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乡那个不怎么萧条的小镇上,曾经是有电影院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镇上供销社还没有盖起两层气派的小楼之前,它是全镇最豪华最庄重的场所。小伙伴问起“你家住哪儿啊”,回答说“我家住大礼堂旁边”,问答双方都会不由自主的挺起胸膛来,特别是回答的人,面上一脸荣光。
那个电影院建成的时候,很是轰动,乡政府特地托人请赵朴初先生题了几个字,做成金光闪闪的大招牌竖在门头上。当年恰巧有部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红遍大江南北,电影院引进了拷贝。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拖家带口去电影院看这部片子,大姑娘小媳妇老农年进去之前欢天喜地,出来之后都眼泪汪汪。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这部片子和气派的礼堂成了大伙儿谈闲的主要话题。一坐下来,所有人都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说起自己在第几分钟开始流眼泪,出来之后眼睛怎么哭得生疼。我当年年纪尚小,还被抱在手里,但也有幸参与了这场盛事。我记得在电影院看见小男孩被她妈妈揍的时候,我心里想“好疼啊”,就被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我姑姑我妈妈就多了项谈资,在绝大部分小娃娃还在流着口水玩泥巴的时候,我已经能看电影看哭啦,“她看得懂啊”,“她从小就心软”,她们总是得意洋洋地宣称。
大礼堂顶着金光闪闪的大字存在了很多年,但是它的鼎盛期随着《妈妈再爱我一次》拷贝坏掉也就结束了。乡下人回归了鸡毛蒜皮的现实生活,不再有兴趣买票去看电影,再说要看电影,等放映员下村就好啦。
电影放映员据说曾经是个很体面的职业,但是在我出生后的年代里,他们的社会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那时候中国一年也没有几部能放的片子,具体能传播到乡村的就更少了。放映员手里都只有几部战争片,放起来噼里啪啦的,农村人叫它们打枪片。乡下有个习俗,死了人,六七要大操大办。本来只是请当时送葬的亲友吃吃喝喝聚一聚,后来多了个传统,请放映员到家来放两部片子。
放映员通常都是骑着叮铃咣啷的自行车,背着放映设备,迎着晚霞到村里来。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找两棵间隔合适的树,就支起大幕开始放电影。乡亲们都是自带板凳赶到现场,片子嘛,也早都看了几十遍了。但是看电影不重要,就图个热闹。
大伙儿会一边嗑瓜子一边讨论死人怎么死的,死的时候穿啥衣服,说啥话。要是死掉的是年轻人,那可以讨论的就更多了,老母亲哭得惨不惨,媳妇儿啥时候改嫁,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么“作孽”,可以聊一整晚。小孩子只会几里哇啦跑来跑去,逮着机会就在放映机前乱晃,想把自己小小的身影投到幕布上去,有时候闹得过分了,就被抓住打一顿。家属是不能出来看电影的,房子里孤儿寡母偷偷躲着抹眼泪,这时候不能哭了,哭了死掉的人就留家里,不走了。
电影院不承担日常播放电影的功能后,就变成了全镇人的集会场所,成了名副其实的大礼堂。镇上开妇联大会,六一儿童节都要在里面举行。特别是六一儿童节,那是全镇的大事情,中心小学要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节目。我是鼓号队敲大鼓的,到了六一那天,先到学校涂脂抹粉,把脸蛋画得红红的,跟着指挥从学校一路敲到大礼堂,路上有无数村民围观。学校的舞蹈队也准备五六个节目,一群小朋友,经过一个月非专业培训,跳半个小时肢体不协调的舞蹈,跳的人漫不经心,看的人也不甚耐烦。但是为了维持热闹的氛围,全校的小朋友都被老师强制着,老老实实坐在在座位上观看,没有小朋友敢走,因为糖果要等到舞蹈结束以后,看完一场电影才会发。电影也都不好看,我小学那几年,几乎都在放《大决战》。
大礼堂渐渐开始破败的时候,院子里有一些瓦砾堆,翻开那些细碎的瓦片和砖头,就能找到蜗牛。蜗牛这个东西,按理说到处都有,但是全镇的小孩子都很默契,从来不去其他地方找,只盼着每年一度的儿童节,可以正大光明的走进大礼堂,溜到后院找蜗牛。我是舞蹈队的小朋友,有可以不坐在椅子上看电影的特权,所以每次都肩负着帮小伙伴找蜗牛的重任。我家乡的蜗牛都很小,扁扁的一小块,壳子的缝隙里卡满了烂泥。每只蜗牛性格都不一样,有些一碰就缩回壳里再也不肯出来,有些则大摇大摆的晃着两个触须爬来爬去,用食指轻轻碰一下,触角就缩回去一点,过一会又会全部伸出来。蜗牛爬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条亮的粘液,要是碰巧阳光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还会闪着五色的光。
小学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大礼堂了,初中生是不过儿童节的,没有无聊的电影,没有做作的舞蹈,没有劣质糖果,当然也没有蜗牛。大礼堂一路颓败下去,最后金色的招牌掉了下来的时候,也没有人在意了。前几年我回家,和我姐姐聊天说到大礼堂的时候,她脸上露出的茫然的表情,让我觉得好像关于大礼堂的一切,都是我生生臆想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