苍灵国发起进攻。
如果不是因为苍灵国有最丰富的资源,最强大的军队,还有那如同神祗一般的十二灵将,只怕……
“小叶!”老板娘的喊声又响起来,“做好没有?”
“好嘞!来啦!”叶恒远大声回话。
老板娘满意地点头,随即笑吟吟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拎起茶壶,给客人上茶。
这家小饭馆不算大,一共只摆着五张桌子。中间一张大桌,周围四张小桌。虽说是小店,但从里到外都收拾得很干净,看不见一丝灰尘。
此时此刻,其他四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只有大桌子上坐着两个客人。
左侧的客人留着一头长发,挽着一个发髻,穿着一身白袍,脚蹬一双布鞋,手里拿着一把折扇,长相儒雅俊秀,看上去很像一名书生。右侧的客人穿着一身用兽皮制成的短衣,腰间别着一把匕首,长相粗犷豪放,留着一把大胡子,从下巴尖一直留到鬓角,看上去像是一名猎人。
在给这二人倒茶时,老板娘不由自主地仔细打量他们。她实在是无法不怀疑这两个人的身份。马上就要打仗,竟然还会有文化人来这个地方?而且还和一个猎人在一起?她甚至怀疑,这两个人都是坚岩国派来的间谍。
“唰拉——”
叶恒远一弯腰,用左手掀开厨房门口的帘子,右手端着一个几乎相当于小桌子一半大小的大托盘,几步便走到大桌子旁边,轻轻地把三盘菜摆放在桌子的中间。
“客官,您点的菜齐了。”
白袍书生抬起头,看向叶恒远的笑脸,低下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
“怎么样?”老板娘笑着问,“满意吗?”
“嗯,嗯……”白袍书生不停地吧唧嘴,连连点头,脸上浮现出满意的表情。
另一边的短衣猎人有些不耐烦,直接把盛满鸡块的盘子拉到自己身前,拿起勺子就往嘴里划,大口吃起来。
不一会儿,两个人面前的菜已经被吃掉一多半。
“小伙子,”白袍书生放下手里的筷子,转头看向叶恒远,“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
“哦?”叶恒远愣住。
“你多大年纪?”白袍书生的口气像是一个关心晚辈的长者。
“我……我十八岁。”叶恒远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手,轻轻地挠头发。
“十八岁啊……”白袍书生微笑起来,“你有武灵吗?”
“啊?”
叶恒远吓得往后连退两步,嘴张得老大。他没想到这个人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
“小子,”短衣猎人也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勺子,“你这菜做得真棒。无论是火候,还是刀功,简直是无可挑剔。按照苍蝇馆子的标准,非常不错。”
“对,”白袍书生把手伸进腰带上挂着的锦囊里,拿出一条雪白色的手帕,慢慢擦手,“我们不相信,这样好的菜,会是一个没有武灵、也不通灵力的普通人做出来的。”
“哎呀,两位客官可真会说笑啊,”老板娘笑着挥动手里的小团扇,“我们这小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灵师大人啊?是吧,小叶?”
“嗯,嗯……”
叶恒远的脸微微红起来,笑着摆摆手,但眼中却隐约透出一丝失落。
“也是啊,”短衣猎人端起右手边的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现在这个世道,灵师基本都去当官,或者去打仗。”
“这里马上也要打起来,”白袍书生也端起酒杯,却只是轻抿一口,“老板娘,你们这儿怕是没什么生意了吧?不打算走?”
“唉,”老板娘长叹一口气,“走?往哪儿走啊?去城里吗?我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的……”
“啊,老板娘,”叶恒远抬起手,指向厨房的门,“那几笼馒头马上就能蒸好。我去盛出来。”
“好啊,”老板娘摆手,“把它们放到柜子里吧。”
叶恒远回到厨房里。白袍书生和短衣猎人不再说话,埋头喝起酒来。老板娘回到柜台后面,低下头,假装整理东西,时不时地抬头瞄一眼喝酒的两人。
“吱嘎——嘭——咔——”
虚掩着的半扇竹门突然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推开,撞到另一边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和一声脆响。
三个士兵从门外跨进来。左边的士兵是个高个子,歪鼻子,三角眼,额头上长着一颗大黑痣,身体很瘦,套在身上的军装如同面口袋一般。右边的是个矮胖子,比高个子矮将近一头,脸上和肚子上都长着一层横肉,留着和短衣猎人一样的络腮胡子。中间的那个人个头适中,不胖也不瘦,但长着一脸的麻子,看上去很凶。他们三个全都没拿武器,但脸上都是一股牛气冲天的表情,鼻孔冲着人脸,眼睛冲着天花板。
“哎,老板娘!”左边的高个子士兵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大手,向老板娘一挥,扯开大嗓门,“给我们拿酒来!”
书生和猎人同时抬起头,把目光转向三个士兵。书生的眼神很平淡,毫无任何感情,就像是看一条流浪狗一样。猎人的眼光如同两把尖刀一样,笔直地刺向右边的矮胖子的眼眶。矮胖子本能地愣住,并后退一步。
老板娘壮着胆子,抬头向前看。没有人注意到,她那双已经被岁月摩擦得褪色的丹凤眼中隐隐藏着一丝忧伤和哀怨。多年前,她那在银矿上做工的丈夫就是被几个喝醉酒的士兵当做敌人而用箭射死的。她也没有孩子。是兵痞害得她孤身一人。
“几位军爷,想喝点什么酒啊?”
“你们这儿有百花酒没有?”高个子士兵踱着步子,走到柜台前面,一只手搭在柜台上,抬起脚,用沾满泥的鞋摩擦砖石地,“给我们哥仨一人来一坛。”
“哎呀,百花酒啊?”老板娘努力压下心中的嫌恶,笑着摇头,“不好意思啊,各位老总,已经卖完了。”
“什么?卖完了?”高个子立马呲起牙,握着拳头,直勾勾地瞪着老板娘,“什么玩意儿?没有百花酒也敢开酒店啊?”
“就是!”矮胖子上前两步,双手掐住他那比一般人要宽出半圈的腰,“哥几个打仗,保家卫国,容易吗?喝点好酒都不行啊?”
“哟,哟,老总,您别急嘛……”
老板娘仍然赔着笑脸,但心里已经火冒三丈。相对于千里之外的敌国军队,她更恨这些只知道欺压平民的老兵痞。
“您也是知道的,现在这一带兵荒马乱的,本地人都跑得不剩几个,我们这儿压根就没什么生意,哪还会去备什么百花酒啊?您说是吧?”
“是个屁!”高个子一拳砸在柜台上,砸得木制的柜台咔咔作响,“你不给老子面子是不是?”
“本地人是人,我们当兵的就不是人啊?”一直没动的麻子也有点忍不住。
短衣猎人抬起头,握住拳头。他刚想站起来,便被白衣书生伸手阻止。
“喂!”
叶恒远掀开门帘,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看高个子士兵要耍横,指着高个子士兵的鼻子就是一声大吼。
“你们想干什么?”
“小叶!”
老板娘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把头转向叶恒远,不停地向他打手势,示意他不要惹事。
“呀哈?”
高个子士兵嘴巴一歪,双手用力地捏指头关节,迈着步子,向叶恒远走过去。
“这里还有个小毛蛋子啊?怎么,老板娘?他是你的伙计吗?”
“我不是小毛蛋子,”叶恒远咽下口水,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体型和自己差不多的老兵痞,“我是这家店的主厨。请你们不要在这儿惹事。我们这儿真的没有百花酒。”
“呀嗬?”高个子瞪着眼,横着眉毛,咬着一嘴又黄又黑的牙,握着拳头向叶恒远走去,“你个小屁孩,还敢跟老子说教?信不信老子今天收拾你?”
“小叶!”老板娘不停地摇头。
叶恒远却像没听见一样,站在原地,叉开双腿,双膝微微向前弯曲,弯下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高个子士兵的脸。高个子士兵直接一拳打向他的左脸。
叶恒远把头往右一摆,上身往下一沉,刚好躲开高个子的拳,身体就势往前一冲,再往右一歪,右肩刚好撞在高个子的胸口上。紧接着,他的右臂从下方抡起来,右拳直冲高个子的下巴而去。
“嗯?”
高个子很吃惊,但还是灵活地往后一退,避开这一记上勾拳。矮胖子和麻子同时从两边冲上来,站在他的两边。
“臭小子,你不想活啦?”矮胖子大声骂道,“你信不信老子把这个店砸了?”
老板娘吓得靠倒在柜台上,双手用力地抓着柜台上的凸起处,身体开始颤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一直都有心疼病。
白袍书生再一次抬起手,拦住准备站起来的猎人。
“哼哼,哼哼……”
高个子不怒反喜,挥动胳膊,张开双臂,摆开架势,仔细打量叶恒远,从他那精神的漆黑短发看到那碧绿色的双瞳,再从他那对结实的小臂看到那双结实而又不肥壮的双腿。
就在高个子老兵痞的唇齿之间发出难听的怪异笑声之时,一股微弱而又紊乱、驳杂的灵力从他身上四散开来,迅速地笼罩住叶恒远的身体。紧接着,一根约有半米长、半个拳头粗的木棒出现在他的手中。他扬起胳膊,把木棒举起来,用力挥舞两下。一股灵力从他的身上缓缓涌出来,汇聚到木棒上。
叶恒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点一点地往后退。他没有想到,这个长相猥琐的老兵痞,竟然是一个拥有武灵的灵师。
他记得,爷爷书柜里的书上写过:在整个苍灵大陆上,每个人都拥有灵力,却只有少部分人能够拥有武灵,并成为灵师。至今为止,灵力的修炼一共分为八个阶段,每一阶又分为八级。每个人出生时的初始灵力强弱是不同的,最低为一阶一级,最高为一阶八级。普通人由于不能修炼,灵力永远不可能突破二阶,就算能够掌握使用灵力的方法,也很难获得多么强大的力量,最多也只能把灵力用于自己的生活中而已。
他至今仍然记得,当城里的那个灵力鉴定师告诉爷爷,自己体内的灵力是一阶八级时,爷爷那无比失望和哀伤的表情。
他也能感受到,自己面前的这个老兵痞的灵力根本就不强大,也不浑厚,甚至不正统,而且其中有许多的杂质。他的武灵也是最低级的木棒,意味着他的实力最多也不会超过二阶四级,且终生都不可能突破三阶。
可就算这样,也比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厉害得多……
“嘎嘎嘎!”高个子老兵痞的笑声越来越刺耳,也越来越嚣张,“怎么回事,小毛蛋子?害怕了?你给老子磕个头,叫老子一声爷爷,老子就放你一马!”
就在这时,白袍书生突然转过身,面对高个子老兵痞,迅速地抬起右手。一道只有小拇指粗细的乳白色光线从他的指尖飞射而出,径直射中老兵痞手里的木棒。
下一秒,黑灰色的木棒突然变成和那道灵力波完全一样的乳白色,紧接着,便消失不见。高个子士兵也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啊!”
“啊!”
矮胖子和麻子同时惊恐地大叫起来,同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瞪住前一秒还斯文儒雅的白袍书生,仿佛自己正在面对死神的裁决一般。两个人浑身上下都在颤抖,额头上和脖子上同时冒出冷汗。
叶恒远更是瞠目结舌,呆呆地注视白袍书生那只修长、洁白、干净的右手。
只用最简单的灵力波动,就能粉碎别人的武灵?这个人一定是个高手……说不定……他还是……
“过分。”
白衣书生再次掏出那条手帕,轻轻地擦干右手,从座位上站起来,俯视着差一点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矮胖子和麻子。
“老弟,我们走吧。”
“嗯。”
短衣猎人跟在白袍书生身后,缓缓地走出门外。两人一直往前走,很快便消失在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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