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睡过头,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正在缓缓下沉。而我感觉到自己也在缓缓下沉着,被扔进柔软而绵长的孤独里,抽空认知,情绪干瘪。
想起几月前朋友圈里看到水生搬家的消息,他把衣物打包,塞进行李箱,里面有一件鹅黄色的毛衣。从我认识水生那年,他就开始穿这件毛衣,算来也有六七年。水生是个与我一般的人,念旧而没有安全感,居无定所而四处流离。
我始终记得我和水生刚相识的那年冬天里,夜色从天边蓬勃而来,我与水生在天台上饮酒撸串。那是一座南北交界的城市,偶有雪花,多是凛风。风扬起水生眼前的碎发,他面色微红,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酒。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他喝得有点多了,因为醉酒的人都会爱说话。
他说:“我终其半生都不过想有个人能够将我好生收藏,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处流离免我无枝可依。”我望着他很久没有言语,确切来说,我是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有时候,言语无用,沉默就好。
天台寒风肆虐,开始飘起雪花。我提醒水生衣着单薄不要着了凉,水生裹了裹衣服,我们一齐起身下了天台回到屋内。
水生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烟,喷出烟来。
后窗的玻璃丁丁作响,许多小虫破窗而入,撞在新换的纸灯罩休息。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路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撞在白纸灯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水生说它们像极幼时在姥姥家墙院下的向日葵子,只半粒小麦大小,便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只花几秒便燃成灰烬,可怜极了。
我知道,水生大概是想家了。
水生当初也像这些小青虫,遇见灯火就撞上去,义无反顾,当然也想过后果,绝不是贪图一时快活。只不过,遇人不淑就像天色不佳一样无法预料并且使人难受。就像某个夏日的黄昏里,灰白的乌云勃勃而来,山色浑黄,鱼群熙熙攘攘。倾刻,便是满城风雨。
过了些时日水生说要纹藏青的眉色,祭奠那个夜里撞灯而亡的小青虫。在太平老街街口那家纹身小店,店主是个短发的姑娘,穿一袭水青色的亚麻吊带裙。她友好地问侯水生,水生开门见山说要纹上心里最爱。姑娘问水生,是名字,图案,还是字母。水生说无需纹身,只想纹眉。姑娘觉着奇怪,但终是不会开口多问。于是水生便纹了藏青色的眉路。
眉黛似青山。就像这些年水生颠簸流离所路过的每一寸山川湖泊。我心底自然是为水生感到欢喜的,纹眉为纪念,也就是说水生已决心断旧念而新开始。
小青虫最爱的不是那熊熊跳跃的火光,而是朝着火光坚毅而撞的自己。或许,水生一直怀念的并不是那个让他眉目带笑的人,只是怀念当初那么热爱一个人的那个自己。而光阴碎成猩红的栀子花开,焠成藏青的青虫尸体。水生眉上的颜色,褪成山色的灰白。他想要停下来,好好吃一顿饭,重新爱一个人。你的眉目笑语使我大病一场,这热潮褪尽,请还我寂寞的健康。
我知道,水生开始热爱自己。
我与水生已经多年未见。我问他这次要去哪座城市安生。水生说:“既然不快乐也不喜欢这里,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水生问我要不要一起浪,我说我不喜欢在天凉里搬家,一个人拖着行李走在大街上会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水生说,怕啥,薄衣过得残冬,反正也已一人居住好几年。跟多年前一样,我没有接水生的话,大概是因为我与水生之间,有些事情早已心照不宣而无需言语。
因为太久没有被人问候与好奇,所以把自己堆成陈旧的杂物。我与水生都像是凌乱的房屋,等待着久居的住客,可是大多人只是礼貌路过,并不想打扫那满屋子的狼藉。
正如水生同我所说,一个人也要有好天气。这些年水生依旧四下行走,只不过与多年前的流浪所不同。水生不再时常感到恐惧,他开始领悟到无可避免的孤独其实是一种予人生长的养料,能够让人茁壮成长出一颗足够坚韧不拔的心。
水生告诉我一年前路过一片安详恬静的海洋,偷偷把家里人的骨灰全都撒了进去。连着扔进那片海里的,还有写着那个人名字的漂流瓶,水生曾爱那个人重如生命。水生说,他明白他们都热衷自由,而他也应该有新的追求。
水生去了云南大理,租了几块地,种起花儿来。他时常给我发些照片,几年不变的圆寸头,还有藏青的眉色。他站在自家花埔中笑容明亮,仿佛从未被这个世界伤透过心。
水生说,就算一个人,也要有生的力量。
我明白,水生一定会鲜活蓬勃地生活下去。反正岁月漫长,你要坚持善良。骑马饮酒走四方,畅快淋漓看烈焰繁花。
所有的坚强,都是柔软生的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