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珠莉
天色将晚,柏油马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
这个城市的公交每五分钟一趟,然而他等的m268却迟迟不来。
公交站牌下背影林立,胖的瘦的高大的曲扭的,形状怪异,让他想起小时候玩的皮影戏,那帷幕上的各种小动物。
若从高空中往下看,情况一定是这样的:几条东西南北走向的交通大枢纽旁满是密密麻麻的公交站点,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公交站点被有规律地串起,由交通而兴起的楼群鳞次栉比,高楼大厦和畅通无阻的交通造就了所谓的城市。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忙忙碌碌,为生存而奔波着,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和亲近的人偶尔聊上几句,对陌生人保持绝对的冷漠。这就是城市的上班族。
他上班离住的地方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早出时人迹稀疏,晚归有霓虹闪烁,他的工作是幕后制作,习惯了光与影的交错。因离海洋近,雨水就格外充沛,一片乌云飘过,这儿的雨干净利索,几分钟一场,咯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狂点。人们早有准备,纷纷拿出自带的雨具。
雨后天色更晚了,该死的m268还是没有来。他不想再发疯似得等。只得改坐地铁。
如果不是雨天,地铁真不是他的选择。
雨停了,柏油马路上的人开始狂奔。
也许地铁站是最好的躲雨去处。没有雨点的侵袭,人们稍稍安静一些。
深圳的地铁雷厉风行的,一趟一趟过来,带着它的旅客,呼啸而过。
从A线转B线到,地铁口排满了等车的人。
他有点慌乱了,这样的等候无疑会耽误他的晚饭和冲澡的时间。地铁上免费的报纸,地铁的WiFi开通了,报纸上早就有写的,掏出手机随便浏览下新闻。周围安静了不少,有时会有情侣的耳语飘过,但就那么几句,让人分不清是闽南语还是广东话。他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在沉默中默默低头看手机。喇叭里的报站声,哪能填满他们心头的空虚哦。这样的声音把人说话的欲望生生掐断。没有人说话甚至不说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他旁边是个女孩,超短裙、高跟鞋,满头黄发,很时髦的样子,整个头像个毛狮子,枯萎着,干稻草似的。远远的有浓浓香水的味道袭来。
这样的女孩是千篇一律的,一看背影就足以让人索然无味。
有一个乘客走了出来,大概是发觉等错了车,他兴奋地往前挪了挪。
这样的场合,他脑子里总幻想着偶遇,或有个电影里的清纯女主角撞他一下什么的。生命实在太无聊了,他不知道自己除了上班还有什么爱好,陪妻逛一逛街买点菜,想一想乡下老家的儿子和老母亲。
眼看地铁“轰隆轰隆”滑过来,人群开始骚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等地铁的人群越来越庞大。
该死的雨,他在心里暗骂。
车门“嚓”一声,人们一个个往里挤,空间与时间在这一瞬间凝固。
地铁里,一个孕妇挽着丈夫的手,依偎在他怀里,娇滴滴地耳语着什么,旁边有年轻的时髦牛郎手捧鲜花,裸露在外的后颈挤满了疙瘩,料想衣服遮盖的部位也全是疙瘩。他扫了一眼捧花女郎,孤零零地站在原处。他的腿有点沉,中午吃得不多。
人与人,没什么可说的。谁都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大家沉默着,这至少是真的吧。
他摸到了包里的饼干,是妻让他带的曲奇,大家都走开了,他正好从容地吃他的饼干,假装谁也没看见,他恨透了站在前面挡着他光线的人,这个人这么不自觉。
终于到了下一站,他赶紧收拾手里的东西到对面一排情侣刚才坐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偏偏一抬头,看到了挡住他光线的人,她冲他笑了笑,他尴尬地点点头。影子里,她的牙是白的。
地铁上开始叽叽喳喳了,议论着张国立的儿子张默吸毒被抓。
这女孩后来也坐了下来, “名人之后不见得好,还是我们普通老百姓活得舒坦。”女孩说看看电视,又看看他,怡然自得地说。
他吃着饼干,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脸的轮廓是圆的,眉毛出奇地长而翘,整个人有种不可言传的妩媚。
他看了看他裙子下的大腿,沉思道:“那倒未必,星二代倒还是有好处的!”女孩吃了一惊,拢了拢额前的头发,低头不语,意识到刚才的失态,并拢了腿,双手交叉,俨然处女的范儿。看来她要久久不理会他了。
他咽下饼干,咬一咬牙,向她攻击:“星二代确实麻烦,一点儿隐私都没有。”
女孩笑了。看来她很爱笑。面前的这个人虽算不上英俊,倒蛮踏实,强健的肌肉凸起,她倏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快乐,这种快乐勾起了她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她勾下头,小声道:“星二代也不容易,他们其实压力蛮大的,别这样议论人家!”
他胸腔里正义的火苗“嚯”得燃起:“议论议论公众人物,不犯法呀?你这么袒护星二代,莫非你男朋友是星二代?”他瞥了一眼她的脸,兴奋地说。
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沉默着,看来他错了。
磁悬浮列车前进时发出恼人的声音。
半响,她说:“我是华师大才毕业的。”她的耳环是夸张的大圆圈,在肩膀上晃动着。他扣了扣指甲盖,接下去问:“华师?哦,不错的学校。请问是华东还是华南?什么专业?”在他的意识里华南在沿海,华东则是上海,当然还有个华中,那就远了,那个在湖北。
“你知道我们学校?”女孩回过头来一脸笑意,声音像泼出来的奶油。“我学美声,才参加完一个比赛回来。”
他紧了紧喉咙,“听说过,才毕业,那你找工作了吗?”
“还在找。”女孩小声说,“美声不怎么好找,除了做老师,我想不到什么出路。”空气变得凝重,女孩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像风干的死菜叶黏在门框上,风吹不下来。
“没什么,别怕,《中国好声音》里的学员说不定还没你唱的好呢,何况你学校名气大。”他变了一个态度,想鼓励一下人家或许氛围会好一些,这么一想,倒有了说的材料了:“我当年毕业时被很多单位拒绝,现在不夜挺好的!”女孩惊讶地看着他,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想不到身边还有个受过挫折的英雄,她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正对脾胃:“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演出,出了学校,又忙着找工作,数我们这代人最有压力!”女孩道:“你们上班忙吗?”
“忙于不忙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挣钱罢了,没有谁真正喜欢自己的工作。”他叹了口气。
每到一站,车上的人有上有下。
“我还有三站。”女孩说,“你呢?”
他不理他。她拍了拍他的肩,她的诚意透过衣服传了过来。
“哦?你问我呢?”他站了起来,扶住栏杆,左右看了看旁边没有别人,回答道:“我还有两站。”
“你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吧。”女孩甜甜地说“一五二三八五一零九三七,我的。”
“一五二三八五一零九三七,记不住,我存一下。”他顿了顿掏出手机,飞快地念了一遍,输入手机里。
“这样吧,我没QQ,改天我申请一个再加你,你记我的手机号,一八五六五七一一四零四。”
女孩记了下来。
凉爽的海风刮过偌大的深圳。地铁停了,他到站了。他站起身,挤进人群中友好地朝女孩摆摆手,不见了。
他到了,终于到了。
该死的地铁。华灯璀璨的人行道上,卖烤鱼的男人把烤鱼烤得是那么香。
她给他的QQ号和电话号码,也许一辈子都用不上,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也许女孩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就业的信息,也许她还幻想过跟他见面的场景。见面,永远也不会有了。
他烦恼地合上了眼,任风吹着他的身体,说不出的畅快。她如果给他打电话呢,她那种刚踏入社会的女孩子肯定忍不住会给他打电话。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在她心中值得信任的人。
他一点也不为取得一个女孩的信任而快乐。
刚才,刚才也不过是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他下了天桥快步走到家——那个他和妻租来的房子里。
路上的他饥肠辘辘,还没有走进家门他就闻到了番茄炒鸡蛋的味道。
饭后,他正洗脚,他的电话铃声果断地响起,厨房洗碗的妻问:“谁啊?这大半夜的。”
他在心里暗暗叫苦,舌头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没有……谁,是……是10086,催交话……费的。”咬咬牙,果断地关了机。
“你呀你,天天跟谁打电话呢,话费用那么快,我前天不是才给你充了五十块钱。”
妻出来时。他后背爬满了冷汗,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缓缓蠕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