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下)

闹市。刑场。

篱偌挤在人群里,各种议论传入耳中,她只是精神恍惚。刑场中央身着囚衣的人,早已不见了曾经的意气风发,灰黑的鬓发散落,眼睛飘忽的没有焦点。

太阳已经爬上头顶,炫目的光芒直直射下,在空气中留下斑驳的光影。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篱偌一个瑟缩,令牌落地,摇晃着如同悲鸣。

“不要!”她恍若回过神来,推开拥挤的人群拼命向前跑。无数张戏谑的面孔一一闪过,如同毒刺般深深烙进她的心底,让她发狂,不顾一切。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很紧很紧得拉住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很轻很轻,遮住她的眼睛。

“不要看。”温暖而恬静的话语拂过耳畔,混沌的大脑突然清醒。若这般冒冒失失,她的性命保不住,谈何其他。

她的眼泪顺着指缝汹涌而出,濡湿那双宽厚的手掌。

“篱偌,你还有我。”她听见有人轻声说,如同最温柔的絮语。

家没了,父亲没了,总归还会有人照看她的。

她抬起眼帘,看见依稀俊朗的面孔,罕见的温和。

“二爷,你怎么来了。”说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似乎早已料到。

昊锐深深望望天空,轻轻道:“篱偌,我怕你做傻事。逝者已矣,节哀。我不会让宋大人白白牺牲。”

“是牺牲,呵,牺牲吗?那些罪证都是假的?”篱偌的话语止不住颤抖。

“宋大人做事从不会对本王有所隐瞒,他做过什么事情,本王清楚。只是我们慢了一步,让别人占了先机,宋大人为了护我周全,不惜牺牲性命。”昊锐眉头紧皱,带着悔恨与愤懑。

“是三爷吗?”虽然心下早已认定,却忍不住发问,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昊锐叹息:“老三对你很好。”

“真是太好了。”她悄悄抹去眼泪,话音冰冷如浸入冰窖,“我助你,对付三爷。”不管对方是真心相待还是有心笼络,总归是能报的大仇的吧。

昊锐赞赏地点头,幽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篱偌,你长大了许多。”

真的是长大了许多啊。苦难催人老,这话一点都没错。不过月余,她已经学会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或许自打进入仁亲王府的那一刻,心就已经死了。心死的人活着,宛如行尸走肉,目的再简单不过。

又一只信鸽放飞的时候,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给昊锐送的第几封信。

宋篱偌微微扯起嘴角。廊前的修长剪影就如同绝美的水墨画,不沾染一丝尘垢。

“又给你哥哥写信?”昊宇从柳荫下踏出,问得漫不经心。

宋篱偌微微点头,扑闪的眼睛里有年轻的畅想:“这些信鸽真的好幸福啊,有目的有终点,就不会盲盲目目,碌碌无为了。”

“只是它们没有自由啊。活得太累,并不见得幸福。”

“人各有志吧,强求不得。”篱偌轻巧转身,山环水绕,转眼消失在逶迤小路上。

昊宇淡淡叹息,俊朗的眉宇多了一分惆怅。紧握在手中还带着血迹的绸缎,到底该不该送到她的手上呢?

她的哥哥,一直效忠于政亲王昊锐的勇士,因着一句不敬之语,竟被生生鞭笞至死。而她呢,依旧痴痴傻傻的将讯息送到仇人手里。

应该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昊宇坐在窗下,手捧书卷,雨声萧萧。忽然一阵风声,一个人影跌进房内。黑衣如墨,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水珠顺着衣摆蜿蜒滑落。

他模样极其狼狈,如同行藏被发现而落荒逃走的窃贼。对于这一变故,昊宇并不显得慌乱,反而低声安抚起倒在地上的黑衣人。

谁知一句话未讲完,黑衣人竟低声啜泣起来:“三爷,奴才是宋铮之子,篱偌兄长宋辉。从前不明真相一直怨恨三爷,奴才罪该万死。但请三爷一定要帮帮篱偌啊。”

说罢,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块绸缎,斑驳血迹映着昏暗的烛光,赫然是八个潦草的大字:二非善类,吾儿谨记。

“这是……”昊宇端详半日,恍惚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家父遗书,数日之前,奴才偶尔发现,后来经过仔细探查,才终于发现真相。没想到,家父忠心为政亲王办事,却落得如斯下场,一切罪名落实,却是个借刀杀人的绝妙计谋。”宋辉的话语低沉粗重,似乎心肺都要灼烧起来。

事情始末还是要从篱偌的亲事说起。

昊锐是一直想着娶篱偌为妻的,因为只有这样,宋铮的势力才能真正为他所用,对他日后登极有不容置喙的影响力。只是命运作弄,篱偌与昊宇竟然是两情相悦。更让昊锐想不到的是,宋铮对篱偌这掌上明珠的疼惜远远超过了对权势的渴望。

宋铮曾经很坚决的说过,篱偌的婚事一切凭其喜好,篱偌要嫁的郎君一定是篱偌愿意嫁的人,那么篱偌嫁的就一定是昊宇了。他得不到篱偌,就得不到宋家炙手可热的权势,就失去了日后登极的绝佳筹码。而这个筹码,一旦转移到别人手中……

这个结果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他决不允许决不能接受的。那么,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倒不如——毁掉。

因为一直与宋铮交好,得到宋铮的墨迹印信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物证可以伪造,人证可以收买,故事可以编造,再加上当今圣上多疑善妒的本性,一切就显得那么的顺理成章了。

家国大事,任谁拿到证据都不敢私自解决。若由昊宇之手递过去,自然而然,一切罪过就落在了昊宇头上。那时宋铮门下的官员一定同仇敌忾,拥护的自然是他昊锐,反对的自然是扳倒宋铮的昊宇……

一举多得的事情,为何不去做呢?

他做了,以为滴水不漏,却不知道,宋铮临死之前留下的唯一的证据。

辗转几年,终于云开见月明。

“二哥,我的好二哥……”昊宇攥紧拳头,一向温文的眸中闪出如火般灼烈的愤恨。

雨声依旧,他却是一夜无眠。

诸多的过往冲进脑海,回忆如同挡不住的浪潮,一浪接着一浪,逼得人发疯。

“篱偌,那个镀金的宝座到底有多大的诱惑呢?值得用数不尽的生命去夺取吗?”问完这个问题,昊宇忽然觉得有点幼稚,不自禁笑了起来。

篱偌却转过头来,如同打量怪物一般:“你也会问这个问题呢……”

她奇特的语调,她戏谑的嘲讽,昊宇猛然站起身来,心头是血淋淋的痛楚。原来,她心中的他,也不过是个为了权势不顾一切的人呢,而且,还是不择手段,害他全家的仇人。

昊宇放声大笑,笑得篱偌不知所措。

“太子薨了,父皇病了,这皇位就要落到二哥手中了,篱偌,你这几年的心思没有白费,恭喜你,要当皇后了……”

他手中的绸缎终于没有送出去。如果篱偌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以后的日子,她该会过的很幸福吧……

是该很幸福的。

他照旧回到书房,照旧翻开书卷,照旧想看一篇文章,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来人,拿出去烧了,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许剩!”他的暴戾,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又随即恢复了从前的温润。

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父皇驾崩的日子,也是他西去的日子吧。以昊锐的城府,是断断容不下他的。

环佩叮当间,宫装华贵,身姿袅娜。尤其那绿如琥珀般的无尘玉佩,灼灼生辉。

宋篱偌翩跹而来,身后是手托鸩酒的一众宫女。昊宇兀自笑了起来。

“篱偌,穿着宫装越发显得漂亮了。”他泰然而笑,好似闲话家常。篱偌的面色不禁又惨白几分。两人目光相对,万种情愫,顷刻之间,肆意脑海。

“还怨我恨我吗?”许久,昊宇轻声问道,算作是下一刻的诀别吧。

“为什么?”篱偌嘴唇颤了又颤,“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昊宇无所谓地笑:“还有必要吗?快要死的人了……”

“告诉我!”

“想知道,就去问你那刚登基的新皇吧。我累了,酒呢,快拿来。”

风萧萧吹过,一众宫女不自禁瑟缩。那一刻,死亡的气息乍然包围了所有人,仿佛骤然之间所有都会毁灭。

“朕来告诉你为什么。”一个极具压迫力的声音传来,昊锐已经皇袍加身,眸子里隐隐有杀气,“这一切,都是朕吩咐的,你和昊宇不过都是一颗棋子,收局了,也就没什么用途了。可笑的是,朕的好弟弟却一心想让你当皇后。”

“咳,咳……”篱偌惊惧地瞪大眼睛,忽然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已经服了毒药,现怕是毒性发作了。三弟,黄泉路上有人相陪,算是哥哥的一点心意,来人,赐酒!”

“皇兄,你答应过我的……”昊宇眉头紧锁,眼睛似乎喷出火来。

“朕答应你给篱偌皇后的位置,你放心,朕一定会追封篱偌为皇后的。”

“哈哈哈哈……,皇上大恩,臣弟……永生……不忘……”

若干年后,当年的繁盛的仁亲王府已经门庭冷落,荒草凄凄。

偶尔有人路过,也只是埋头加快步伐,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据说王府闹鬼,当年的一场大火,烧死太多的人,冤屈无处诉,只能盘桓在王府不愿离开,生生死死都做王府的鬼魂。

也据说当年新皇登基,仁亲王府无端起火,新皇病重,是以此为不祥之兆,仁亲王府也成了不祥之地,多少年都没人敢入住此地。

往事诸多尘埃,只有化作一抔黄土,才会真正的超脱吧。

后者不知未来,当以前车为鉴。不知是第几朝第几代皇帝,将那荒凉之所修成了亭台楼阁,上书“知足常乐”。

知足才能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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