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水

“龚师傅,你听说了吗?物管老陶不干了,跑了!”“他能不跑吗?谁也贴不起这漏水的黑洞!”“市供水公司的欠费催缴单贴在小区门口的板报栏上,最后的供水期限是本月底。”“那没有几天了,这下完喽,大家一步回到原始社会。”“天气这么大,停水!还要不要人活了?”一群幸福小区的业主围在不宽的场坝里,交头接耳,互通消息。

幸福小区建于二十世纪末,原是省城西山下南环巷拆迁居民的安置点。此地地势高亢,清风雅静,农田阡陌,果树成林,每当三九寒冬,北风劲荡,原驰蜡象。被居民们美誉为“呼啸山庄”——孤楼一座,田舍星散。在尚德房开介入开发后续烂尾楼以前,想必这样戏谑的称呼居民们都是认可的。赶在商品房认购的初期热潮,尚德房开顺利完成了幸福小区B—F五幢的开发、销售、交付,连同以前的呼啸山庄A幢,共六幢五百户人家形成小区。

相安无事多年,问题来了。一来就是大事,大伙没水喝了。“龚师,看来这事要你来承头。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现在小区一盘散沙,物管没有,业主委员会缺失,即将停水,三无小区谁都不好过。”一位了解龚兴的业主鼓动着。龚兴没吱声,浓密的眉毛拧着,心中合计:不好办呐,这事!

龚兴是A幢三单元的老住户。从呼啸山庄到幸福小区,十余年来的大务小事,心中有如明镜般敞亮。“尚德房开接手续建,小区交付使用后,A幢的房产证迟迟办不下来,一区两制,难道我们是后娘养的吗?我是干建筑的,懂行,开发商的那些套路瞒不过我。一堵,二闹,三上吊,揪住他的小尾巴不撒手,再加上媒体的报道和政府的施压,开发商终于妥协。大伙从此事上认可了我。”“可是,这回是没娘的崽儿无人疼,房开商已倒闭,苦主都找不到一个!小区日漏水百吨,找不到补不齐漏点,关键用水又没有安装一户一表,赖不到供水公司头上,谁来分摊这白白流失的资源,谁都不愿意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办,难办喽!”龚兴脑如乱麻,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他甩了甩头,似要把这种不快和压力抛开,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脚刚迈进家门,老伴的声音就在厨房里响起:“老头子,今天的水咋这么脏?水黄黄的起泡泡,有股子怪味,都不敢用了!”“昨天片区检修停水,头水是有些脏的,多放点看看。”龚兴边说边开了水龙头,软弱的水绵绵地流出,越来越细小,最终抽噎两声,断了。“哟,停水了!难道是二次加压的水泵和蓄水池那出了问题?”龚兴马上约起小区里懂水电的蔡五,赶往泵房。

泵房里的情况触目惊心。杂乱堆放的各类废旧物品,油渍遍地,混杂着一股机油和汽油的臭味。锈迹斑斑的三台水泵,坏了两台,只有一台工作。火线的搭头处被锈侵蚀得松垮下来,缺了相,唯一的一台也罢了工。蓄水池里漂浮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事,龚兴找个棍子扒拉了一下,差点没吐出来,是条呲牙咧嘴的死狗,也不知它什么时侯钻进来的,看体型泡了有两天了,龚兴的胃里一阵收缩,脸都绿了。“这种情形,再没人管,要出事的!”龚兴捏了捏拳,下了决心。

蔡五还在那叮叮哐哐地鼓捣着。忽听呯的一声大响,电闸处绽出一团火花。地上的油污犹如嗅到食物的香气般,开心地咧嘴大笑起来,并把这种喜悦迅速分享给周围的一切。龚兴划拉一周,没捞到取水用具,滚滚浓烟中,两人黑着脸奔逃出门,赶紧拨打一一九,并组织邻里灭火。好在老天凑趣帮忙,一阵急雨泼下,大伙又反应及时,终把损失降到最低。只是火燎水浇之下,抢险队员们个个如从煤洞子爬出,全身乌黢抹黑的,龚兴最惨,鞋被烧穿,几个兄弟脸色通红地戳出来,背部衬衣飘飘洒洒挂成几条,头发焦结,手持竹帚,俨然一丐头。

形势的发展逼迫小区业主们快速行动起来。通过业主大会,选举出九位业主代表,并报居委会,社区,区住建局批准,合法成立了业主委员会,龚兴当仁不让入选业委会主任。

“业主们!感谢大家的信任和支持。大家知道,本小区五百户人家,实住四百零三户,现在有两个迫在眉睫的事情亟需解决,一是聘任有资质的物管进场,让小区的卫生,停车及安全有人负责,恢复正常的公共秩序;二是供水问题,这问题很复杂,主要是管网老化造成的漏水,而当时房开又没有给业主安装一户一表。这意味着每户人家都要承担超出标准收费的高额水费。去年市财政曾有专项的配套改造资金,但物管老陶为了一己之利,在未告知业主们的情况下,私下和社区的某些工作人员合谋推掉了,造成现在两表不符,欠缴金额累计巨大,即将停水的困境。业委会现在申请一户一表项目,供水公司的工程预算近三百万,摊在每户的费用就是五六千元,小区居民大多为工薪阶层,无力承担啊!”综上,业委会的工作重点就在水方面。水事!关系到每户每天的生活,刻不容缓。龚兴最后总结到。

在区物管调解中心的推荐协调下,物管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小区外貌一下井井有条起来。水的问题,却陷入泥淖,沉积下来。

龚兴已记不得,有多少次,他和业委会的其他代表一起栉风沐雨,到区、市、省的有关部门反映,呼吁。接待者有春风化雨的,有皮里阳秋的,有冷漠公事的,种种艰辛奔波,症节最后都卡在一个“钱”字上面。政府的财政是有计划的,供水公司是民生企业更要市场经济,老百姓的口袋里也就那么三瓜两枣。况且,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谁还没点个人想法?关门过日子,出门路朝天,只要雪没压塌自己的房顶,扫什么瓦上霜呐,那不是自找没趣吗?小区里暗流涌动。

2018.8.18.

出于减少业主损失的初衷,业委会成立后就开始实行限时供水,早晚各一次,每次几小时不等。这政策的执行给小区的闲人们带来了不少谈资。“最壮观的瀑布出现在八月十曰那天午后。你问我为什么记那么清楚,七夕咯!虹桥隐现,织女牛郎相见,印象深刻哟。”“我还把它制成抖音上传,获赞好几万呢!”一闲汉先是以一种追忆的神色引人关注,然后略显浮夸地见人就吹嘘。瀑布的段子广为流传。原来是E幢五单元顶层加盖的业主外出几天,蓄水池打开的水龙头忘记收拢,供水时段尽情喷涌,越积越多,最后突破檐顶冒了出来。挂壁千尺成龙湫,西来的阳光在霰雨纷飞中打出美丽的彩虹,让一班放假在家的小孩们大呼小叫,跳进跃出,欢乐异常。自然,也有相思风雨化做泪的,受灾的群众们把矛头指向了龚兴。

“你有什么权力限时供水?要摊又不是你一人摊,每天可怜巴巴地接点水,拉屎屙尿都要憋着,一家老小全是臭气熏天。现在是三伏天叻!”“损失算谁的?理不清我们要起诉你!”龚兴赔着笑脸,无言以对。老伴也哭兮兮地诉苦:“前几天散步时,E栋的王阿姨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我,阴阳怪气的,我招谁惹谁了?”“这两天风湿又犯了,痛得厉害,你这老东西一天不着家,东奔西跑的,吃错药了么?我死了倒称了你的心!嘶……”龚兴先是愧疚,后是茫然——“是啊,我这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我们按时交纳了各种费用的,仍然要和少数无赖邻居享受同样的限时供水待遇。真是同生死,共命运啊!他们的缠绵销魂,我们无福享受哟。”黄业主多次找上门来,质问龚兴。“龚师,你们单元的六号人家,七、八年都没交过水费,老陶那么精明的人,都被她撵得落荒而逃,丑婆娘实在是泼成道,赖成仙的牛X人。”原物业收费老王一提到龚兴所在单元二楼的吴敏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可见他也曾吃过瘪,怨念颇深。

作为楼上楼下的邻居,龚兴是很了解吴敏的。四十来岁,粗笨的身材,脸颊半边为紫红坑洼的瘤块占据,夜里猛然和她打照面的人,常常忍不住悚然尖叫。三十岁以前的她可不是这样,身段苗条风摆柳,颇有几分韵致。一家人走上路上,别人都暗赞他们的得体。后来一种罕见的面部神经性疾病瞄上她,病程漫长而反复,因为治疗需要注射激素,造成了现在她这付尊容。她老公为筹集治疗费,常常一人顶二人的干活,却常常捉襟见肘。心情苦闷下借酒浇愁,一个大雪天,醉后跌睡在阴沟里,冻死了。留下孤女一个及病中的吴敏,两母女的生活陷入困境。几十块钱的水费,对有些人来说,不过是半包烟钱,一个游戏筹码而已,但换成吴敏,就像大山般沉重地压在她的肩上。本着“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的想法,她把压缩生活成本的计划开展到了公用水表上。

从业委会成立起,水费的收取就异常艰难。有只按原来收费办法交的,有扯七扯八不交的,有水表坏了的,还有根本连水表都没有的。业委会天天在业主微信群里广而告之,物管加班上门催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到的费用不及欠费的一半,缺口巨大。水是人用一半,地漏一半,日积月累,旧帐未去,新帐又来。这让业委会作难了,“钱、钱、钱,命相连!”

“多管闲事的老家伙!钱是没有的,我不交,我不会交水费的。”吴敏拽着狗绳情绪激动地朝龚兴叫喊着,那金毛也缩着毛发,喉里发出警告的低哮。在场坝蹓狗的吴敏刚接了单看护狗的生意,就和龚兴对面遇上。想到龚兴近来的所作所为,以及那帮赖友们的私下沟通,吴敏心中一阵翻腾,手不由主扯动皮绳,发泄般地想要挥舞。这举动没吓着军人出身的龚兴,却把那狗惊得一跳,它四爪用力一撑,把毫无准备的吴敏带了一个趔趄,扑跌在地,眼眶磕在一块石头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龚兴本来已转身不欲与她纠缠,一看这情形,立刻拨打了一二零。

“呯,呯”的敲门声响起。都躺在床上的龚兴起来应声道:“谁呀?来了,来了,这大半晚的。”开门一看,原来是吴敏的女儿。“龚爷爷,您救救我妈妈,求您!求求您!”小姑娘未语先哭。吴敏这一跤摔出了并发症,她原本就有糖尿病,这次创口较大,血流不止,虽然送医及时,但仍然引起急性的视网膜病变,如不及时手术,双眼可能失明。吴敏家在本地并无亲朋,小姑娘急切下只有向龚兴求助。龚兴二话不说,向老太婆要了卡就去了医院。

第二天,业主微信群里贴出了龚兴请人制作的水滴筹,号召业主们为吴敏捐款并转发求助。有业主问龚兴:“这种垃圾死了干净,管她做什么?”“邻里之间,相互关心,现在人家有了困难,求助于我,我不能坐视不理!她是老赖没错,但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龚兴语气铿锵地说。该业主为龚兴的言行折服,带头捐款,并发动亲戚朋友加入,一时小区里互助之风大涨。

在多次催缴欠款无果后,供水公司最终还是断了水。小区居民们成了拥军光荣户,定时定点和社区协调来送水的消防战士们结成对子,整齐划一,礼让和谐的场面催人泪下。某一天城市上空阴云漠漠,雷声大作,竟喜得这班人大声欢叫,携儿带女,把小区空余之地彩妆上各类容器。当澎湃的雨水激荡肆虐时,不少人胸中竟涌起人生三大喜之感触。有的青年人甚至就穿条大裤衩,肩头搭块毛巾,打上香皂,露天洗起淋浴来。龚兴看着奔走的人群,自责了,沉默了。

迁延不决的水事不免让龚兴心中郁郁,朋友看着焚膏继晷,曰渐消瘦的龚兴,不免有些担心,劝解他:“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时难以解决的事,咱慢慢来,换个思路换条路,最不济时间也会给出答案的。”龚兴一想也是,除了曰常奔走反映,沉下心来,等待转机。

省委巡视组的到来为解决幸福小区的水事提供了契机。根据知情业主提供的巡视组公开电话,龚兴把问题反映了上去,得到了积极的回应。巡视组转发小区业主的合理诉求,责成市相关单位通力协作,启动房屋大修基金,限期解决一户一表安装问题。消息一放出,笼罩在业主们心中的焦渴一下被润泽抚平,大家欢呼雀跃,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龚兴也终于放下心中的巨石,拿起丢在旮旯里的铁陀螺,抄起麻线编成的响鞭,轻声自语:“老伙计,好久都没活动筋骨了,你可是不抽不转的哟,咱今天就转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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