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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是最不稳定、最愚蠢、最易倾倒的存在。他们可以不经思考地对不熟悉、下意识憎恶的人发出死亡的祷告——哪怕其真的会发生也抱持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这是郑戚对于现阶段的人们作出的评价。言语历经无限的筛查,严苛的审视、吹毛求疵的谛视,将如一双双电炽灯般的目光扫射盯梢。脱口而出的声音将不再泯灭于虚无,而是会被切实记录。
郑戚走在街上,穿过河流般的人群。你被赋予了自由。人们如此说道。尽管郑戚心中也清楚他们并没有当真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是它将如每日准时亮起的“罪行公告”般成为了言之凿凿、确信不疑的事实。罪行公告出现在所有地方。街道、商铺、公园、居民楼、办公室、公共厕所等,都会有它不容置疑的影子。鲜红色的醒目文字像是刻在石板上一样深切永恒。它每日记录着人们犯下的“言语罪”和“行为罪”,痛斥那些如下水道堆积的粪水般污秽的人类,同时将说出这些最无法原谅与理解的人公诸于众,交由最伟大的人们审判。
郑戚光是走过平日上班的那一条街道,手机上就已经跳出了三条罪行公告。今日它们记录下了一位想要自己孩子死去的丧偶母亲,酗酒后痛骂上司的下属,和对着一半歇斯底里崩溃的另一半。郑戚并不为他们怜惜,相反他们罪有应得,居然在知道会被审查和斟字酌句的情况下还敢贸然开口,这无疑是他心里最鄙夷的蠢货。事实上罪行公告每日每夜都会记录诸如此类的“非人”话语,以鲜红色的字体完全彰示出来,提供给路过的人们看。这时的罪行公告往往也会围上那么一大批人开始浏览,而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指着罪行公告上那些骇人听闻、罪无可恕的语言进行逐一批评。仅仅在这个时候、语言的暴力和脏字才会被允许片刻。当然,现实中的罪行公告也是无处不在。
“有钱?”一位乞丐看向郑戚,用着不像是乞讨的口气乞讨着。
郑戚本想拒绝,但无意间瞥向了路过的人群的眼神。那一双眼神正在审视、扫描着郑戚接下来的举动。一旦他做出了不妥的行为,警报将会发出恐怖的尖叫,眼睛将会汇报给罪行公告,他将会面临最为可怕的结局!
郑戚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有。”
郑戚并没有加入谩骂的那一伙人。说白了、他认为自己不需要融入到浑身臭汗、因愤怒地谩骂而导致面容扭曲通红的人群。一如他开始说的那样,人群是最不稳定、最愚蠢、最易倾倒的存在。他更是曾一度怀疑:罪行公告放出来的言论究竟是不是真实的?真的每日都会有这么多丧心病狂、毫无下限的言论?这些言论包括但不限于杀人犯威胁、明星性骚扰、街头人身攻击、偷税漏税等等,所有被放在罪行公告上的人都展现出了世界的参差,以郑戚前所未闻的口吻和表达方式对某种事或物进行最黑暗的宣泄。
以他个人的经历而言,身边的人都知晓罪行公告的存在、也深知它的可怕之处,因此个个选择了三缄其口、非必要时绝不会开口说出任何话,甚至连一个不必要的音节都会被省略。就以他每日路过的街道来说,人们鲜少交谈,彼此匆匆而过,三五成群的人也只会小声交谈、浓缩成最简便、最能表述语意的话,完成基本的交流和互动即可。因此街道上的人声呈现出了矛盾的场景:车辆呼啸而过、抑或是塞满整条街道般响彻起尖锐的喇叭——目前至少不被罪行公告记录——轮胎摩擦地板的声响,以及脚步声。但是说话的声音却被人为制造的旋钮转到了最低档,所有人都不敢轻易地开口吐出任何字词,甚至是打一个哈欠都会变成危险的征兆。
郑戚来到了上班的公司门前,将自己的手机放在了扫描仪上。事实上,郑戚总觉得这个扫描仪可以实时地读取着他每日在所有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任意信息,检测任何可能不当的言论——否则又要如何解释那些人是如何被抓到的呢?扫描仪的外壳上有着一绿一红两个亮灯,当亮起绿灯时方可通行,而若要是红灯不幸地亮起,那么就是禁止通行,若要加上郑戚的想象、恐怕还要遭到“网络警察”的调查和逮捕。手机自然只是其中一种发表言论的方式,事实上你只消克制住在互联网上发表言论的欲望,兴许就会免去很多困扰。
绿灯亮起、郑戚的手机通过了“审查”。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正式进入了公司。不论在哪个地方,总会有个“扫描仪”出现在那里,只有通过了它的审查,你才能幸免于难。
郑戚走进电梯,和十多个人一同挤在狭小的方匣子间里,哪怕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的肩膀、大家也都是能忍则忍、这样的小摩擦还不至于表达出明显的不满,甚至撞到的一方也不敢致歉,避免言语口气的不当。
在电梯门阖上的前一刻、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从电梯门缝里挤了了进来。“等下,请等等我!”
最后一位进入的郑戚听到这样的声音却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按下了开门键。电梯门再度被打开,一位女性走进了电梯里,脸上挂着有些怪异的笑容。
女生留着短发,齐刘海,眼睛有些不合比例的大,脸型略显圆润,相貌平平。其实女生的笑容很正常,郑戚恍然意识到。只是这样洋溢到笑容已经很少见到了,因此郑戚才会感觉道一丝违和感。短发女生冲着郑戚笑了笑,道了声谢,电梯门这才正式关上。
她毫不客气地挤过站在电梯按键前的郑戚的手臂,按下了19楼。郑戚也是在19楼,她应该是新来的。郑戚又意识到了这点。随后女生主动和他搭起话来。“这儿好像很闷,不觉得吗?”
郑戚有些愕然,原因不是她说的话有着什么问题,相反地,她说的很“完美”,如今想要说如此完美的话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不敢罢了。他碍于以后此人会是同事的可能,小心地开口说道:“嗯。”说实话他觉得虽然拥挤,但电梯的空气流通还是做得很到位的,只是若要是否定的话估计要说更多的话,不如顺从她。
女生却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一路上还是有点吓人啊,大家闷头赶路,一句话都不说,空气都要凝固了一样,对吧?”她甚至看向了郑戚,试图赢得他的认同。
“是。”郑戚连“的”字也给略去地回复。但是女生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继续滔滔不绝地在狭窄的电梯里对着十多人述说起了她今早见到的诡异事情———尽管这些事早已变成了日常。电梯门不断打开,不少人带着庆幸的眼神逃了出去,对于她这番大胆的举动都感到心惊。
到了最后,电梯里只剩下了女子和郑戚两个人,郑戚也看见了按钮上仅有“19”坚持到了最后,心中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要一个人承受她的絮絮叨叨直到19楼的电梯门打开。他并没有认真去听女子后来说了什么,只是机械式地点头回答“是”,“对”的认同字。他认为如果想要一个人彻底闭嘴,只需要一个劲地以最低限度的回话认同对方、迟早可以耗尽对方的耐性和兴致。
电梯就这样慢吞吞地升了一年之久才到了19楼。郑戚如释重负,立刻踏出了那个异常压抑的小空间。一个人若要是没了最起码的边界感——还是在这个时期——那么等待她的命运可想而知,兴许明日的罪行公告就会有她的一席之地。没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事实上只要开口,你的大脑便会不经思索地丢出一些非你本意的字句,组合成一句危险的、有罪的话。因此噤声沉默这一选择,是聪明人才会做出的选择。
沉默宛若汹涌肆虐的海啸般,瞬间降郑戚淹没。他来到了一个沉静的世界,兴许是那个女生的缘故,他没能像以往一样立即适应,反而感到一种想要立刻挪动双腿逃离此处的欲望。但最终他还是按耐了下来。
他的上司正巧走了过来,看见了郑戚。“回位置。”上司如此说道。“好。”郑戚点了点头,看向了一旁不知为何跟在他身旁的女子。
女子看见了他的上司,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您好,我就是前些天被招进贵司的实习生。”
上司也露出了一个和郑戚同样的怪异表情,点了点头,“好。”而后他拿出了一个奇怪的物体按了一下,一位负责带领实习生的人便走了过来,言简意赅地把女子拉走了。
“认识?”上司看向那位女子的背影。
“不。”郑戚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上司也摇了摇头,凭借郑戚对他的熟悉,他知道上司的意思是“不要再接触此人”,于是他点了点头。在无所不在的罪行公告的凝视下,他们不会多加陈述和交换信息,全凭猜测。
郑戚坐回到他的位置上,开始了工作。
他的工作内容很简单,是负责管理社交媒体平台的语言舆论。包括但不限于修改、删减,控制评论展现量以及减少或增加相关推送等。这份工作并不容易,和他处在相同工位的还有那么几个人,但是郑戚跟他们也鲜少交流,甚至一位相处了一年的同事偶尔向他借只烟时、他才觉察到这幅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的存在。
今日他负责的内容是一位当红明星的发文曝光。他要负责的是审理这位明星的发文——当然不是其本人说的——是否得当,是否存在潜在的舆论风险,以及能否塑造和保持他在人们凝视下的形象。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郑戚相当于要将自己完全融入到这位明星之中,包括他的脸、身材、动作甚至呼吸的节奏,精准无误地理解他在粉丝群体心中的定位,写出精炼、亲和、友善和包容的言论。尤其是在罪行公告的审视下,一旦这位明星的舆论风向在顷刻之间坍塌、他们也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除了设置这些之外,平台的运算法则、推广至何种群体也至关重要。互联网就像是一座漆黑深沉、装满了水的大缸,总会有些顽固诡秘的污垢藏在缸底的角落处,是罪行公告也无法察觉的。它们总会悄然沉浸在水中,必要时便会渗透、扩散,将整座大缸染得更加浑浊不堪。在他尝试将明星的形象推送到其他人身上时,总会引来这些污垢的反感。而他要做的,便是删除、屏蔽以及相当程度的反击。
郑戚轻点开评论系统,经过公司系统最精细的筛查之后,找出了那些不当的言论。比如“关于此明星的隐藏黑料”,“明星的相貌攻击,“明星在某次出席场所中的不当行为”等,他都要亲眼目睹、并且将潜藏隐患通通消灭。黑料若是传播力度不大,只需要屏蔽外加限制传播即可;若要是初具规模,郑戚可以在瞬间制作出上百位“正义网民”对其口诛笔伐,将渺小的声音彻底吞没;若要是情形严重,则需要进行出面声明、避重就轻。当然最后一项并非他的工作范畴,他也不甚了解。
这项工作看起来清晰明了,但是一旦要细细深究的话、一天就如此悄然流逝。在郑戚处理完明星的推文点赞数达到一百万后,窗外已然是一片漆黑。他比往常多工作了几个小时,不过要是每日都是如此的话,或许就变成了正常的工时了。
郑戚孱弱的手臂撑起身子,感到下身一阵发虚。他先去厕所解决了一下,而后拖着死尸般的身体离开公司。他难得地看了眼几位同事,一双双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屏幕里溢散的光,像是被一钉子钉在砧板上的死鱼一一样。他离开了公司。
郑戚走在日复一日的街道上,因为夜色渐浓,原本死灰色的排排商铺也被刺目的白光填满,他担心自己要是从哪里经过、甚至可以透射出自己的皮囊和骨髓。他半天没说过一句话,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思想至少算不得有罪,比假想的现实还要更好一些。
罪行公告仍旧散播在每个角落。郑戚打开手机,立马看见了一位当红的男性名人因为涉嫌性骚扰、被钉在了罪行公告的最上一栏。点开详细之后,便可看见正义的使官们义正言辞地对抨击此人,以最犀利独到的见解拆分整个事件的细枝末节、得出一个早就藏在开头的结论。甚至不少人已然查出了这位名人早先没能引起注意的种种言论,包括他不小心碰到女性友人的腰、在节目上大谈心中对于女性的要求等叫人不适的话语。无数人群情激愤地谩骂着此人,仿佛自己便是曾经被其骚扰过、受到严重身心创伤的受害者,坚定不移地站在了被骚扰的女方一边。女方则暂时还未公开发表什么言论,这一则消息是不知名人士透露出来的结果。
“这样的人,应该直接阉割去死!”使官下出判决,其余的使官一呼百应,一旁评论的火光更是猛地升腾燃起、象征着人们无穷无尽的正义和愤怒,像是要把整个罪行公告都点燃。“去死,去死,去死!”死字的火苗掉入森林之中,而后冲起了一片肆虐的火海。
郑戚感到无聊,关上了手机,这时他的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熟悉又讨厌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又碰到你啦!”
郑戚不用回头都知道此人是谁,这儿并不是电梯,但是也是难以逃脱交流的场合。他强行扭过自己的头看向女子。女子这时才想起来自我介绍。
女子的话郑戚也没有认真细听,只知道她叫陈荷,大学刚毕业,学的传媒。她似乎很没有常人该有的边界感,一上来便是攥住了他的手臂,而后便是一顿奇怪的言语输出。
郑戚对她自然是蛮不耐烦。他武断地认为这位女子说不定就是在罪行公告上最为活跃的那类人,沾沾自喜地站在最多人的一方,肆意攻击谩骂着罪人。他对于这种人毫无兴趣,言语可以操弄,但是思想的贫瘠却是无处可藏。但是陈荷显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仍旧一个劲不停地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些毫无意义的音节。
最终郑戚还是听到了一些内容。陈荷似乎在跟他述说着自己来这里实习的原因,是因为有一位她很喜欢的名人有与公司合作,公司更是会不时地放出关于此人的行程和消息,因此她为了能深入接触那人,这才申请了实习岗位。
郑戚当然没有兴趣。他清楚这些所谓的明星无非都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罢了,只需要重复一套流程,一位亲切和善、阳光开朗、处处得体的明星便会砰然诞生。甚至郑戚觉得这套放在自己身上也能成功,当然他并不想引起所有人的注目,尤其是忏悔公报的。
不过也说不定,这位女子是在借此机会审视他,她是那一双双眼睛中的其中一对,已然找到了他身上流露出的罪证苗头、正想尽办法将他放置到罪行公告上!
郑戚惊得醒了过来,一把甩开了陈荷,几乎是全程加快脚步地回到了家中。
值得庆幸的是,他一个人在自己的租屋里可以短暂地松懈几分,虽然依旧无法畅所欲言——谁能确信隔墙无耳——至少是可以放任思维驰骋。他曾多次想象着自己到空无一人的旷野中高声疾呼,宣泄出心里烦闷的、却又无从思索的情绪。至于要喊些什么他还不清楚,总之是将积压的某种东西全部排放出来。
他张开了嘴巴,试图吐出些声音,但是一时间感到怪异,好像发声的地方被人用粗糙又厚的棉布堵了起来,愣是挤不出一点。客厅虽然很小,但在此时变得生硬死板了起来,寂静得仿佛要将他拉到深邃的暗处,彻底熄灭。
“去死!”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郑戚心脏抽搐地惊醒过来,他不知何时摔倒在了地上,膝盖和小腿一阵疼痛发麻。这声音并非现实传来,而是来自更遥远的虚无里。但至少他听到了确切的声音,甚至还成功地站了起来。
那是母亲的声音。郑戚的父亲母亲都已然病逝。郑戚反倒为他们感到愉悦,不用生活在罪行公告的时代,也不用受到环境之中那一双双眼的凝视。
郑戚苏醒过来,闹钟的声音仿佛远得像挂在天空上一样。他关了闹钟,起身准备去上班。
他来到了公司,开始了又一轮的修改。这一次上司紧急地发布了通知:昨日的那位明星曝出了极大的丑闻,群众一片哗然,消息已经无法管控,罪行公告上赫然已经出现关于此人的数条罪证。而他们要做的便是临时修改先前的所有内容,转而攻击这位明星。
郑戚对这一套流程已然十分熟练。对他来说这个过程就像是夏日才会窜出来的躁蝉,总是会发出恼人又无法忽视的声响、占据所有人的注目和听觉,但最终总会猝然死去。死去才是最值终的结果。他用一个小时整理出了关于此丑闻的时间线,写出了一篇完美的分析和抨击文,让上司可以抢在大部分人前头发布。该文逻辑清晰、结构完整,将该明星在此间所有罪无可恕的丑态一一曝光呈现,上司非常地满意。所有人默契地忘掉了之前对该明星的所有粉饰和夸赞,转而以最正义、最不容辩驳的话语攻击他的脆弱和灰暗。至于他还仅存的粉丝群体也是直接舍弃,任凭他们如何解释呼喊,也只会被掩没在人群之中。
郑戚也有遇到过舆论反转的情况。即原本罄竹难书的罪人突然真相大白、被昭告是冤枉的。这样的情形也会演变出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大家理所当然地承认说自己一早便已知道,始终相信、并且默默地支持抗衡着;第二种是小石子沉入大缸之中、溅散出卑渺的水花和涟漪。众人只关心着如何审判罪人,如何确定大快人心的罪行,没人关心着罪人是否会起死回生、以及罪行的量定合不合规矩。
“不错。”回到现在,上司的夸赞只有两个字,周围的同事也毫无兴趣,都沉浸在自己负责的内容上。郑戚也没有什么反应,不过是他该完成的内容罢了。
他偶然抬头,看见陈荷从他对面的位置走过。陈荷负责的似乎是“前线工作”,也就是类似于狗仔和八卦记者的角色,打探一些最实时发生的事件并且回馈公司。恰巧符合她想要的目的。
不过郑戚也曾想多管闲事,告诫她工作与幻想的距离。不过这位女孩应该也会在接触的过程中,察觉自己喜欢的人其实不过是一丘之貉。他便没有多加废话了。
“咖啡?”同事忽然问到郑戚,郑戚点点头,同事便走向了售卖机。可就在此时,陈荷走到了他的位置旁。
“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不知为何,这个奇怪的女子就是不肯放过他,总要和他多加纠缠。郑戚盯着陈荷看了会,心中长叹口气。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若要是被那些眼睛看去,日后或许就是登上罪行公告的原因之一。公司干事深夜和妙龄女子幽会。郑戚甚至替那些人想好了标题。
郑戚和陈荷一同下班,他正要把同事买给他的咖啡丢掉时,却被陈荷抢了过来。“别浪费啊!”陈荷居然想要喝掉他剩下的。
郑戚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你别太过分。”
陈荷愣了一下,怎料却笑了起来。“原来你会说这样的话。”
陈荷说她请客,去吃一次自助火锅。郑戚也无所谓地答应了下来,两人这期间也没有多加交流,只是各自拿了些东西,面对面坐着吃了起来。这家店贴心地准备了一人一锅,也可能是陈荷一早就想到的,倒也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
“你就拿这点怎么吃够本呢!”陈荷惊呼,但是郑戚没有搭理她。
两人吃着的时候,郑戚还是没忍住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陈荷笑了笑,仿佛就在等郑戚这样问一样开口说道:“我喜欢你第一天穿的衣服。”
郑戚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是印着Winston的那件衣服,墨绿色的,”陈荷拿着筷子比划了一下,郑戚嫌弃地避了避,“那是我喜欢的一本书的主角名字,叫《1984》。”
“我知道。”
“你也看过吗?觉得如何?”陈荷眼睛放光一般盯着郑戚看。
“还行。”
陈荷自然不会理会郑戚的消极态度,继续大说特说了起来。不过郑戚也总算是听进了陈荷的一些话,了解到她每日实习完后的夜晚还有兼职,今晚正好请了假来和他吃饭。
“很累啊!但是没办法,总要像仓鼠一样咕噔咕噔地跑,在滚轮里跑一辈子。”陈荷伸了个懒腰,她吃的比郑戚要多得多。
郑戚默默地听着,也没有表示些什么。不过他也想到大学毕业时,自己也有过那么一段时期。他回想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今年多少岁。生日倒是完全给忘了。
“我跟你说,他真的和别的明星不一样,”陈荷的目光再度亮了起来,像是深夜树林里闪过的萤虫,“我曾经碰到过他,他待人非常温柔,完全没有任何架子!”
不知为何,郑戚开口反驳了她一句,“这很基本吧。”
“才不呢!这说明他平日里就是这副模样,而不是装出来的。”陈荷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她继续说道:“其他人的笑容有点假,我看得出来,他们想要营造出自己很亲和的样子,好让更多人买他的东西,更多商品请他做代言。但是他不一样,他接过的代言只有几个,每一次看见我们都笑得很灿烂。他可以说是很完美的一个人。”
“每次只要看见他的样子和笑容,我都会感到心里一阵放松和释然,生活的压力也会一扫而空。”陈荷脑中浮现出了那些情景,整个人姿态也放松了不少。
郑戚没有再反驳她。也许让这个刚踏入社会的女孩有个期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不需要知道那些眼睛,罪行公告,言论的筛查和审视,更不用知道世界是被层层的谎言包裹而成的真相。这是她的幸福。
吃完饭后,郑戚甚至帮陈荷买了单。陈荷没有拒绝。
两人终于互相加了联系方式。陈荷偶尔会跟他吐槽一些事情,以及分享关于那个明星的一些事迹。郑戚自然没有兴趣了解,只是偶尔敷衍地应和几句。不过郑戚也察觉到一丝奇异的现象:在与陈荷交谈时,时刻被罪行公告笼罩的恐惧似乎隐隐消逝,陈荷跟他的交谈中更是无所顾忌,不时也有一些粗俗或者宣泄的话语。
郑戚也在内心告诉自己,这无非只是暂时的现象而已。一旦她认清了世界的本质,或者被罪行公告盯上,那么等待她的将会是无穷无尽的意义消解、重组和扭曲。他还是觉得罪行公告仍在每时每刻地审查着他们的所有言论,包括门口的扫描仪也在事无巨细地确认他和陈荷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一旦有一天他们达到了罪行公告忍耐的上限,红灯亮起,他们将会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审判。审判的结果是:死刑!
不过陈荷似乎乐在其中,为找到一位可以倾心交谈的人而感到欣喜。她甚至还曾提出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一次,去唱歌、看电影、吃饭、什么都行。这位过度信任他人的女孩只因为他的一件衣服就对他敞开心扉,郑戚想到。
不过郑戚想起了自己心中的渴望。平原或许难以寻找,但是山林什么的或许也差不多。
他有多久没去山里了?从儿时开始就再也没有。父母总会带他去那儿玩上一番,攀到高峰处时,广袤的丛林一览无遗,其他山的山脊的弧线清晰地刻在其中,浮云低垂在上空,四周沓然无声。
在那时,年幼的郑戚总会高声呐喊,喊的内容并不重要,但是内心的舒畅却是难以言喻。他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山林之间,没有人会听到这些。他如同是一个人身处在安详的环境之中、父母和人群也渐渐远去,却不觉得孤寂害怕。
去山上看看,如何?郑戚的心中升起了一个希望,敲下了这一行字。同时又下意识地把“山上比较幽静”这样的话删去,避免造成误会。
这天上班,郑戚第一次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同性恋,未成年,猥亵,可以?”上司简单地陈述着几个词,礼貌性却不容置疑地问郑戚的意见。
郑戚看着上司给的资料。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陈荷喜欢的那位明星。
“其他资料在这里。”没有理会郑戚的惊愕,上司把手头的东西都塞给了他,转头离去。
郑戚恍惚地坐回了座位。他在干什么?什么表现得如此惊讶?上司已经注意到了、甚至同事也可能随时看向他这里,察觉出他的讶异。他对眼下这个罪无可恕的恶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情绪——震惊!他应该愤怒,仇恨,哪怕是冷漠都要比惊讶要好!一双双眼睛将如生冷的白炽灯一般打在他身上,他将会被审视,他将会被怀疑!他是否是站在那人的位置,他是否也恋童、是否曾猥亵过他人?他将会出现在罪行公告上,被所有人叫嚣着去死!
郑戚甚至连陈荷也没有多想——他不敢。他抬起僵硬的双手,机械性的肌肉记忆遵循着那一套固定的流程,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修改。同性恋者xxx明星,涉嫌猥亵未成年儿童!紧接着便是列举罪证:速拍、抓拍、视频、目击人的话、受害者的话、受害者父母的话,全部都呈现出来!那位总是笑容洋溢、面容和善亲切的明星,背地里却是如此卑劣龌龊!人们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故事,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反转!这位明星必须是最恶的恶人,罪无可恕!罪行公告的头一栏便会是他,将要死去的也会是他!他除了死之外,别无其它下场!
郑戚完成了日常的工作。他将这份文稿发给了上司,结束了今天的工作。他没有在公司多留片刻,也没有寻找可能在公司的陈荷的身影,恍惚地回了家。
陈荷的联系就此中断。她没有再来上班,第二天便已经辞职,仿佛一下子人间蒸发了一般。郑戚甚至一度以为她被罪行公告盯上之后,已经“死”了。陈荷没再主动找过他,他俩的聊天记录停在了陈荷最后的一个字“好”便再无回音。约定在何时?是否还要维持约定?一切就这么倏然消逝,没有了别的念想。
郑戚回到了日复一日的工作里。他不时地想到一句话:你被赋予了自由。若要他选择置之不理、对这些让他烦心的事情毫无兴趣,也许就不会有其他的纠葛。如果他一开始没有理会陈荷,兴许他心中的烦躁也不会再增加。
罪行公告日复一日地运行着。那位明星的名字已然出现在了其中,下方原先爱他、包容和感激他的人们已然转变了另一种风向,极致的羞辱、恨骂、希望他死去的人们的声音淹没了忏悔公报栏,甚至把郑戚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消息是否确切、便直接发出了“死亡的祷告”。他们迫切地希望这位罪无可恕的人渣直接去死!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包括他的家人、朋友都应该与他一同陪葬!正义的使官将毫无宽容地判出这些罪行,而后众人欢呼!
罪行公告的光影在郑戚的眼中,逐渐地和那些人的双眼,以及他们的话语融合在了一起。罪行公告无处不在。他忽然醒悟了这个道理。
他做完了一天的任务——今天的是要将之前错判的一位罪人的罪行重新解释,好让公司再获得一波关注——后,下班准备归家。他重新挤入狭小的方格子内,看着人们手中拿着各自的罪行公告,死鱼般的眼睛紧紧盯住,手指做出了正义的审判。可笑的是,他们在现实里却是一丝声响也不发出,嘴角的合缝微不可察,像是从来都不能张开一样。
郑戚恍惚间觉得这些人的耳朵大了一圈,眼睛也变得更加浑圆、臃肿。他们紧切需要一切外界的信息,拼命地输送进脑中,手指更是快速做出了回馈。他们的耳朵大到将要塞满整座电梯,眼睛完全变成了一片死白,手指肿胀得像是一根根萝卜一样肥胖肉感。去死!去死!去死!人们如是说道。
郑戚走到了街上,无视了所有人手中的罪行公告。他感到胸口乏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拼命地要从胸口中窜出,几乎要撑爆他的胸膛。他瘦弱的四肢在风中颤抖,却一句话也无法说出。言语的罪!脱口而出的声音将会被切实记录,而不在泯灭于虚无。只消他开口说出一个音节,审查的眼光将会齐刷刷地凝视向他,生冷的白炽灯将会把他完全透射!他被赋予了自由。
郑戚的手机亮了起来。是陈荷发给他的。陈荷回复了一句:“明天可以吗?明天早上。”
郑戚呆在原地,而后同样回复:“好的。”
清晨五点,郑戚就已经出了门。他换上了多年未穿的登山服——自他中学买来穿过几次后就没再穿过——感觉到手臂处短了一截,裤子也显得异常束紧、跑到了脚踝上。时间的痕迹永远和衣物紧密相连。
陈荷只说了早上,却没说是早上的什么时候。郑戚索性起了老早,打算去约定的那座山那里等她。
他走在街上,看着天微微透出一点白来,比白炽灯要柔和许多。以往死灰色的街道透露出了些许苍蓝色,有些清冷。但是郑戚没有困意,反而异常地清醒。
街上没有什么人。郑戚搭着巴士的时候也感到车内太过空旷,寥寥的几人要么神色困乏,要么闭目休息。但是不知为何,郑戚却觉得这样的沉默,远比他平日忍受的沉默还要来得舒服一些。
他转了几辆巴士,逐渐来到了有些荒凉的城区边缘。向山的公路沿途爬上山麓、驶过山脊,郑戚看向一旁的窗外,原先庞大的城区此刻坐落在他的临侧下方,变成了座座低矮的楼房。
到了半山腰,巴士便不能再上去了——清晨来到此处的似乎也只有郑戚一人,司机木然地看了眼郑戚,把他放下了车。
郑戚久违地徒步登山了起来。公路渐渐消失,只剩下一些陡峭的山阶和石磴,郑戚更是感到了由衷地疲累,大口地喘息起来。他太久没有这般走路了。
郑戚走走停停,就这样向上走了一个小时。天边的太阳渐渐升起,吐出了一抹金黄的光,洒在他有些弯的背脊上。他感觉自己逐渐适应了节奏,气喘的症状也慢慢消失。四周一片清净,他的内心也平和了许多。
历时两小时,郑戚爬上了山顶。这座山算是小山,加上巴士的助力,对于郑戚这样的虚弱人士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出乎郑戚的预料,他已经看到了陈荷的背影。
此刻的陈荷坐在大石块上,沐浴在远端的阳光之下,整个人都变成了艳丽的金黄色。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没有回头。郑戚缓缓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瞥了眼她的侧脸。
这里没有眼睛。郑戚突然意识到了这点。没有眼睛,没有罪行公告,只有他们俩人。他也没有说话,同样看着远处的金光闪烁,饱满的金桔就这样在他面前缓缓升起,看上去有些丰满。
“不觉得有些像吗?”陈荷开口说道。
“像什么?”
“你明白的。”
郑戚知道,她说的是《1984》。他点头称是。
“我们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
郑戚想了想,说道:“不会的。”
“当真?”
“我们还在说话,我们就不会变成那样。”
陈荷撇过头看了眼郑戚。“这世界是不是很坏?”
郑戚突然心中一紧。“或许吧。”
“我看了,他们对他的评价,”陈荷的语气有些颤抖,“他们说的并不全是错的,只是远比我想的要……”
二人沉默了片刻。一阵轻风吹过,陈荷的短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不是你的错,”郑戚说道,“犯错的并不是你。”
“我知道,”陈荷轻轻回复,“但是只需要说错一个字,甚至一个音调,都会有人想要置你于死地。”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树梢在风中颤抖着身体,叶片在地上蹭剐出细散的声响。他们的声音独特,隐秘,不被人注视。
“我的父母曾经让我去死,”郑戚突然主动开口,“他们只是说气话,我知道,但是这句话的伤害远比想象的要可怕。”
陈荷静静倾听。
“我们总会轻而易举地说出不经审视的话,这些话兴许会如波浪一般不断扩大、最后成为推平一座城市的海啸,但是有些话并不是波浪,充其量只是波纹罢了。”
“我明白的。”陈荷回答。
“他们说的话,自然有过错,他们也给我郑重地道歉,承诺我不会再如此表达,也许是很痛,但不意味着一切都要坍塌重来。”
“既然错了,那就是错,”陈荷回应道,“但我们同样不能迈入那条深渊。”
“我受够了,”郑戚的口气突然激动了起来,“我不想再做那一份工作了。”
陈荷抚开头发、第一次正式地看向了郑戚。她站了起来,张开了双手。
“什么意思?”
“抱一下啊,笨蛋!”陈荷笑了起来。郑戚这才发现,他们都在不自觉之中流下了眼泪。
郑戚轻轻抱了下陈荷、像是呵护着一朵娇弱的花。他们松开彼此,陈荷笑着说道:“要不要冲着下面喊一喊?”
还不待郑戚答应,陈荷便转向前方,拼了命地大喊道:“什么狗屁世界!什么狗屁人类!”
郑戚也笑了,笑得很畅快。
“什么狗屁世界!”
“什么狗屁人类!”郑戚附和地同样喊道。
“干嘛动不动就让人去死!自己有没有死过啊!”
“我不做了!”郑戚的声音愈来愈大。
“不做了!”
“去你的罪行公告!”
“那是什么?”陈荷笑中带泪、疑惑地问道。
“管它是什么!”郑戚完全敞开了嗓子,甚至可以说是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管它是什么!去你的醉酒公告!”陈荷听错了。
“罪行!罪行公告!”
“罪行公告!”
“我要自由!”
“我要自由!”
“我要自由!”两人涨红了脸地大喊着,而后腹部抽搐了一般大笑了起来。这里只有两双眼睛,却畅快而愉悦地凝视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