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赤乌五年(242年),孙权长子孙登病故,孙权立第三子孙和为太子,以第四子孙霸为鲁王,仪制与太子同。时朝臣意见不合,人心变乱,史称“二宫之争”也。)
时光飞逝若白驹,晨曦之中,城门巍巍,随一轮新阳同启;又是谁家少年意气飞扬,鞍上提缰,纵马飒沓如流星。
吴都建业不愧为江东重城,街头巷道,房栊连阁;朱门兰台,树绿草青,更兼行人车马,来往不绝,虽不及后来之鼎盛,亦可称一时之繁荣。
便在这重城中,某一处深宅广院的门前,却有三五人等,正在私语什么。
“.......依卿之见,如此真能万无一失?”
“——那几个人都是第一流的高手,况且也早因前事,对他恨之入骨;亦可算是有忠心志气的,行事决计不会走漏半点风声,殿下您尽管放心吧。”
“......如此便好,但愿本王回去之后,除了孙和的情况之外,不要再多听见一丁点不该听见的事——喂!!!!你这人骑马怎么如此不长眼啊!!!!!”
“嘶——!!!”
这三五个不知因何事聚在一处的年轻人,陡然就见着一匹惊马直冲过来,速度之快,宛若离弦之箭,自是惊吓得非同小可;即便鞍上人骑术了得,在千钧一发之时制住了马,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却也忍不住愤愤骂将出声。
这一下那年轻人,原本亦可算仪表堂堂的面容,此刻也是鼻子眉毛都要拧到一块去了,倒是可惜了那一身锦衣华服,此刻实是衬不出原有的贵胄之气来。
“正是!你是何人,居然敢冲撞鲁——”
另几个年轻人正欲对策马的少年大加口诛一番,但那“鲁”字才刚一出口,却见先前发了话的少年男子猛一摆手,连带眼神之中,都极尽严厉之色,顿时明了自己说岔了口,立刻打住不敢再说;但那锦衣华服的少年人,依旧是满面的怒容未消,眼见着那马儿不再朝前猛冲了,急忙上前好几步,显然是打算给御者好一顿颜色看看。
“说吧,你姓甚名谁,居住何处?!若不老实交代,可别怪我不与你客气!!!”
“——非是某故意如此,但如果不安抚好这驽马,若是一个闪失,让它再像先前一般,横冲直撞,蹄下伤人,某想要再提醒公子不要靠太近,大约也无济于事了。”
尽管那为首的少年人怒气重重,驯马的少年回起话来,依旧是镇定自若、不卑不亢,一任空气中怒焰弥漫,手头却也丝毫不放松,该当如何安抚惊马,便如何轻拍、轻摸、轻抚,极尽细心,从容不迫,哪怕对面真是皇亲国戚、公子王孙,也要把自己认定的当务之急,处理得滴水不漏。
“你.......”
锦衣华服的少年人大感意外:在他气势压迫下,若是寻常人等,早该跪地求饶了;可眼前这策马少年,分明年纪甚轻,居然半点惧意也无,甚至一轮分说下来,还有些将道理扳了过去,这怎能不叫他万分着恼?
真是越想怒火越旺,烧得整颗心,都快要在胸膛中炸裂了。
盛怒之下,锦衣华服、身份高贵的年轻人简直咬牙切齿,又是深深一眼,狠狠朝那马儿的主人身上剜去;可恰在此时,放好鞍辔缰绳的白马少年抬起了头,有意无意朝那发怒的王孙公子一望,正正好便是一刻眼神相触。
“你......等等,你长得好像.......”
这一刻目光相接,谁曾料想,居然唤醒了,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高傲的年轻人看着一袭深青色劲装的白马少年,凝视着那一张略有些苍白的面容,细细端详那丹青墨宝都难画成的隽秀眉目,越是细看,便越是想起,何年何月,某时某地,曾有一人,令他心生向往——
“啊,你......你是否......出身吴郡,陆氏家门?!”
“吴郡陆氏.....?!”
另外几个杵在一边儿的年轻人,一听见这个字眼,脸色齐刷刷一变;可却也马上察觉失态,又都强自镇定下来。
所幸,那个一袭深青色的英挺少年,只是若有若无地朝他们轻轻一瞥,仿佛一抹山岚自山谷间徐徐飘过,并不留下半分余痕。
“仆的确出身吴郡陆氏,”白马少年的眼神中,夹带着霜花色的清冷,恰与那一袭深青寒衣相衬,“却不知您为何如此?愿请明示......”
“啊——眨眼十年就过去了,这一次,终于是逢上相见之期了吗......”
先前还是火冒三丈的年轻人,此刻早已把满腔怒气,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却是纯出于心的喜悦与激动,正似旱地逢甘霖,寸草遇春晖。
“你,你应该就是——本朝(吴)上大将军、江陵侯(陆逊,原名陆议)之子,名唤陆抗字幼节的是不是?!!”
“仆确实是陆抗,”眉目胜画的英俊少年此刻倒有些迷糊了,真有些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年轻人,忽然就激动得语无伦次,“恕我无礼,您——”
“陆抗——真是你呀阿抗!!!!!!”年轻人一身苏缎锦衫极剧烈地颤动着,仿若春日飞花,轻扬满路,“你......你认不出我了么?!我是孙霸啊!!!”
“您是.......鲁王殿下?!”
白马少年一时也维持不住先前的淡定,颇为惊愕地望着眼前已然喜极的皇子殿下,直愣愣呆了好半晌,直到感觉有人极热切地握住了掌心,才猛然惊醒过来。
他轻轻抽出了手,深青色衣衫轻动,立时便与眼前人行了个大礼,姿态之流畅,若风拂翠竹般优美。
“诶,阿抗......你这是作何啊?”
别看孙霸先前顾盼叱咤,现下却看不得,这已有十年未曾相见的旧友,会与他如此见外。
“——何必如此生疏啊??”
“抗无心却冲撞了殿下,已然酿成了错;如今若还失了礼数,错上加错,那抗的过失可就更大了。”
白马少年虽是在道歉,声调并不甚高,但眉间眼间,全无卑下屈服之态,端的是风骨卓然。
“此番既实有过失,抗愿听凭殿下责罚。”
“这有什么好责的,马有失蹄,常事而已……”
孙霸沉浸在遇见幼时玩伴的欣喜中,早忘记自己先前是如何生气的了;此时更是再不顾其他,只盼旧时友人,可以闻弦歌而知雅意也。
“阿抗,听闻这几年,令尊将你带在军中,日夜教习,想来现在用兵之策,与令尊相比,也不遑多让了吧?只是在军中如此辛苦,你素来身子骨又不甚好,这一路还都风雨兼程,想必是累了,不如先歇一歇,我也好为你接风洗尘——”
“——谢殿下好意,但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跬步,与父亲相比,抗还差得很远,还应以勤学为要……”
面对鲁王孙霸的热切,白马少年之意态,却好似清风疏竹,庄重之中,亦微带稍许清冷,果然与寻常媚俗之流大为不同。
“实不相瞒,抗此番还都,只是为诊疗宿疾而已,不会在都城过多停留,实不需鲁王殿下厚爱,多做靡费......”
“诶,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什么事儿都太认真正经了——简直就是和江陵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反正面对的,是儿时故友;孙霸也不端王侯架子,兴之所至,张口直来。
“虽说,为人细心着想,就是你最大的好——小时候若没有你,我不知道该给多少苦处难处压垮,有时连宫人们都随意搪塞我,只有你从来真心实意,细细听我说得每一句话、倾心尽力为我思量......还有那一回在花园柳下,若不是你奋不顾身,我恐怕就要挨毒蛇之牙了.......”
提起旧日情形,先前还甚是张扬狂傲的皇子,神态顿时温和了许多,仿佛突然从磨牙吮血的猛狼,变成了嗷嗷待哺的幼崽;容色略显苍白的少年也不禁动容,一身清寒倒也暖融了几分。
“鲁王殿下实在是谬赞了,”青竹般的少年郎说话甚是得体,“抗虽蒙鲁王殿下厚爱,但是礼不可废,理亦不可失,岂可因此......”
“.......阿抗你真得非要和本王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吗?”
大约是陆抗总是不肯赏脸,孙霸也有些急起来了。
“你我二人本就是同年同月生,幼时又甚是交好,如今你难得还都一趟,我岂有不与你宾主同欢之理?再说......”
言及此节,高傲的皇子先往身后那群人等瞥了一眼,却是压低了声音,神色较先前亦郑重了许多,显然是要说些什么远比“接风洗尘”重要的事儿。
“......都说酒过三巡,席上见真情,你多年不曾回来过,恐怕还有许多人不认识,亦有许多人不识得你,”孙霸依旧是满脸殷切,但在他那双乌黑的瞳仁深处,却仿佛隐藏了某些不可明言的世故,“有本王亲自为你接风,量本王席间,也无人敢小觑了你,不如本王现在就替你——”
一面说着,孙霸一面还又向陆抗走近了几步,就要去牵陆抗手上的缰绳;不料那白马却又是“嘶——”一声长鸣,连前腿都抬了起来,显然是对陌生人抗拒至极——幸好陆抗反应敏捷,立马拽紧了马儿的缰绳,又是好一阵安抚,那匹白马这才不朝孙霸伸腿动蹄的示威了。
“.......这驽马还真是不会识人,”一连两番都让这马儿打搅了,以孙霸的火热脾气,说不生气倒真是不可能的了,“若非它的主人是你,本王可不会放过它。”
“——殿下莫怪,这匹马是昔年至尊赏赐家父的,长沙桓王亲自驯养的‘精骏’所育之种,平日里性情倒也不是如此冲撞,大概也是因着水土不适,才会如此冒犯的。”
陆抗伸手轻抚着马儿的脑袋,那雪白的鬃毛映衬着寒青的袖口,恰似白雪青松,相映成趣。
“马有不适之症,人亦有不可不服之疾,若是强求,反倒不美,甚至伤了原有美意者也——鲁王殿下,马儿如此,抗亦是如此;抗才疏学浅,又身有宿疾,此刻只想先求痊愈以复向学,除此之外实是别无他念,其中难言之处,恳请殿下体谅!!”
“为什么......十年了,再次见到你,你居然又一次的.......”
一向气势逼人的锦衣皇子,听闻陆抗如此言说,这回倒并没有动怒,但眼神中的失望,却难掩如长江流水——有清风路过,吹得那神情殷切如火的面容,都生了几分肃然;但却依旧吹不走另一双煌煌如月的眼眸中,冰雪霜华似的坚决。
“阿抗,你们兵家论事,最讲战机;可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却真的要让它,白白溜走?”陆抗虽已宛转表态,但孙霸却犹未对儿时同伴死心,“你少年英才,文武兼备,本就是同辈翘楚;偏生江陵侯总拴着你不放,岂非玉藏深匣,明珠蒙尘,反倒让你族兄陆凯、陆胤在朝中占了先,当真叫人替你难受!”
皇孙公子,爱重至此,实属罕见,不说别人,光是旁边立着的那群人,见孙霸对陆抗如此,可不是个个眼红;但孙霸此刻满腹心思,都在陆抗身上,哪管得了旁人的眼色,只生怕这一回,又落了与十年之前,一样的遗憾结局。
“——子真不欲与我同甘?还是说......”
连孙霸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下意识,居然说出如此一句话——或许,是因为在十年之前,面对那一个虽然稚嫩,却神色恭肃的玩伴,他也曾在急躁之下,说出过同样一句话——
“——是孙和......三哥,先逼得你不能不如此了?!”
“一直以来,在抗的心目中,您与太子殿下,都是天家之子,都是吴国未来之倚仗。”
即便孙霸语气有些不善,陆抗的面色,却犹是半分未改。
“无论太子殿下或是您,若有需要抗相帮之处,抗依然会如十年之前一般,竭尽全力相助;在陆抗能帮上您的时候,陆抗依然还是真心愿意帮助您的陆抗,那么近在您身侧,或是远在边疆,又有何妨呢——只要陆抗,依然还与十年之前一样。”
说罢,一袭苍青劲装的少年,再度俯身下拜,那流畅的动作,却好似在无形之中,挥洒着长剑的锋光——哪怕眼前人是实打实的天家皇子,却也奈何不得如此气魄,只得意兴阑珊地点点头,一任旧友飞身上马,绝尘而去,渐渐化成了天际云落处,又一个让人无比心伤的影子。
“鲁王殿下......?”眼见陆抗策马离开,那几个侍立在侧的年轻人又再度围了上来,“这小子真是好大的派头——他真的就是陆逊陆伯言的儿子?”
“人都说‘虎父无犬子’,更何况这位,乃是陆家江陵侯一支,独一位的传后人,文才武略都是上上之选,”孙霸此刻的眼神,却甚是复杂,有痛、有伤、有憾,却出奇没有恨,“更难得的是,在我幼时,他........”
罢了——相处的时候有多亲热,相离的时候就有多么的疼;但孙霸一想起前尘旧事,忽然又好似在记忆深处,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眼神——原来那个人,在如此年幼的时候,眼神就是如此温软暖和的——
虚伪啊。
“.......他就......哼,不提那事了,”一个一个的音节,在孙霸齿龈间,被咬得狠狠的,显然先前的遗憾已在此刻,尽数转变成了痛恨,“一说起来,就总和那家伙......脱不开干系......”
“那人是——”
一众人中,有一个年轻人尚未明悟;可一看同伴使过来的眼色,立马明白过来。
“——如此的话,鲁王殿下,这陆抗会不会对您有所欺瞒?他会不会其实已经是太子的.......”
那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抬起了头,锋芒毕露的眼神中,携带着凌厉狠辣的光——果然是虎踞江东的雄主之亲子,生来就具有一番,能兴风作浪、翻云覆雨的手腕与野心。
“——他不会,”年轻的皇子已恢复了先前的高傲,“他既不会与我隐瞒,也不会答应孙和——只要他,还与十年之前一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