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的几篇作品2

没有画的画册

前记

说起来也真奇怪!当我感觉最温暖和最愉快的时候,我的双手和舌头就好像有了束缚,使我不能表达和说出我内心所起的思想。然而我却是一个画家。我的眼睛这样告诉我,看到过我的速写和画的人也都这样承认。我是一个穷苦的孩子。我的住处是在最狭窄的一条巷子里,但我并不是看不到阳光,因为我住在顶高的一层楼上,可以望见所有的屋顶。在我初来到城里的几天,我感到非常郁闷和寂寞。我在这儿看不到树林和青山,我看到的只是一片灰色的烟囱。我在这儿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熟识的面孔和我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我悲哀地站在窗子面前;我把窗扉打开,朝外边眺望。啊,我多么高兴啊!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很熟识的面孔——一个圆圆的、和蔼的面孔,一个我在故乡所熟识的朋友:这就是月亮,亲爱的老月亮。他一点也没有改变,完全跟他从前透过沼地上的柳树叶子来窥望我时的神情一样。我用手向他飞吻,他直接照进我的房间里来。他答应,在他每次出来的时候,他一定探望我几分钟。他忠诚地保持了这个诺言。可惜的是,他停留的时间是那么短促。他每次来的时候,就告诉我一些他头天晚上或当天晚上所看见的东西。

“把我所讲给你的事情画下来吧!”他第一次来访的时候说,“这样你就可以有一本很美的画册了。”有好几天晚上我遵守了他的忠告。我可以绘出我的《新一千零一夜》,不过那也许是太沉闷了。我在这儿所作的一些画都没有经过选择,它们是依照我所听到的样子绘下来的。任何伟大的天才画家、诗人或音乐家,假如高兴的话,可以根据这些画创造出新的东西。我在这儿所做的不过是在纸上涂下的一些轮廓而已,中间当然也有些我个人的想象;这是因为月亮并没有每晚来看我——有时一两块乌云遮住了他的面孔。

第七夜(开篇)

“沿着海岸展开一片枞树和山毛榉树林;这树林是那么清新,那么充满了香味。每年春天有成千成万的夜莺来拜访它。它旁边是一片大海——永远变幻莫测的大海。横在它们二者之间的是一条宽广的公路。川流不息的车轮在这儿飞驰过去,可是我没有去细看这些东西,因为我的视线只停留在一点上面。那儿立着一座古墓,野莓和黑莓在它上面的石缝中丛生着。这儿是大自然的诗。你知道人们怎样理解它吗?是的,我告诉你昨天黄昏和深夜的时分我在那儿所听到的事情吧。

第八夜

沉重的云块掩盖了天空,月亮完全没有露面。我待在我的小房间里,感到加倍地寂寞;我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平时出现的那块天空。我的思想飞得很远,飞向我这位最好的朋友那儿去。他每天晚上对我讲那么美丽的故事和给我图画看。

是的,他经历过的事情可真不少!

他在太古时代的洪水上航行过,他对挪亚的独木舟微笑过,正如他最近来看过我、带给我一些安慰、期许我一个灿烂的新世界一样。当以色列的孩子们坐在巴比伦河旁哭泣的时候,他在悬着竖琴的杨柳树之间哀悼地望着他们。

当罗密欧走上阳台、他的深情的吻像小天使的思想似的从地上升起来的时候,这圆圆的月亮,正在明静的天空上,半隐在深郁的古柏中间。他看到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上的英雄,这时他正在一个孤独的石崖上望着茫茫的大海,他心中起了许多辽远的思想。啊!月亮有什么事不知道呢?对他说来,人类的生活是一篇童话。

今晚我不能见到您了,老朋友!今晚我不能绘出关于您的来访的记忆。我迷糊地向着云儿眺望,天又露出一点光。这是月亮的一丝光线,但是它马上又消逝了。乌黑的云块又飘过来,然而这总算是一声问候,一声月亮所带给我的、友爱的“晚安”。

第十夜

“我认识一位老小姐,”月亮说,“每年冬天她穿一件黄缎子皮袄。它永远是新的,它永远是她唯一的时装。她每年夏天老是戴着同样一顶草帽,同时我相信,老是穿着同样一件灰蓝色袍子。

“她只有去看一位老女朋友时才走过街道。但是最近几年来,她甚至这段路也不走了,因为这位老朋友已经死去了。我的这位老小姐孤独地在窗前忙来忙去;窗子上整个夏天都摆满了美丽的花,在冬天则有一堆在毡帽顶上培养出来的水堇。最近几个月来,她不再坐在窗子面前了。但她仍然是活着的,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并没看到她作一次她常常和朋友提到过的‘长途旅行’。‘是的,’她那时说,‘当我要死的时候,我要作一次一生从来没有作过的长途旅行。我们祖宗的墓窖[插图]离这儿有十八里路远。那儿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和我的家人睡在一起。’

“昨夜这座房子门口停着一辆车子。人们抬出一具棺木;这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人们在棺材上裹了一些麦草席子,于是车子就开走了。这位过去一整年没有走出过大门的安静的老小姐,就睡在那里面。车子叮嗒叮嗒地走出了城,轻松得好像是去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似的。当它一走上了大路以后,它走得更快。车夫神经质地向后面望了好几次——我猜想他有点害怕,以为她还穿着那件黄缎子皮袄坐在后面的棺材上面呢。因此他傻气地使劲抽着马儿,牢牢地拉住缰绳,弄得它们满口流着泡沫——它们是几匹年轻的劣马。一只野兔在它们面前跑过去了,于是它们也惊慌地跑起来。

“这位沉静的老小姐,年年月月在一个呆板的小圈子里一声不响地活动着,现在——死后——却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公路上跑起来。麦草席子裹着的棺材终于跌出来了,落到公路上。马儿、车夫和车子就疾驰而去,像一阵狂风一样。一只唱着歌的云雀从田里飞起来,对着这具棺材吱吱喳喳地唱了一曲晨歌。不一会儿它就落到这棺材上,用它的小嘴啄着麦草席子,好像想要把席子撕开似的。

“云雀又唱着歌飞向天空去了。同时我也隐到红色的朝霞后面。”

第二十七夜

“昨夜我望见一个中国的城市,”月亮说,“我的光照着许多长长的、光赤的墙壁;这城的街道就是它们形成的。当然,偶尔也有一扇门出现,但它是锁着的,因为中国人对外面的世界能有什么兴趣呢?房子的墙后面,紧闭着的窗扉掩住了窗子。只有从一所庙宇的窗子里,有一丝微光透露了出来。

“我朝里面望,我看到里面一片华丽的景象。从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有许多用鲜艳的彩色和富丽的金黄所绘出的图画——代表神仙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事迹的一些图画。

“每一个神龛里有一个神像,可是差不多全被挂在庙龛上的花帷幔和旗帜所掩住了。每一座神像——都是用锡做的——面前有一个小小的祭台,上面放着圣水、花朵和燃着的蜡烛。但是这神庙里最高之神是神中之神——佛爷。他穿着黄缎子衣服,因为黄色是神圣的颜色。祭台下面坐着一个有生命的人——一个年轻的和尚。他似乎在祈祷,但在祈祷之中他似乎堕入到冥想中去了;这无疑地是一种罪过,所以他的脸烧起来,他的头也低得抬不起来。可怜的瑞虹(注)啊!难道他梦着到高墙里边的那个小花园里(每个屋子前面都有这样一个花园)去种花吗?难道他觉得种花比待在庙里守着蜡烛还更有趣吗?难道他希望坐在盛大的筵席桌旁,在每换一盘菜的时候,用银色的纸擦擦嘴吗?难道他犯过那么重的罪,只要他一说出口来,天朝就要处他死刑吗?难道他的思想敢于跟化外人的轮船一起飞,一直飞到他们的家乡——辽远的英国吗?

不,他的思想并没有飞得那么远,然而他的思想,一种青春的热情所产生的思想,是有罪的;在这个神庙里,在佛爷的面前,在许多神像面前,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的思想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城的尽头,在平整的、石铺的、以瓷砖为栏杆的、陈列着开满了钟形花的花盆的平台上,坐着玲珑小眼的、嘴唇丰满的、双脚小巧的、娇美的白姑娘。她的鞋子紧得使她发痛,但她的心更使她发痛。她举起她柔嫩的、丰满的手臂——这时她的缎子衣裳就发出沙沙的响声。她面前有一个玻璃缸,里面养着四尾金鱼。她用一根彩色的漆棍子在里面搅了一下,啊!搅得那么慢,因为她在想着什么东西!可能她在想:这些鱼是多么富丽金黄,它们在玻璃缸里生活得多么安定,它们的食物是多么丰富,然而假如它们获得自由,它们将更会活得多么快乐!

是的,她,美丽的白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她的思想飞出了她的家,飞到庙里去了——但不是为那些神像而飞去的。可怜的白啊!可怜的瑞虹啊!他们两人的红尘思想交流起来,可是我的冷静的光,像小天使的剑一样,隔在他们两人的中间。”

(注:瑞虹是明代作家冯梦龙白话短篇小说“三言”《醒世恒言》中的人物。)

(1840)


亚麻

一棵亚麻开满了花。它开满了非常美丽的蓝花。花朵柔软得像飞蛾的翅膀,甚至比那还要柔软。太阳照在亚麻身上,雨雾润泽着它。这正好像孩子被洗了一番以后、又从妈妈那里得到了一个吻一样——使他们变得更可爱。亚麻也是这样。

“人们说,我长得太好了,”亚麻说,“并且还说我又美又长,将来可以织成很好看的布。嗨,我是多么幸运啊!我将来一定是最幸运的人!太阳光多么使人快乐!雨的味道是多么好,多么使人感到新鲜!我是分外地幸运,我是一切东西之中最幸运的!”

“对,对,对!”篱笆桩说,“你不了解这个世界,但是我们了解,因为我们身上长得有节!”于是它们就悲观地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来:

吱——咯——嘘,
拍——呼——吁,
歌儿完了。

“没有,歌儿并没有完了呀!”亚麻说,“明天早晨太阳就会出来,雨就会使人愉快。我能听见我在生长的声音,我能觉得我在开花!我是一切生物中最幸运的!”

不过有一天,人们走过来捏着亚麻的头,把它连根从土里拔出来。它受了伤。它被放在水里,好像人们要把它淹死似的。然后它又被放在火上,好像人们要把它烤死似的。这真是可怕!

“一个人不能永远过着幸福的时光!”亚麻说,“一个人应该吃点苦,才能懂得一些事情。”

不过更糟糕的时候到来了。亚麻被折断了,撕碎了,揉打了和梳理了一通。是的,它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套什么玩意儿。它被装在一架纺车上——吱咯!吱咯!吱咯——这把它弄得头昏脑涨,连思想都不可能了。

“我有个时候曾经是非常幸运的!”它在痛苦中这样回忆,“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应该知道快乐!快乐!快乐!啊!”当它被装到织布机上去的时候,它仍然在说这样的话。于是它被织成了一大块美丽的布。所有的亚麻,每一根亚麻,都被织成了这块布。

“不过,这真是出人意料!我以前绝不会相信的!嗨!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篱笆桩这样唱是有道理的:

吱——咯——嘘,
拍——呼——吁!

“歌儿一点也不能算是完了!它现在还不过是刚刚开始呢!这真是意想不到!如果说我吃了一点苦头,总算没有白吃。我是一切东西中最幸福的!我是多么结实、多么柔和、多么白、多么长啊!我原不过只是一棵植物——哪怕还开得有花;和从前比起来,我现在完全是两样!从前没有谁照料我,只有在天下雨的时候我才得到一点水。现在却有人来照料我了!女仆人每天早上把我翻一翻,每天晚上我在水盆里洗一个淋水浴。是的,牧师的太太甚至还作了一篇关于我的演讲,说我是整个教区里最好的一块布。我不能比这更幸福了!”

现在这块布来到屋子里面,被一把剪刀裁剪着。人们是在怎样剪它,在怎样裁它,在怎样用针刺它啊!人们就是这样对付它,而这并不是太愉快的事情。它被裁成一件衣服的十二个没有名字、但是缺一不可的部分——恰恰是一打!

“嗨,现在我总算得到一点结果!这就是我的命运!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呢!我现在算是对世界有点用处了,而这也是应该的——这才是真正的快乐!我们变成了十二件东西,但同时我们又是一个整体。我们是一打,这是稀有的幸运!”

许多年过去了。它们再无法守在一起了。“

有一天总会完了,”每一个部分说,“我倒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待得久一点,不过你不能指望不可能的事情呀!”

它们现在被撕成了烂布片。它们以为现在一切都完了,因为它们被剁细了,并且被水煮了。是的,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最后它们变成了美丽的白纸。

“哎哟,这真是奇事,一件可爱的奇事!”纸说,“我现在比以前更美丽了,人们将在我身上写出字来!这真是绝顶的好运气!”

它上面写了字——写了最美丽的故事。人们听着这些写下来的故事——这都是些聪明和美好的事情,听了能够使人变得更聪明和更美好。这些写在纸上的字是最大的幸福。

“这比我是一朵田野里的小蓝花时所能梦想得到的东西要美妙得多。我怎能想到我能在人类中间散布快乐和知识呢?我连自己都不懂得这道理!不过事实的确如此。上帝知道,除了我微弱的力量为了保存自己所能做到的一点事情以外,我什么本事也没有!然而他却不停地给我快乐和光荣。每次当我一想到‘歌儿完了’的时候,歌儿却以更高贵、更美好的方式重新开始。现在无疑地我将要被送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好使人人都读到我。这种事情是很可能的!从前我有蓝花儿,现在每一朵花儿都变成了最美丽的思想!我在一切东西中是最幸福的!”

不过纸并没有去旅行,却到一个印刷所里去了。它上面所写的东西都被排成了书,也可以说几百几千本的书,因为这样才可以使无数的人得到快乐和好处。这比起写在纸上、周游世界不到半路就毁坏了这种情况来,要好得多。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最聪明的办法!”写上了字的纸想,“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将待在家里,受人尊敬,像一位老祖父一样!文章是写在我的身上,字句从笔尖直接流到我的身体里面去。我没有动,而是书本在各处旅行。我现在的确能够做点事情!我是多么高兴,我是多么幸福啊!”

于是纸被卷成一个小卷,放到书架上去了。

“工作过后休息一阵是很好的,”纸说,“把思想集中一下,想想自己肚皮里有些什么东西——这是对的。现在我第一次知道我有些什么本事——认识自己就是进步。我还会变成什么呢?我仍然会前进,我永远是前进的!”

有一天纸被放在炉子上要烧掉,因为它不能卖给杂货店里去包黄油和红糖。屋里的孩子们都围作一团;他们要看看它烧起来,他们要看看火灰里的那些红火星——这些火星很快就一个接着一个地不见了,熄灭了。这很像放了学的孩子。最后的一颗火星简直像老师:大家总以为他早走了,但是他却在别人的后面走出来。

所有的纸被卷成一卷,放在火上。噢!它烧得才快呢。“噢!”它说,同时变成了一朵明亮的烟花。烟花升得很高,亚麻从来没有能够把它的小蓝花开得这样高过。它发出白麻布从来发不出的闪光。它上面写的字一会儿全都变红了,那些词句和思想都成了火焰。

“现在我要直接升向太阳了!”火焰中有一个声音说。这好像一千个声音在合唱。烟花通过烟囱一直跑到外面去。在那儿,比烟花还要细微的、人眼所看不见的、微小的生物在浮动着,数目之多,比得上亚麻所开的花朵。它们比产生它们的火焰还要轻。当火焰熄灭了,当纸只剩下一撮黑灰的时候,它们还在灰上跳了一次舞。它们在它们所接触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许多小小的红火星。孩子们都从学校里走出来,老师总是跟在最后!看看这情形真好玩!家里的孩子站在死灰的周围,唱出一支歌

——吱——咯——嘘,
拍——呼——吁!
歌儿完了!

不过那些细小的、看不见的小生物都说:

“歌儿是永远不会完的!这是一切歌中最好的一支歌!我知道这一点,因此我是最幸福的!”

但是孩子们既听不见,也不懂这话;事实上他们也不应该懂,因为孩子不应该什么东西都知道呀。

(1848)


———《安徒生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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