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再见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同火车站。最起码在大同火车站。

那天我带着行李,穿着厚厚的衣服,从大同动身武汉,结束了我的大一的寒假。大同在这个月份还是很冷,低矮的建筑上挂满冰柱,我在寒风中穿行。父母说好的把我送到火车站就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月台,给我打电话让我把头扭向车窗。我看到他们使劲和我招手,我爸也笑着,我妈也笑着。所以我也笑着。他们的笑超乎了我的预期,内容比我想象的还丰富。

火车发动,把火车站渐渐甩到身后,接着把大同甩到身后,我立即沦为游子,从这一刻起想家。再回家还要等很久,心中有种什么感觉在滋长,有种什么在拖欠。武汉在靠近,大同在记忆中冻结,变成一块北方的、纷纷攘攘的纯白冬天。

她握着与我同样车次的车票,与我同样前往武汉。所以那天我们必然碰过面,虽然我们都没印象。于是后来我在记忆中反复从月台上寻找,是否当时月台上也有她的父母?这变成了我的执念,以至于我每次坐火车的时候都会带着心思,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月台,去寻找。就这样,我在每次大同和武汉之间的单程中眺望。

她和我说一样的方言,住在一样的城市。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定哪一次碰面就是和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的重逢,这也是我坚信在此之前我就见过她的原因。她一口咬定我们没见过,我家在城区,她家在矿区,从幼儿园到高中,没有一处轨迹重叠。她把我们的焦点移至武汉,说第一次见我就是在武汉。梅雨刚过,武汉的夏天很难捱,穿着T恤出去一趟,回来准是汗津津,我开始惦记起我家乡的好。她站在树荫下,和朋友拍照片。太阳很毒,很亮,很晃眼,使人一瞬间有些恍惚,突然意识到:怎么会有这么蓝的天,这么绿的树。

她看到我,叫我名字,问我能不能帮她们拍张照。我热得实在张不开嘴回答,怕脱口而出连口水都被蒸发,缓缓点头。我站在阳光下,她和她的朋友在阴凉处同样渗出汗珠,我一口气拍了很多张,让她从中自己挑选,然后递给她手机。她说请我喝奶茶,我说我过敏。

她笑了,问我对什么过敏,我不说话,浑身发烫地逃离这片阳光。我好像能听见她们发笑,能感受到她投向的视线,我并未回头验证我的猜想,只是向前走。

我想她只是在笑我,没注意到我身后的影子向她挥了挥手,说再见。


再遇见她时她已经提着两杯奶茶找我,让我看配料表,哪杯不过敏喝哪杯。我问她:万一我都过敏呢。”她说,要是都过敏,就当她没来过。

这种奶茶像鸡尾酒一样分了两层,我从未见过。她看透我的心思,得意地跟我说,这是皇茶的奶盖,新出的款式,她和朋友排了很长的队才买到。我不喝奶茶,所以对奶盖根本不了解,她教我,“先喝口茶,再尝奶盖,再喝茶,再尝奶盖,再喝茶,再尝奶盖……”

她笑容复杂,嘴巴还不停,我跟着她的节奏一起说:“再喝茶,再尝奶盖,再喝茶,再尝奶盖……”

幼稚——太幼稚——我就不幼稚。她最幼稚。

她说,我最幼稚。

“夏晴,毕业有没有打算,去哪里?做什么事?”我问她。

她眼睛睁得好大:“连大一都没上完,就在想毕业?你考虑这么远?”

“总要考虑远一些,我高中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得了,越往大长一岁越有无力感,万一哪一步是被迫要走,哪一步自己其实完全不情愿走,但还是走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对啊,该怎么办呢?”她使劲吸一口奶茶,说着。

“我其实有点迷茫,这辈子好像快走完了。”

她把头扭过来:“还好,起码我们现在都很年轻,对吗?”

“其实,真的很快的。”

她也笑着:“也对哦,有时候我也这么想,害怕自己做了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害怕结婚的是自己不喜欢的人,过的是自己不情愿的生活。唉,幸好我现在学的是我喜欢的专业,遇见的是一群善良的人。”

奶茶管向下移,伸进茶水里,嘴里的甜味被玄味取代。

她补充:“你真的有一点点成熟,但不要老这样嘛,会很累的。”她两指隔出一道间隔,来表示所谓的“一点点”。

我也伸出两指,又往宽摆了一些,问:“不是这么一点点吗?”

她摇摇头,仍举着自己的两根指头坚持:“就这么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见我不说话,她嘲笑我。幼稚。

“我听武汉的同学讲,武汉好像要有一个造桥项目,有好多大公司竞标……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建设得这么快。”她说。

“你有想过去更南方吗?”我问。

“想过,我还没看过海。我奶奶是南方人,福建的,她在我小时候哄我,说海是会动的,如果你哪天想它,一直想,它就会来看你。我现在都二十岁了,海怎么还不来,真难过。”她笑着。

“等夏晴当上大老板有钱了,买一块沙滩,天天看海。”我说。

“好,到时候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我高薪聘你管理沙滩安保!”她狠狠吸一口奶茶。

“到时候我有工作也辞职,专门当这个保安大队长。”

“一言为定!奶茶喝完了,走啦,再见!”她一蹦一跳,朝我挥挥手。

我没有回答,坐在树荫下,看着她走进灿烂的阳光里,一蹦一跳。


大一其实算是个过渡期,有课的时候就去上,没课时呆在宿舍,或者去打球,还有的泡在网吧。看不到希望的人会这样下去四年,看得很淡然的人会这样一辈子,智能手机真正冲击的我想就是我们那一代人,男生把目光投向手游,女生迷恋拍照和聊天,新大陆会造福一些人,同样也会毁掉一些人。幸好那时的手机像素还没有如今这么高,留下属于回忆独有的朦胧。

和张雨山,刘强在周六的晚上吃完烤串后,我们仨跑到古田桥上逛。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吹来的风带着水气,我没走几步就浑身汗。刘强比我胖,整个人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大声喘气。张雨山还好,走在我俩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我俩,眼神嫌弃,尤其对我,好像在问,我怎么也这么不行。

我想是饭吃饱了,酒喝多了,桥上的风太大了,路上的车太多了。刘强煞有介事拉住我,在我耳边低语:“十点钟方向,神仙姐姐!”

我没有去看,因为我知道是谁,神仙姐姐不是刘亦菲,是李悦,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刘强叫她神仙姐姐,是因为他喜欢。

李悦在桥另一面的人行道上,和朋友说说笑笑。刘胖子用震撼的胸腔共鸣将音浪传至对面的人行道:“李悦!你们也散步!?”突如其来,震耳欲聋。

对面的行人侧目,李悦应该是假装没听见,直到刘胖子把这话再用震撼的胸腔共鸣说一遍,才转过头和我们打招呼:“诶呀,你们也在散步啊?好巧。”

刘强挺直脊背,十分精神,想要多说些话,却看到李悦并没有停步,已经和我们错开三四米,一下子又蔫了。他恢复了气喘吁吁的出厂模式:“不行,你明天跟我晚上再来一次古田桥吧,咱明天走桥那头,估计还能再见神仙姐姐。”

张雨山回头,指着李悦的背影:“你看那儿。”

我顺着手指的方向,李悦和她的朋友,两人并肩走着,斜阳把她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天蓝的古田桥泛着橙黄,紫色的天边和乌黑的长发呼应,胖子怔怔出神。也许挥一挥手,就能再别徐志摩的云彩。

张雨山说:“别总说再见,人家不就在那里嘛,从现在开始,向后转,走快些,今天还能再遇见一次。”

刘强摇摇头,甩下句“你不懂”,闷声往前走。

张雨山用眼神跟我解释和讪笑。我摇摇头,学着刘强的样子,深深叹气:“你不懂。”

我被刘强张雨山一人踹了一脚。


马上就放暑假,这件事使我振奋,假期总让人期待。我懵懵懂懂地期待,却有些不知道期待什么,是与父母的重逢,是回归熟悉的地缘结构,还是想逃离武汉的夏天?我不知道。

我害怕大同的夏照样难捱,我害怕回到大同却又开始期待武汉的冬。

高中的同学有的失联,有的不断线,我和张楚萧是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关系很好,直到现在我们都有联系。他的成绩一直都比我好,去了更南的南方,广州。我们交换着彼此对新事物的感受,惊叹于大城市的繁华,张楚萧跟我说,那头的人挣钱更多,一天到晚几乎不动炉灶,全都下馆子,一方面由于天太热,另一方面单纯是不缺钱。我问他会讲广东话吗,他说现在几乎能全听懂了,但不会讲。

我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感同身受他那头的气温。他和我说,期待重聚,期待咱们高中同学会。我们高中那会儿班里面有很多刺头,我算半个,张楚萧算半个,我俩加起来就是一个。到后来老师们几乎不管我们,我们逃课踢足球,打篮球,看夜晚操场上的星空。只可惜高中校区四周都是高楼,霓虹下看不见星星。

如果重聚,会是怎么样的场面?我从未想过,如果非要让我想,再见到大家,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说话也都有自己的心思,衣着也有自己的目的,甚至到不到场都有含义。还不如不想……我现在最大的期求,是四级能过,期末考试能过。


刘强喜欢李悦,算是个公开的秘密,除了他自以为别人不知道,其余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张雨山,我在同个宿舍。熄灯前,他习惯感慨两句,这时他会摇晃着沾着洗脚水的脚,头靠在墙上,说:“每当想念一个人时,胃里总会长满青苔。”我好奇于这句话的惊人比喻,我有理由觉得他单纯是饿了,真的饿了。

从军训起他就对李悦表达出强烈的好感,却始终不明说。刘强说,这样也很美。我问,哪样也很美?张雨山说,都这么久了,李悦不靠近也不远离,多半是看出来刘强的心思,而且李悦还觉得有意思,好玩。

刘强急了:“你意思她把我当备胎用?”

张雨山郑重其事摇头:“不可能,把你美的,你应该是备胎中的备胎,胎中胎,王中王,胎王。”

刘强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前几天还和我主动打招呼了!

张雨山不说话,轮我开口:“刘强,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胃里的青苔蔓延到头顶了。”

刘强放弃辩解,说,这样也很美。我问,什么时候打算表白?他说,时机成熟之时老夫自会行动。张雨山说,成败由命,无论如何别太在意。

刘强问我,你觉得李悦美吗?我点头回答,挺漂亮,是那种人见了都会讲一句漂亮的漂亮,但我不喜欢她。

他问,那是哪种不喜欢?我说,人们都问喜欢是哪种喜欢,怎么你问我不喜欢是哪种不喜欢呢?

刘强说,证明一下自己眼光嘛,我就很喜欢。我说,挺好的。他问我,那你喜欢谁?你平时不声不响,你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女孩了?

我呀,没有吧,不知道啊。


我找夏晴,带着两杯从皇茶那里排队买到的奶盖,一杯给她,一杯给她的朋友。

她拿着两本书,边走边看。我故意挡在她前面,她停顿,抬头,又低头,朝另一个方向走。

我又挡在她身前。

她问:“幼稚不,小孩。”

“我比你大一个月好不好。”

“果然是小孩,只有小孩才比岁数大小,切。”她轻蔑地撇嘴。

“给,奶茶。”我举起装着奶茶的袋子。

“呦,不是奶茶过敏嘛,怎么还买奶茶。”她合住书,打量我。

“给你和你朋友的奶盖。”我身子一僵,机械般说出预想好的这句话,尽量表现得毫无波澜。

“呦,无事献殷勤,说有我需要帮忙的?”她很爽快地接住奶茶,我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指,不同于盛夏的炎热。

“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我说,“没有要帮忙的。”

“会说英文,小孩这么厉害呢!”她还在打趣。

“自研英语,纯属天赋。”我摸了摸脑袋,热得全是汗。

她看着奶茶:“记性很好啊。”

我点头:“当然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再见啦。”


张雨山神秘兮兮跟我讲:“你知道吗?我听说武汉有个大工程最近要开展。”

我问:“造桥,是这个吗?”

张雨山说:“对!你怎么知道的,我才从新闻上看到的,你这就知道了?”

张雨山瞪大眼睛,目光在问我。

“我就知道好像要造桥,其余啥都不知道了。”我说。

“从江汉六桥起,要修一座天空桥,连接很多城市,你家乡大同也包含在内!”

这一句话蕴含了大量信息,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同也在里面?”我惊讶,接着又问,“等下,天空桥是啥东西?”

“天空桥!要建在天上的桥,比飞机的高度就低了两三千米,据说除了桥墩以外都会用清一色的钢化玻璃造!”

“透明的,天上的,天空桥?”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透明的,天上的,天空桥!”他肯定。

“再等下,我还有点没懂,江汉六桥是哪座桥,这天空桥有啥用?”

“江汉六桥就是古田桥!天空桥上面有超级高铁,速度比飞机都快,而且人们还能上桥赏景,据说这个工程限期四年竣工。”

我竖起大拇指,速度,气魄,能力!

张雨山是南京人,对,南京也有梅雨,所以每当我把梅雨说成夏天时,就是他第一个纠正我。而且他那天还踹了我一脚,最烦他了,哼。

张雨山说:“当然,南京也在里面。真想不到,等毕业再回来,武汉头顶就会有横贯西东的天空桥,真了不起,那时一定很美。”

“是啊,到时候肯定很方便。”我说。

“等你成家了,你会带着老婆来看看你上过的大学吗?”张雨山问。

“当然啊。”我想。


刘强低头吃着热干面,我和张雨山看着他,都猜出发生了什么。

“胜败乃兵家常事,李悦错过了全世界最喜欢她的人。”张雨山说。

我说:“胖子,其实李悦真也没有多好,她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她,我这么讲你懂不。”

刘强猛地抬起头,看我,又扭头看向张雨山,接着埋头吃热干面。我已经看到,热干面快要见底,过一会儿他不得不抬起头和我们说话。

“老板,再来一碗!”他大喊。

我们两个静静看他吃完第二碗。

刘强终于小声说:“我知道,天空桥又不会建到我那里。”

“天空桥只是一座桥,天底下没有天空桥谁都能活。”张雨山说。

“我该怎么办呢?”刘强声音平静,“老板,再来一碗。”

“小伙子,还要来一碗?”老板确认着。

“老板,再来一碗。”

他那晚一个人喝了五罐啤酒,吃了三碗热干面,打了一个饱嗝,然后他笑着说,他没事了。

胖子,得到的终会得到,得不到的终会得不到,这道理懂不懂?

“自己骗自己罢了,我不就是让拒绝了吗,周六都跟我上号啊,听到没?”刘强没事人一样,点着烟,抽起来,烟雾缭绕,“你说这种事情跟没钱有没有关系?”

我犹豫,张雨山点头,张雨山说:“有关系,但也没关系。”

刘强说:“你要不给我讲讲,当时你咋追你前任的,我想听听。”

“分都分了,有啥好讲的。”张雨山背朝我们,有些不耐烦。

“讲两句,我现在急需精神安慰。”刘强满脸通红,没几口就吸完烟。

“很俗套的,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我给她送的礼物,两个人也不算谁跟谁表白吧,最后就在一起了,分开时也这样,我大学考武汉,她大学考重庆,两个人也没算说分手,慢慢就不联系了。”张雨山苦笑,“满足了没,胖子。”

“就这?就连告别都没有就一下子分开了?”胖子问。

“我有个朋友跟我讲,男的其实大多都很晚熟,女的就成熟得早。你在这里为了所谓爱情死去活来的时候,人家可能想的是以后你能不能养活起这个家,你这个人有没有能力,你能不能带给她安全感,这些事最基本的要求,还有的条件好的女孩可能对另一半要求更高……无可厚非嘛,你说咱们喜欢女孩不也要看人品,性格,长相一大堆吗?”张雨山说。

“听着都脑袋大。”我深吸一口气,说。

刘强不再说话,跟我们一同回学校。晚上八点,热闹不断,很多人都在街上散步,武汉的夏天刚刚来临。


“我昨天看到你了,你背着书包,东看看西瞅瞅,不知道在找谁。”夏晴拍我肩膀。

“那你看见我还不跟我打招呼。”我看她。

“离得太远了嘛,而且万一你偷偷看哪个姑娘,我把你打断多不好。”夏晴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在找你。”我说。

“切,我不信,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不信别信,喝奶茶吗?”

“不喝不喝不喝,天天喝奶茶我会变胖的。”夏晴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你又不胖,这么瘦。”我说。

“你知道我多重吗?”

“多重?”

“你还要问我体重,这是我的秘密好吗,你怎么能随便问女孩子体重?”她质问我。

我目瞪口呆,咬牙切齿。

“看什么看。”她得意洋洋。

“今天你生日?”她问我。

“是。”

“生日快乐。”她交给我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叠的纸五角星,“叠得不好看别嫌弃,我自己叠的。”她说。

“谢谢,我,我特别喜欢。”我说。

“走啦,拜拜。”她转身便走。

再见。我举起玻璃瓶,在阳光下看,一颗颗五角星精致而多彩,我真的很喜欢。


我又见到李悦,她走到我身边,说:“听说你跟刘强关系很好?”

“嗯,有事吗?”我问。

“其实刘强人挺好的,只是我不喜欢。”她说。

“所以,”我说,“有事吗?”

“听说这里要建天空桥,会通向你的家乡吗?”李悦问我。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想不论会不会,我都能来武汉,回大同。”

“刘强人真的很好,但我真的不希望他继续打扰我的生活了,他也要开始自己的生活。”

“你是想让我转告他?”我问。

“是,就这么简单,可以吗?”她的笑容消失,


,我买了一束玫瑰花,守在夏晴每天的必经之路上。

她站到我面前,双手背后,问我:“干嘛?”

“找你。”

烈阳似火,将我们间的空气升温,我举着玫瑰的手变得无力怯弱。

她看了看玫瑰,然后盯着我:“给我的?”

我认真地说:“不是给别人的。”

她噗一下笑了,接住玫瑰,嗅了嗅:“很香,买束玫瑰做什么,让我转交给谁?”

她这么问着我,脸却也被太阳晒得通红,我说:“帮我转交给夏晴。”

“哪个夏晴,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她抱着玫瑰,迎着夕阳,微风吹着发梢,云朵拥抱天空。

“那既然送不到,要不就给你吧。”我压抑着内心的忐忑与激动。

“等我准备准备……”她揉着脸,深呼吸,后退两步,闭眼睁眼,好像要重启游戏一样。

我等待着下文,她说,她要回去想想。

我说,好。




之后很长时间没再见到她,兴许是她躲着我。后来听说她已经恋爱,男友是计算机系的,篮球打得很好。我一时间有很多困惑,比关于天空桥的困惑还多。结果很明确,夏晴不喜欢我,结果还很明确,这一切居然是我一厢情愿,在我看不见的视角里,她的男主不是我。

我想我不会自甘堕落,我还有生活,这连失恋都不算,没什么大不了。

我想去古田桥逛逛。

等到去了那里才发现路早已经封了,古田桥的一端架起来已经高达百米的钢筋,工人一层一层地灌注水泥,天空桥正在马不停蹄地建设。天空桥会一直通向大同。可这天空桥真的能建成天空桥吗?我只看到了钢筋水泥,玻璃的桥呢?


回到大同,我开始骑着自行车到处转,尤其在矿区。矿区便是以后云冈区的一部分,城区是以后平城区的一部分。云冈区有云冈石窟,矿区有她。我去矿区那么多次,未曾见过她。其原因是我之前从不敢问她家地址,也不敢要她的联系方式,我想把一切都伪装成偶然,结果只剩下平常。

大同的冬天很冷,有一次我骑车走神,直愣愣摔在薄冰上,车把手都摔弯了。我双腿剧痛,一瘸一拐推车,回到家时候已经深夜。回家的路上我还在幻想,碰到了和母亲一起买菜回家的她。夜色碾碎我的梦,在我身上种下现实的种子,万物生根。回到家中,父母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但他们的脸色在这个假期再没有变好过,一直到目送我上列车时。我猜想他们是不满如此大的人怎么还会如此莽撞冒失。

我很清楚地记得这次离开,大同的天很蓝,是武汉夏天烈日中古田桥的颜色。原来我的心里有两座大同。


我隐约中还记得曾和她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当时我问她,想要在哪个城市生活。她说自己想留在武汉,我说我想回大同,这里太热了,真顶不住。她说,一旦做了这个选择,几乎就是一辈子。我说,要不要喝奶茶。


毕业前夕,我又见到她一次,她好像刚哭过,也许是和他吵架了,也许是纯粹心情不好,她的眼睛装得下大同的整个冬天。她还是挤出笑容,和我擦肩而过。

我没有问她怎么了,我也没有和她一样挤出笑容来解释自己的生活。

我拽住了她的胳膊,问了一句很笨的话:“这个冬天你要回大同吗?”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她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她仍然努力笑着看我。

我接着问:“这个冬天你要回大同吗?”

“我不知道。”她往后退一步。

“那这个冬天你愿意和我回大同吗?”我看着她,问。

“不想啊,我以后要留在武汉。”她说。

“你喜欢过我吗?”我轻声问她,她挣开我的手,丢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大喊:“你喜欢过我吗?你不喜欢我怎么会对我这样?!”

她走得很快,已经躲进了人群里。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我见过的,我没见过的,他们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把我心口烫出一个洞。

我的胃里长满了青苔。


毕业后听说她回到大同,而我留在了武汉,此后再无联系,我真的单纯以为同一个城市能装得下两个人。天空桥已经竣工,这是一条震惊全球的新闻,淡橙色的玻璃桥通向天空,连接各地,令人叹为观止。

天空桥在我毕业后的第二年建成,再后来,天空桥成为我往返两座城市间的首选方式。工作后的某年,高中班长主持了一场同学聚会,在大同的冬天。到场半数同学,笑容各异。我们彼此悄悄打量,观察时间的痕迹。张楚萧坐在我旁边,举起手机合影。合影后,他问我,喝不喝奶茶。

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欢喝奶茶,他跟我说:“喜茶的奶盖很好喝,现在大同也有分店,卖的很好,要不要来一杯?”大家都在聊着天,不时传来某处的爆笑与怒骂打趣,我放大声音:“喜茶也有奶盖吗?”他打着酒嗝:“当然啊,喜茶是第一家推出奶盖的啊!”

我没说话,只是点头。

他又说,对了,你知道不,喜茶以前叫皇茶……还是以前名字气派……对了,你是不是也喝过奶盖?想不到连你都会喝奶茶,不得了不得了……奶盖可以分层喝,也可以搅匀后喝,味道挺不一样的,你喜欢咋喝?

吃完,玩完,中午变成晚上。

六点四十的天已经黑了,我随意坐上一辆门口的公交车,让它带我游荡。天上是厚厚的云层,密不透风,在人间霓虹的反射下发亮发白,我知道这是什么的预兆。

我有预感,我能见到她。

此时车窗全被雾水侵占,我用手抹出一块透明,看大同。

街上的路灯是类似孔明灯造型的,一盏接一盏,如长龙,飞到我目光所及最远处,直到那遥远的天空桥。六点多正是很多人下班的高峰,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提着、背着各式的包,穿梭,每走一步都会呼出白色的雾。橱窗上映照红色的喜气,刘德华每逢年末定时登场,恭喜我发财。车窗很快又被雾化很多风景我并不看得真切。有一个女人穿着白色羽绒服,提着一个粉色的包上车,她和我无意对视,坐到我的斜对面。

我打量着这个貌似与我同龄的女人,她又生活在哪座大同?公交车继续行驶,离开云冈区,接下来要往返我爸妈家。

公交车又碰到一个红绿灯,我深吸一口气,逆着挤蹙的人群。我想起曾经一个朋友的话:“从现在开始,向后转,还能再见一次。”

我走到她身边,假装不经意的回头。陌生的女人并未注视我,也许已经暗自厌恶我的冒犯。

我又想起一个人曾和我说的话:北方的冬和南方的冬相比,总是有些不同。

接着我想起第一次在冬天坐火车离开大同,火车进入隧道,轰隆隆地,把白色留给北方,把故事留给下一个人。原来武汉的夏,究竟融化不了大同的冬。

哦,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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