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个故事之前,我得先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杀身成仁的故事。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一,虽然已是临近开春的季节,但还是免不了有些料峭的寒凉,所以拿个人的感受来说,这一天依旧很冷。而且此时的天空之上,正遍布着大量的积云。抬眼望去,厚厚的云层就如同一块巨大布幔,还未等完全铺开,太阳便被遮了进去,消逝无形。就连平日里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皇宫,也受此天气的影响,没有了往日的色彩,只留下线条一般的轮廓,和几声及远及近的钟鸣,轻轻回荡在奉天门外。
寻着钟声望去,只见二十几名官员分置两排,拱手静立于太和宫的大殿之上,而且他们各个都保持着肃穆的神态和端正的站姿,哪怕殿外有寒风穿堂而过,都不会对他们有丝毫影响。因为相比于平时对天子的尊敬外,那些大臣们更应该在此时拿出一种可以表明忠心的东西:礼节。
而在嘉靖年间有个例外,因为皇帝朱厚熜自从经历过“寅壬宫变”后,就开始潜心研究修道炼丹之术,而且慢慢将这一爱好发展成了自己的事业,甚至于,为了尽快让自己脱胎换骨,他还不惜过上了披星戴月的加班生活,整天盘坐在精舍里参禅悟道不理朝政。并把朝中的大小事务推给内阁打理。还美其名曰“无为而治”。最后一点要求就是,内阁人员在处理完事务后需要对他如实汇报。当然,这点要求也成了他没有被历史评为昏君的最后底线。所以面对这样一位离经叛道的皇帝,光有礼节没用,光有忠心也没用,最有用的则是大臣们的耐心,只有有耐心,才有面圣的可能。
眼下申时已过,天色渐晚,空中积云也因太阳即将落山的缘故,幻化成薄薄的雾霭,轻轻的的漂浮在天际。一位值岗的太监,见天色已经黑沉,不由得心生感叹,长叹一口气后,便动身来到大殿的长明灯前,习惯性的用灯镊挑了挑灯芯,随着一阵灯影摇晃过后,整个宫殿便亮了起来。可借着灯光一眼望去,眼前的龙椅上依旧空荡无人,正当大臣们都对此感到焦急时,旁边精舍久闭的门却却突然打开了...
一位中年男子从精舍内缓步走出,只见他面如凝脂且泛有红光,眼似流波而含蓄有力。颀长的身体在一身青蓝色道服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挺拔,直直的,如同傲然独立的苍松古树。即能给人崇敬的心绪,又能给人无限的威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经历过明朝最多变数的皇帝——朱厚熜。
群臣见皇帝出来,脸上不免露出欣慰之色,随后他们便整齐划一屈身向下跪在了地上,并齐声高呼:
“臣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大臣们行完圣礼后,嘉靖皇帝便对着他们抬手一挥,轻描淡写的说道:
“平身吧。”
于是众臣起身各归其位,与此同时嘉靖皇帝也于龙椅之上正襟危坐起来,并一脸肃然的说道:
“方今天下旱情不断,尤其山西、河南历来都是受灾严重的地区。今,春耕将至,可以借此机会从国库拨些粮款下发到地方衙门,鼓励百姓开荒种田,以减少灾情的发生。”
排首的掌印太监吕国公,听完嘉靖的发言后,便上前一步,单手捧肩作揖道:
"皇上圣明,奴才这就去起草文书,托户部的人去督办此事。"
言罢,吕国公转身来到大殿的西北角,一处专门给上朝人员提供起草文书的桌椅前,他揭开一张纸在桌面上铺平,并熟练的研开墨后,便用象牙色毛笔字斟句酌在纸面上写道:
“天子体察民情,深知河南、山西一带历来受灾严重。年至开春,为消减灾情,特从国库拨款二十万两,鼓励地方百姓开荒拓田,兹以为证。”
随后,吕国公又从袖口处,摸出一块玉玺一般大小的印章,蘸好印泥,在薄薄的文书上用力一摁,“皇帝朱厚熜印”这六个红色大字便跃然纸上。吕国公捧起桌上文书,抬起头与嘉靖对望一眼,等获得皇帝点头允许后,他便唤来殿外的京城守卫,并在他面前轻声吩咐了几句,守卫听后立马做出反应,两脚一抬便朝着宫外疾步而去。吕国公站在门口目送他几步远后,又按原路回到了嘉庆的身前,重新入位。
百官们无不对嘉靖皇帝这种“体恤苍生,兼济天下”的圣德之心表示赞赏,但鉴于这是上朝时间,礼仪为重,大臣们并没有过多的在行为上加以表达,而是把这种赞美的情绪留在脸上,并用笑容去做了说明。
烛光之下,大殿的气氛变得一片祥和。同时嘉靖的侧脸也被这烛光映衬得更加明亮,就如同殿外初露夜空的寒星一般,总给人以肃然起敬的感觉。
他缓缓起身,站立在大臣们的面前,然后抬头向着殿外深望一眼,并意味深长的开口说道:
“朝中是否有要事需要上奏?”
这时,位于右侧排头的内阁新任首辅徐阶茗接过嘉庆的询问后,在他面前便抱起了双拳并微低着头,郑重的答道:
“回禀皇上,自严党分子被清算以来,国库亏空已得填补,开支有余。东南战事,也在戚总兵的竭力抗敌下,颇有成果,日倭再无进犯之举。江浙一带,已解除海禁,于今年六月就可以将丝绸贸易全面推往海外.。以微臣之见,诸多国家益事,都是受皇帝洪福之所馈,后人对此定会加以歌颂,彪炳千秋!“
话到此处,首辅徐阶茗抬头向着嘉靖看了一眼,见他正端坐一旁听得洋洋得意,尤其是那句”彪炳千秋“一出,嘉靖更是满心欢喜,脸上不由得还浮出一丝微笑。
身为地位显赫的内阁首辅,需要具备两种能力,其一是对国家大事的整体把握,也就是说你在处理问题的时候需要有一定的主见,比如:天下闹灾了,你要替皇帝想出如何赈灾的方法,同时还要想出如何安抚受灾百姓的情绪,避免他们造反。这叫做:识大体。二来则是要提高自己与皇帝的沟通技巧,对于好事,直接夸到皇帝高兴就可以,但是遇到坏事,就要加以考虑了,稳住皇帝情绪只是一方面,重要的则是让他能事后做出反思!这叫:顾大局。当然,徐阶茗混迹官场几十年,又是剪除严党的主力军,对于这两件事情,都能做到手到擒来的地步。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恰恰让徐阶茗的这种能力得到了的证实。
正当皇帝意犹未尽的时刻,徐阶茗突然跪倒在嘉庆面前,并一脸羞愧道 :
“微臣该死!”
面对首辅这种异常的举动,嘉靖皇帝敏锐的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立马就收住了脸上的笑容,转而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目光盯着跪拜在他面前的徐阶茗,示意让他说下去。
徐阶茗见皇上有了纳谏的兴趣,就一下把头磕在大殿的地板上,逐字逐句的说道:
“微臣无能,手底下一位叫海瑞的六品知县,私下里杜撰奏疏,大肆诋毁皇上品行,如今已是满城风雨,有此行径都是臣管教无方之过错,还望皇上治罪于我!”
嘉靖听后,稍稍皱了下眉头后转瞬又恢复了脸上的平静,并不以为然的说道:”如今奏疏在哪里?“
徐阶茗答道:”臣觉得奏疏内容过于偏激,怕触怒龙威,已被微臣所扣下。“
嘉靖听后立马斜了一眼底下的徐阶茗,并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说道:“呈上来吧!”
话音刚落,徐阶茗便从怀里摸出一本名为《治安疏》的蓝色小册子,并在百官们骇然的注视下,将它举过了头顶。
嘉靖身旁一位太监,随着也来到了徐阶茗的面前,躬下身将奏疏接到手里后,又以同样的姿势回到了嘉靖的身旁,静候了起来。
嘉靖当即把手一伸,便把那份奏疏握在了手里,然后将它举在了眼前,慢慢的读了起来...
光影交错的太和殿外,几只寒鸦栖落枝头,并且对着空旷的夜空发出几声“咕咕”的啼叫。整个世界也随着这经久回荡的叫声慢慢变得肃穆起来,甚而有些凄冷。
龙椅上,嘉靖正一目十行的阅览着手中的奏疏,而底下的大臣们则站立一旁,怯怯的观察着嘉靖脸上的神色。所以就是在这样一种相对沉默的环境下,大殿内的气氛也变得异常安静,但随着嘉靖脸上阴云逐渐增多,大臣的心跳声却愈发清晰。
“啪!”
一声犹如惊雷般的拍击声,让在场的所有人身体为之一震,随后大臣们纷纷抬头望向前方,只见嘉靖正涨红着脸,狠狠的将掌心拍在了龙椅的把手上。尤其是当嘉靖读到:“陛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兴修庙宇,广祭神明,二十年不视朝政,纲纪崩坏,乱象丛生,卖官鬻爵者甚广,使得民怨载道,其苦难诉!而又陛下常与方士苟同,薄情太子,疏离嫔妃,难念骨肉之情亦难屡丈夫之职,是何也!?而今贪吏难以肃清,盘剥百姓,贪墨公款,使得受难者家徒四壁,举步维艰。传天下之所闻,嘉靖者,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后,变得更加怒不可遏,直接将手中得奏疏重重摔在了地上,并抬起一只脚狠狠得踩了上去。随着拳头的慢慢握紧,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大臣们哪见得这般场景,惶恐之余,立马齐身下跪,并把双手伏在地面上,颤声高呼:
“皇上息怒!”
嘉靖抬起头,眼中似有火烧一般,望向伏跪在他面前的所有人,紧咬着牙关大声吼道:
“岂有此理,竟敢如此污蔑朕!来人,快把这个叫海瑞的人拿下!千万别让他跑了!”
而正当被传至殿外的锦衣卫将要执行命令的时候,久跪在嘉靖身前的徐阶茗却突然将头抬起,正视着嘉靖的眼睛说道:
“皇上!海瑞虽有冒渎圣名之举,但皇上所不知的是,此人是个疯子,在上奏之前,已在家中备好棺椁,穿好殓服,早就有了一心求死的准备。”
嘉靖听后依旧怒火难消,但却在眼中流露出一种愕然的神色,并迎着徐阶茗的目光慢慢呈现出来...
静默之中,嘉靖转念一想:文官弹劾同僚,基本是以利益为重,那...文官冒死弹劾天子,如果不为利益,定为社稷!
想到这里,嘉靖眼中不由精光闪过,在众人茫然的注视下,快速的把地上的奏疏重新拾起,字斟句酌的又读了一遍,而这次却读出了海瑞上奏的另一番境界。
玄修道术,不假;不理朝政,不假;疏远亲子,不假;贪官横行,不假;家家无财,是真!
看着奏疏对自己这些年行为的披露,嘉靖突然察觉到,这个叫海瑞的人并非有意辱没圣名,置自己于昏庸而不复。而是他出于忧国忧民的考虑,想要对当朝的皇帝做出一个警醒,近而能让天下得以太平。可前车之鉴也好,借古讽今也罢,海瑞你想做比干,但我并不是纣王阿!
破落的宅院内,几屡星光从屋檐上跌落下来,洒向了屋角,并在一处水洼中溅起了几朵银花。随着山风的阵阵吹拂,庭院内除了传出沙沙的声响外,还留下了一片斑驳的树影,静静摇曳。树影深处,一个身穿黑色殓服的中年男人缓缓的走出,并同时把头望向了天空。月色如水一般倾泻而至,让他本该无所畏惧的脸上,却多出了几分凄冷,近而流露出一种诀别生死的惆怅。随着一声苦笑过后,他便推开了院门,头也不回的迈向了外面的一片喧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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