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跟大家讲一个工科男做游戏的故事。
我与游戏的结缘是在十六七年前。在清华大学读完研究生后,我加入了当时成立不久的微软亚洲研究院。
我们虽然在中国最好的大学读完书,但是对全球性的大学,其实是非常景仰和崇拜的。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次,耶鲁大学的一个教授来我们研究院访问,我们大家都像朝圣一样看着他。我们觉得,哇!这人真的很神!
而我们的“前辈+导师” Harry Shum(编注:沈向洋,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跟我们说,我们要投的世界最顶级期刊 SIGGRAPH,全中国过去十年只上过两篇论文。但你们也可以的,你们是中国科研的“国家队”!
那时候我们才20来岁,完全不知道将面对的是什么,我们只知道拼命去做,拼命的努力。真的没想过,就是我们这群年轻人,能够在世界级顶级期刊发表论文,甚至有机会能够到欧美,面对几千人做我们的学术报告。
△少年科研的国家队
所以,那个时代造就了我们这代人的一个共同点:很无畏,觉得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东西,只要我们努力,我们都可以得到,都可以实现。研究院培养出来的这一代人,后来确实成长得非常优秀,他们基本成为了今天中国科研的领军人物和半壁江山。
我被一个世界深深地吸引
那我呢?
我在清华读书的时候也发表了很多论文,不少人以为我应该去国外,读一个Ph.D,然后成为老师或者教授。
然而,我发现自己的兴趣非常清奇,我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虽然我发表了这些文章,但是这些技术,什么时候能被千千万万的小伙伴们用到?
所以,当时我就决定离开科研,我要去做工程。
当 Bungie studio 知道我要离开微软的时候,就给我发了邀请说:“王希,如果你想离开科研,你为什么不到美国来,跟我们一起做游戏。” 其实那个时候很年少轻狂,我根本不知道 Bungie 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HALO》这样的一个游戏,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想了整整一个月,我觉得我只会做科研,不会做这种大型的工程产品。所以最后决定去美国呆一年,一年之后,我要回到中国,做中国人自己的顶级技术平台。
但其实我食言了,我在美国一呆就是整整五年。为什么会在美国待那么久?因为当我真的有机会参与到像《Halo》这样大规模的游戏研发,包括后来的《Destiny》,我被这样的一个世界,深深地吸引了。
因为我发现,它是一个艺术和技术的完美结合,你会和一群非常有趣的人,在一起工作。他们是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世界的创造者。
当时我参与的是《Halo 3》。有一天,摄制组清晨六点跑到公司来,打算拍一个取景,结果发现有一个亚洲人,趴在那儿没有走。那个人就是我,我是一整夜一整夜在那边做研发。
刚去的时候,我是很笨的,甚至连游戏机手柄都不会用。但是这五年,让我学到了另一个Ph.D,那就是如何做游戏研发。
这五年,对我来说最大的教育就是:我们中国不缺最优秀的人才,不缺最smart的大脑,但是中国缺的是什么呢?是“engineering structure”——工程结构,也就是我们如何能把几十个、上百个,甚至上千个聪明的大脑,按照一种技术、一种制度连接起来,形成一种很强大的智慧共体。
我们很善于单打独斗,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形成合力。
应该做点什么?
在美国的后面几年,我感觉非常痛苦。我参与了《Halo 3》、《Halo:Reach》、《Destiny》等等这些游戏,但是我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记得,在清华入学时,给我们做迎新演讲的,是中国第一位女将军。她说了这样一句话:“人一辈子一定要做一件事儿,这件事儿呢,要和这个时代的大潮在一起。然后,你专注地去做它,你就能改变,你就能够为这个时代做贡献。”
那我们应该为这个社会做一些什么?
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我觉得我能做的,也许是为中国创造一个,中国人自己的世界顶级游戏。
我们有钱,也有人才,但是到目前为止,在世界顶级游戏舞台上还没有中国的身影。所以在七年前,我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
在我打算回国的时候,我收到一个著名企业的邀请。这次,我又把自己关起来想了一个月,然而这一个月的结果,就和上次很不一样。
我记得是那年的中秋节,我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疯狂看书。最后我读到这样一句话:
创业精神的本质是什么?
是当你看到汹涌的浪潮中,有个像钻石一样闪光的机会时就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宁可被海浪拍得粉身碎骨,也要抓住浪花中的那个机会,我当时整个人都被点亮了。
半夜12点,我给那家公司写信。我说非常谢谢你,给我的这样一个机会,但是我觉得只身去创立这样的一个事业,去做它,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那个时候很年轻,胆子也很大,“无知者无畏”的我,回到了中国,然后创立了我们自己的公司。
稀里糊涂地开始
我们公司的名字,叫做“不鸣科技”。
为什么叫“不鸣”?因为我们选择的是沉默。
我们这个时代,包括我们这个国家,有非常多很善于讲、很善于表达的,优秀的人。但是我们国家最缺的是什么呢?是不太会讲、低头的、默默去做事情的人。
尤其像我选择的这个行业,如果你的目标是要做一个世界顶级游戏的话,其实它很需要你耐得住性子,忍得住寂寞。所以我希望这个团队,它是用自己的作品,用自己的技术,跟整个行业去对话。
非常幸运,我一回国,就遇到了丁磊先生。
就像很多报道套路里讲的一样——谁谁谁毅然决然地回国,然后跟谁谁谁聊了20分钟,然后就拿到了什么什么什么。实际上这个故事,在我身上也真实地发生过。
我和丁先生聊了也就十几分钟,然后他说:“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
我跟他说需要多少钱,他说:“你的钱好像不够吧,算错了,我再给你加一倍。”
就这样的,我们“不鸣”的旅程,稀里糊涂地开始了。
西湖网红小楼里的秘密
很走运,我们在西湖边有一个自己的别墅。也算是中国游戏行业里最漂亮的一个工作室了。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因为离西湖很近,我们经常会被各种游客骚扰。经常有人在门外一看说,“哇!这个茶楼很漂亮”,然后走进来一看,原来这里是个网吧。
但实际上我们的画风是这样。
我在这个楼上差不多了打了两年的地铺。
就在这个小小的别墅里,藏着一群人,居然天天做着要做“中国人自己的世界顶级游戏”的梦想。
那这件事情真的很容易吗?
其实非常的难。游戏是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面,去重新创造一个世界。
如果诸位看过《黑客帝国》的话,其实游戏做的就是Matrix的事情。在游戏里面,我们会把计算机科学所有的分支都覆盖到,从数据库、图形学、人工智能、网络和大的memory管理,非常复杂。
虽然我做了将近有十年的科研加研究,当真正面对这个游戏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们不会做了。
然后那个时候也很傻,就抱着一本被称作“红宝书”的资料,一页一页地读。这本书大概有500多页,我们真的把它一页一页读完了。然后基于它,加上我们的理解,重新架构我们的技术平台。
那这个故事听上去很励志,但现在如果有人问我要不要再做一遍。我会说不要了,实在太笨了。
这是在2012年,我们奋斗了六个月之后,第一次看到这个平台。屏幕左边的那个网格,就是我们的游戏引擎,而右边是别人的技术平台。就是这样从一个完全没有基础的局面开始的。
很多年后,有个朋友问我说:“王希,你有没有信心,把你们的技术做成世界顶级的游戏吗?”
我是这样说的:“如果在七年前,我们号称要做中国第一流的游戏平台,你觉得基于我们当时的基础,是不是非常不靠谱?我觉得基于我们今天的水平,去冲向世界第一流的平台,这个距离已经短很多了。”
当我们用七年,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其实就是这份愚蠢,这份坚持,使得我们今天看起来非常的不一样。
为什么一个游戏做了七年?
那经过七年发展,我们今天的技术能做到什么样子呢?给大家看一下,这是我们的游戏,所有的技术,都是我们的游戏引擎实时的表现。
回头看看刚才的那张图片,应该很难想象,几年之后它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战意》截图
很多人问过我,《战意》为什么会做这么久?
我们做了整整七年,这是一个很疯狂的行为。实际上在一年多之前,我们就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但一个小小的事件,让我们整个团队转变了方向。
那是去年的GDC(编注:Game Developers Conference,全球最大的游戏开发者专业大会),我把产品展示给全世界最顶级的游戏设计师看。当时那些设计师就惊呆了,他说:“王希,你们做的这个事情,就是我们当年特别特别想做的,但是我们觉得太冒险了,所以没有做。但是,You make it happen。”
这显然是一个赞赏对吧。但是那一刻,对于我来讲,对于我们团队来讲,就像一个火花,它整整引燃了一片森林或者整个草原。
我们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们距离实现“中国人自己的世界游戏”之梦,也就是一步之遥,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游戏,变成一个全球级的游戏产品呢?
这是一个非常疯狂的决定,我们因为这个决定,整整耽误了一年多,我们自己内部受到了很大很大的压力,也差点因为这个决定而破产。
我们用三个月时间,把整个游戏换了个皮,然后直接带到E3的现场。因为没有钱,只租了一个很小的台子。我们对那个台子的要求,就是不允许出现任何中文,因为我就想看看,当我们拿掉中国的标签时,我们的产品能不能跻身世界第一流的游戏舞台?
这里面并不是对中国文化的不自信,而是我一直认为,一个好的文化,它是连接整个世界的。
你创造的这个游戏,能够被贝加尔湖畔的人去玩,能够被莱茵河畔的人玩,也可以被密西西比河畔的人去玩,也可以被亚马逊河畔的人玩。他们有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