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却始终没有听到那个人的回答。他现在突然就特别希望有人能够叫他一声小庄，让他知道这空荡荡的山谷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慢慢地往更深处走去，并且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诉他，既然盖聂不在这里，就很有可能还活着，他离开了这。所以他才一直无法找到。
只要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他就不会相信他死了。很多年后每当卫庄想起这个不一般的夜晚，他都会问自己那时候是否真的很担心很害怕，可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答案。
在碎石落下的不远处，他见到了那个穿着让他在熟悉不过的素色长衫的少年，只是此刻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
他甚至不知道他是睡着了？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他慢慢地靠近他叫了一声“师哥”。盖聂没有睁开眼睛，更没有回应。
卫庄伸出手去靠近他的鼻孔，直到感受到盖聂微弱的气息呼出，他才如释重负，瘫坐在他的身边。
“我就知道，你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别忘了我们之间还有决斗，还有很多事没完成……”卫庄喃喃。
盖聂醒来是在后半夜，当他睁开眼睛时，感受到旁边微弱的火光。他轻轻地动了动身体，便看到了正坐在火堆旁的卫庄，此刻他正在用手中的剑插着一条水鱼在火上烤。
“小庄？”他轻轻地叫了声。
卫庄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醒了？”
“你怎么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自己呆在这被狼叼了？我倒是不介意，只是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介不介意，自己辛辛苦苦教出的徒弟居然到了狼的肚子里。”卫庄轻描淡写地说道。
盖聂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无奈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难忍，让他不由得闷哼出声。
“你不好好待在那，是想死吗？师哥”卫庄不悦的声音传来。盖聂就真的不敢乱动了。
卫庄支好烤鱼的支架，便离开了火堆没入黑暗。不一会，就返了回来。手里托着盛满水的树叶把它递给了盖聂。
盖聂脸上出现讶异之色，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喝光了上面的水。其实他的嘴唇早就干裂的不成样子。
只是低头间瞥见卫庄手臂上一道道的划痕，忍不住问道“小庄，你的手…”
“哼，我看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卫庄冷哼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盖聂定然伤的不轻。只是卫庄一直不说，他倒要看看眼前这个人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盖聂强忍住身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感，醒来之后人只能更加强烈的感受到痛苦，可是像他那么隐忍的人，怎么可能会表现出来。
但是现在他愈加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出卖了他。这一点卫庄早已察觉。其实他也明白以盖聂的性格，即便是疼的昏死过去，估计都不会吭一声。
但是卫庄偏偏又是个性急的人，见盖聂这般，便不耐烦的扯掉了他的上身的长衫。突如其来的疼痛和冰冷的寒气入侵让盖聂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卫庄面无表情地看着盖聂被鲜血染红的脊背。几道较深的伤口处血液已经凝固与他的衣衫粘连在了一起。卫庄不得不慢慢地把他们分离开来。
“如果痛可以喊出来。”卫庄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没事”盖聂轻声回应。
在鬼谷的时候，他们时常因为练剑而受伤，这时他们不可能一个人完成包扎，所以为对方包扎伤口几乎也成了他们的必修课。这样的事对于卫庄而言已是轻车熟路。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面前这个人身上的每一道伤口。
卫庄随意地扯掉自己长衫的一块下摆，动作熟练地替盖聂包扎好了身上已经清理干净的伤口。
转身的那一刻脸色黑成了乌云色， 因为他一心顾着盖聂居然忘了那条正在烧烤的鱼。
如今卫庄看着早已变成了焦鱼的晚餐发呆，不得不说，此刻的他又累又饿，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哀。想他堂堂鬼谷弟子居然到了这种狼狈的地步。
“师哥，看来今天我们只有挨饿的份了”卫庄难得平静的跟盖聂说了一句话。
盖聂叹了口气“小庄，你，其实你大可不必下来。”
“不必下来？”卫庄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投入幽深的黑暗里“然后呢？”他转过身看着盖聂“回去告诉师傅鬼谷如今只剩下唯一的继承人？不需要什么争斗，我是唯一人选？”
“小庄…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呵，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是这些？师哥，是谁给你的自以为是的权利？”卫庄显然已经动怒。其实从盖聂醒来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因盖聂几句话全部爆发。
“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人吗？你来到鬼谷不就是为了成为最后的赢家掌控天下大势吗？现在你跟我说这些是我想要的，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如果今天你不去多管闲事，你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为什么你还要干涉我的生死？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师哥，这样的你真的让人很反感，很讨厌。”卫庄一口气说了很多，然后背过身去努力平复被激怒的心绪。
“小庄”盖聂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可是，在看到巨石砸向卫庄的那一刻，他已经本能的冲了上去，那个时候，他只是想“小庄不能死。”
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从未考虑，也没有时间考虑。“我，只是，只是担心你”很久他才无奈地说道。
我担心你。
担心。
卫庄从未想过此生他还能听到有人跟他说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却偏偏来自那个人。他刚刚平复的内心却因这句话再次动乱起来。“担心我？谁需要你的担心！”这反而让卫庄更加愤怒“你把自己当什么了？救世主吗？你以为我需要你的怜悯？”
卫庄回过头去怒视着他“还是你觉得这样做会使我们的结局有所改变？”
面对卫庄的怒火，盖聂却显得很平静“我没有想过其他的，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师弟，我应该这么做。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管你错了还是对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之争，我绝对不会因此在三年后的决斗中对你有一点点的留情。”卫庄冷声说道。
“我知道”盖聂轻声回答。
之后俩人都不在吭声。寂静的山谷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在低声的鸣叫。很久之后，寂夜里再次响起了卫庄的声音“盖聂”他叫他，第一次连名带姓，而不再是师哥。
盖聂抬起头看着黑暗中的卫庄，即使看不清楚，他也能感受到卫庄投射来的冷冷的目光。
“我要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他的语气如此决绝。
盖聂依旧十分平静，淡淡的说道“我全都知道。”
因为这次意外的事件，盖聂和卫庄不得不早些回到了鬼谷。刚回到鬼谷的他们不得不说是落魄和狼狈的。满身伤痕，衣衫褴褛，简直一点不像鬼谷弟子的样子。
鬼谷子似乎并不是很意外，看到他们后只是让他们去换洗一下衣物，好好休息。第二天却让他们再次比试。
卫庄是极其不愿意的，因为让现在的盖聂跟他斗根本就不公平。
鬼谷子却说“当你面对敌人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你究竟有没有力气战斗。他们要你死，就不会在意你是否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结果自然是盖聂输了。卫庄却觉得毫无喜悦可言。
“你们回来时满身伤痕，没有一点势气可言。我不会怪你们，但我请你们永远记住:江湖险恶，要想成为改变天下的人，他首先要学会活着。”丢下这样一句话，鬼谷子就离开了。
此后，盖聂和卫庄就很少见面了。鬼谷弟子在决斗之前不能有太多的接触已经是历代鬼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鬼谷子不允许他们私下见面，除非他在场，谁都不可以违背。
时光流逝，转眼两年已经过去。最后一年却是要离开鬼谷，直到决斗的那一天才能回来。再次见面之时，就是鬼谷下任继承人产生之日，也是另一位鬼谷弟子淘汰之时。
此刻，盖聂和卫庄同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上，任凭呼啸的谷风吹过他们的脸颊。在这里鬼谷景致一览无余。
卫庄淡淡地说道:这才是站在高处，应该看到的风景。
盖聂：所谓强者，就是要站在所有人的顶端吗？
卫庄：如果不把人都踩在脚下，他又怎麼会抬头看你，承认你是强者？
盖聂：这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卫庄：弱肉强食，不过是世间万物的天性罢了。
盖聂：我们虽是同门，却必须争得你死我活。这也是天性？
卫庄：这是鬼谷修炼最强者的门规，历代相传，每一代都是纵横天下的霸者。
盖聂：纵横天下？
卫庄：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吗？
盖聂：然而，被这样的门规所驱使着的我们，就可以算是强者了么？
卫庄：三年之期将满，你我之间必有一战，这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盖聂：如果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卫庄：哼，师哥——，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才说这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盖聂：小庄，我并不怕与你一战！
卫庄：怕也好，不怕也好。我只知道一件事，决战的那一天，我们中间必定有一个人会倒下！
盖聂不在言语，卫庄转身离开了鬼谷。那种无法逃脱宿命的桎梏感深深地压迫着盖聂。师傅，这就是鬼谷吗？即使改变得了天下，却永远改变不了自己。
他想起不久前鬼谷子让他与小庄的那次比试。不是两个人的战斗，师傅说他们比的是决断。
他输得一塌糊涂。
小庄如此淡定的赢了他“死了一个，救了一个。不过死的那个也该谢我，至少我为他报了仇。”
那时的他真正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其实他根本就做不了那么多的事情，却还妄想着自己可以。事实告诉他那根本就遥不可及。
师傅告诉他“你两个都想救，结果却是两个都没有救成，选择生，必有死，选择胜，必有败，当今世上7国纷争，生灵涂炭，无论你如何去选择，都难免会有牺牲，纵横者，天地之道，莫说是两条人命，就算是天下苍生放在眼前，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个考验，并不重生死，而在于决断。”
他与小庄也将走向这样一条决断之路，胜生而败亡。
临走之前，鬼谷子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聂儿，论剑术，或许你真的可以赢得了庄儿，但是论心境，你却远远比不上他。真正的强者赢得不只是剑，还有心。希望在这一年里你能明白自己究竟需要什么？应该变成什么样，什么该舍什么该放，那些紧紧困住你的又是什么？当你看清这纷乱的世间，明白人之所以忍受的苦难。为师相信，你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会吗？他问自己。
他纵身跃入崖底的深潭，冰凉的触感让他的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师傅，我已经明白了，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可能实现，只要我足够的强。我就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