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最爽的两处情节，一个是抄检大观园时，探春给了王善报家的那记耳光；另一处，就是小红靠“说奶奶”成功上位。
怡红院打杂丫鬟林红玉，贾府管家林之孝之女，世代为奴的家生子，地位比外面买来的丫鬟还要低一级。因为名字犯了主人的晦，改叫小红。这小红聪明伶俐健康向上，却身处怡红院丫鬟底层，稍微想接触一下主人，就被牙尖嘴利的大丫鬟一通羞辱打压，苦闷不堪。却因缘际会，路遇王熙凤，给二奶奶取了个东西传了个信儿，靠实力征服了贾府CEO，成功上位。
同样是丫鬟上位，为什么小红的上位让人神清气爽，袭人却让人厌恶呢？
首先，袭人的上位是睡上去的。作为第一个和贾宝玉发生性关系的丫鬟，虽然袭人自我安慰贾母早已将自己许给宝玉，不算越礼，但说服得了她自己，却说服不了读者。丫鬟和主子发生关系，不管在哪个年代，多少都让人觉得不舒服，大观园的佣人管理颇像现代企业，贴身丫鬟睡主子，怎么都会让人想到秘书睡高管，看看最近大热的绿地张雨婷，谁不是一边倒地骂这个小秘书？
再次，小红有真实力，袭人只是老黄牛。
小红能够得到王熙凤赏识，靠的是一番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的转述，也就是著名的“说奶奶”。小红的“说奶奶”已经变成历代红学家的一道考题，每每要搞清楚每个奶奶具体是谁。连着五六个奶奶，四五条故事线，被小红转述得清清楚楚，甚至“延年神验万金丹”的药名都说得一字不差，直吓得一旁的李纨惊呼“哎呦呦，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这小红只是听平儿讲了一遍，就能在短时间内理清头绪，同时转化叙事角度，清晰明了地转述给王熙凤，需要非常强的信息处理和语言组织能力。学过新概念英语的都知道，新概念每篇课文的课后练习里，都有一篇变换人称的转述练习，可见即便是在现代西方教育体系里，这个能力也是非常重要的。小红，显然是个优等生。
反观袭人，她虽然是怡红院一号丫鬟，论女红，她比不上晴雯，病补孔雀裘一回里，麝月亲口对晴雯说“这屋里除了你，谁还会界线呢！”显然袭人是不会的；论口才，袭人比不上麝月，春燕的娘不懂规矩在主子面前教训女儿时，袭人是找麝月上前一番理论才镇住混乱。这个情节当然也可以理解成袭人不肯做坏人，但是即便她真的上前辩嘴，以她那时时刻刻端着的劲儿，是万万镇不住老婆子的。
袭人能做到怡红院的No.1，靠的什么？靠的是细心周到负责任，忠诚规矩不出挑，这些品质即便在那个年代，也不是核心竞争力。比如“能来事儿”的贾母给宝玉物色的姨太太就是聪明灵巧的晴雯，而“笨笨的”袭人，只能入得了同样“木头一样”的王夫人的眼。笨主子喜欢笨奴才，不然就会功高盖主。贾府的没落，跟王夫人的无能不无关系，要么不管，要么瞎管。虽然作为男主角的亲生母亲，作者并没有对王夫人有所贬低，但是我们依然能从一个个具体事件里看出王夫人的蠢，但凡她一出手，必然选择最坏的那个方案。王夫人会看重袭人，可见袭人的资质之普通。
还有一点，小红的上位，是健康阳光的，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也没有取代任何人，她只是以优异成绩通过了一次选拔考试，坦坦荡荡漂漂亮亮地做了王熙凤的丫鬟。而袭人的上位，靠的是告密，抄检大观园一回，虽然那些伤害不是她一人之力促成，但却真真实实地害死了晴雯等几条命。
我们来捋一捋袭人在王夫人那里的上位之路。
宝玉挨打，袭人借着一番掏心掏肺为主子的言论，取得了王夫人的信赖。
她讲话的主题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性。
袭人告诉王夫人，宝玉已经进入青春期，身体开始发育，再和姐妹们在一起，难免有隐患。这是道貌岸然的王夫人第一忌讳的事情，也是她的最高道德准则，王夫人立马就被戳中了，被袭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奉为心腹。
这里岔出一句，似乎古今中外的无能者，都充满了性贞洁的道德优越感。你有本事，但我比你贞洁；你长得漂亮，但我比你贞洁；你扶危济困，但我比你贞洁……似乎只要掌握了这一条，就是世间第一完人。王夫人恰恰是这种人，她也以为袭人是这种人，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个袭人，是第一个睡了她儿子的女人。
袭人既然得到了王夫人的赏识，多了一个姨太太的准身份和薪水，必然要履行职责，以进一步稳固这个地位。虽然书里并没有明讲袭人后来有没有向王夫人告密，但是抄检大观园后，连贾宝玉都发现他和丫鬟们日常在屋里玩的游戏开的玩笑，句句都被王夫人知道了。表面看来，抄检大观园是和丫鬟们有夙怨的老婆子们在王夫人面前挑唆的结果，但稍微熟悉怡红院规矩的都知道，怡红院里，只有上等丫鬟才可以进得了宝玉的屋子，连下等丫鬟都见不到宝玉，最底层的婆子们是断断听不到他们私房话的，能同时知晓宝玉屋里私房事又能和王夫人直接对话的，只有袭人。况且正如宝玉所说”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而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曹公的厉害之处是从不明讲，但其中的草蛇灰线，稍有分析能力，并不难看出来。
而袭人的终极罪过，恐怕还是干预了宝黛的婚姻。所谓“袭为钗副晴为黛影”，袭人是宝钗一派的，早在三十二回时，宝钗通过夸大史湘云在家的困境，成功把袭人给宝玉做鞋子的活儿揽到了自己手里。这一波服务外包，有了第一单做鞋，就免不了第二单做衣服，第三单做别的。这一来二往的，本来就气味相投的袭人和宝钗，必然逐渐结成利益联盟。
87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王夫人抵挡不了贾母要把黛玉嫁给宝玉的压力，束手无策时，是袭人献计，让王夫人进宫见了贾元春。通过贵妃锡婚，以皇权压过了贾母的奶奶权，迎来了王夫人宝钗一派的最终胜利，也成功逼死了林妹妹。我一直认为87版红楼梦是结局改写最好的一个版本，集众多红学大家一生所成。这个结尾，是有说服力的。
当花袭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阴笃笃地向王夫人叙述着怡红院里的鸡零狗碎闲牙八卦时，那个提水喂鸟的低级丫鬟林红玉，已经挺直腰板离开了怡红院那个是非地，跟着王熙凤，学着出入上下眉眼高低，见识着一个更广阔的天地。走在阳光下的她，一定笑得很美，很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