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泽 图 | 摄图网
1
圣诞节快到了,我在厨房摆盘，看孩子兴致勃勃在客厅和外公外婆讨论要买什么礼物，吃什么大餐。
我在低头忙碌中微笑着回忆这几年，真是恍如隔世。
我叫李筱宸， 1986年出生于一个小县城，那里安定祥和。我从小就乖巧漂亮、成绩优异，大学一毕业就考上县里唯一的三甲医院，成了在编的护士。
一切都很好，唯独我在29岁那年，“高龄”还未嫁，在当地几乎是个笑话。
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尽管一直让爸妈很长脸，但大龄单身依然成了他们的心病。爸妈给我“说媒”也并不顺利，因为小县城的男人大多希望妻子朝九晚五可以照顾家里，在急诊室工作的我显然不符合要求。
2
不知是我的缘，还是我的孽，2010年底，在一个连环车祸现场，我遇到了李强，这个带给我安定和伤害的男人。
那天五车连环相撞，伤者二十余人，小县城救护车数量有限，做不到一次将所有伤者拉回医院，医护人员要快速判断每位伤者的伤情，按受伤程度标记，将重伤者先送回医院。
有的人看似鲜血淋漓，甚至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其实没有伤到血管和神经，只是外伤。有人外表看起来完好无损，其实内脏受伤出血，不及时抢救会有生命危险。
一个满身满脸鲜血的壮汉，看我们匆忙抬了一位外表看起来轻伤的患者上车，他却要等，骂骂咧咧上来，一把揪住身边怀孕七个多月护士长的衣服就要动手，我离得最近，匆忙上去护住护士长。那壮汉挥拳打来，眼看闪避不及，我心想今儿怕是得受了这一拳。
突然有人飞起一脚，将那壮汉踢到一旁，骂道：“还有力气打人就是没事儿，叫你等着就等着。”
旁边大夫跟壮汉解释：“您这都是皮外伤，没有大量出血，而且血流减缓，说明没有伤到大血管。那个抬走的肋骨骨折，一旦戳进内脏很危险，要拍片子确认骨折位置。”
那壮汉点着头，去一边坐下了。
那个见义勇为的人，就是李强。那天的李强穿着警服，一脚踢开行凶壮汉的身影，在夕阳下灼灼生辉，像踩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从天而降，来拯救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们片区派出所副所长，绰号强子。
强子被我挺身保护怀孕同事的英姿打动，仗着工作便利总来“骚扰”，虽然我嘴上说烦，其实很享受被人当女神的感觉。
双方都是大龄青年，确认男女朋友后很快发生了关系，次年秋末我意外怀孕，就匆忙结了婚。
3
新婚很幸福，强子的手下毕恭毕敬地喊我嫂子，有了他的保护，医闹也不敢在我们科室撒野，很是安生了一阵子。
虽然强子大大咧咧，不怎么讲究卫生，但我体谅他的派出所工作又忙又累，整天跟犯罪分子打交道，怎能要求他文质彬彬。
我们的矛盾出现在生孩子的时候，2012年6月，离预产期还有一周，我发动了。有句话叫：“不生个孩子，你都不知道嫁的是人是狗。”我孕后期胎位不正，外加脐带绕颈三周半，要随时准备剖腹产。
强子本来无所谓顺产还是剖腹产，说听医生的，后来听婆婆念叨多了，也认为现在的大夫太懒了，以前胎位不正都可以通过按摩正回来，顺产才是正常事。
结果我疼了两天一夜，羊水流了大半，胎儿有了窒息征兆，强子才勉强签字同意剖腹产。
女儿剖出来时，小脸青紫，被紧急送进保温箱，我连疼带累，早已是半昏迷状态，全靠一口气硬撑着，模糊看见孩子的身影就彻底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三十多小时，睁开眼只有妈妈在身边，我问：“强子呢？”妈妈愣了一秒，转移了话题。我心下顿时一片悲凉。
大概是我怀孕时运动量足，下床勉强挪了几步，就排了气，不到一小时又排了便。
我喝着爸爸送来的小米粥，品着滑滑的鸡蛋羹，嚼着青翠欲滴的小白菜，觉得终于舒服了一些。
虽然我的人昏昏欲睡，开奶倒是早。因为孩子抢救及时，当天就出了保温箱，她被抱来后，很快喝到了母乳。
我第一次体会到哺乳的感觉如此奇妙：仿佛一股电流穿过全身，顺着乳房，将我满腔的爱全部倾注到怀里这个小生命身上。
吃饱后女儿张嘴打了个秀气的小哈欠，半睁半眯着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这就是母性吧，从此我将尽我所能，将世上最好的捧给她，保护她。
我给她起了个乳名叫淘淘，希望她壮壮实实地长大。
4
由于生的是女儿，我又是剖腹，三年内不能怀二胎，婆婆觉得我很是败坏他们老李家的风水，整个月子期间没来看过我和孩子。
强子工作要倒夜班，又觉得带孩子是女人的事，也很少插手。妈妈见不得我带着刀口日夜操劳，放弃了福利，办理提前退休来照顾我。
她腰不好，我休完产假，就找了保姆来带孩子。
岂料换了几个保姆都不行，不是乱给孩子穿衣服，就是乱给孩子吃东西，折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称心的保姆。
强子建议：“护士又累又不挣钱，你还上这破班干啥？在家带好孩子是正经。”
我深知孩子三岁之前建立安全感的重要性，盘算了一下手里的存款，申请长假。医务科主任回复说：“咱们医院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怎么可能有岗位给你留到孩子上幼儿园？”
我辗转了一周，纠结要不要辞职，不巧爸爸又摔断了腿，妈妈这下彻底没时间来帮我了，我一咬牙辞了职，在家全职带孩子。
那是2012年年底。强子这下彻底成了大爷，原先看我忙不过来还知道搭把手。我辞职后，他就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爷生活。
强子的工作听起来威风，其实薪水有限，我们为了孩子的早教、衣食等消费经常争执。
婆婆总叨叨：“一个丫头片子，早晚是人家的人，话都不会说教育啥，强子小时候成天撒尿和泥玩，不也挺好，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事儿多。”
日子久了强子也对我给孩子进行音乐培养、认知教育有了微词，从冷眼旁观到冷嘲热讽。
我觉得心力憔悴，渐渐起了离婚的念头。
5
导火索发生在2013年春节，我刚辞职不久，跟着强子回老家过年。
在北方小县城，过年的时候女人必须回婆家，初二才回娘家。
这也是很多人一定要生儿子的主要原因，年节太孤单。
刚开始还是我和大姑姐一起张罗着做年夜饭，后来婆婆要打麻将，我不会，公公不沾牌， 婆婆、大姑姐两口子、强子凑了一桌麻将，剩我自己张罗一大家子的饭。
孩子哭了，我喊强子去看看是不是尿了，强子刚想起身，婆婆一把拉住他，阴阳怪气道：“我们那会儿带好几个孩子，也没耽误一顿饭。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就带个娃还喊男人帮忙。”
强子有点尴尬地看着我，抛了个祈求的眼神，大过年的我不愿生气，匆忙关了火去看孩子。
吃饭时，我忙着喂孩子，上桌时已是杯盘狼藉。我一阵心酸，几欲落泪。强子悄悄扯我去厨房，拿出大碗里扣的饺子和排骨给我，邀功道：“媳妇快趁热吃。”
每次我为了一地鸡毛想要离婚的时候，强子总有这些暖心的小举动，让我的“离婚”二字在嘴边转了又转，始终没说出来。
可惜，这次只暖了半天。
晚上大家在守岁，公公和几个孩子睡下了，婆婆四人还在搓麻。我靠在沙发上休息，忽然听到房里传来孩子尖锐的哭叫声，急忙奔过去，见大姑姐两个双胞胎儿子厮打在一起，淘淘在旁边吓得直哭。
我急忙抱起淘淘，想要拉开打架的两人，岂料五六岁的孩子力气大得很，一时拉不开，我只得大喊强子。
强子三两下分开了两人，岂料小的那个没坐稳滚下了床，我和强子没接住，他“咚”一声头朝下栽了下来。
刚好婆婆进屋，见孩子栽到地上，我张着手站在一边，婆婆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说完抱起了孩子。
我很委屈，“不是我……”话没说完就被婆婆的哭叫声打断了。
婆婆开始撒泼，强子拉着我往外走，不料婆婆冲过来指着我开骂，我拨开她的手，大姑姐的两个孩子都扯着婆婆，婆婆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这下可不得了，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尖声叫骂：“儿媳妇打婆婆了！”她不仅各种难听的话都出来了，还指着强子，“你还是个爷们儿不？你娘让你媳妇儿打了，屁都不放一个！”
强子一时懵了，下意识反手推了我一把。我抱着孩子哪经得住他这一推，倒退几步就要倒下，我怀里紧紧护着孩子，不晓得碰到了什么，被滚下来的东西重重砸在额角，瞬间温热的液体就流了下来。
我摸着流血的额头苦笑，这就是我寻觅半生的良人。
我不顾强子要给我涂药，穿上衣服，抱着孩子朝外冲去。
婆婆喊：“让她走，强子你敢追就别认我这个妈。”
农村的大年夜，到处放着烟花，一片繁华，我捂着额头抱着孩子孤零零走在路上，好不容易找到车，付了五倍价钱，司机才愿意送我回家。
我怕爸妈担心，不敢回娘家，回到自己租的小窝已是后半夜，连速冻水饺都没地方买，大年夜的，我就着眼泪煮了清汤面，想着过完年就离婚。
6
强子回来又是道歉又是保证，说不是有意伤我，我正纠结这到底算不算家暴，现实很快给了我一次真正的家暴。
我带孩子在公园遛弯，有小孩子掉进湖里，捞上来后没了气息，120还没到，我跑过去喊：“我是护士，都让一让，给孩子呼吸点新鲜空气。”
我又抓住溺水孩子的爸爸说：“我是护士，给你儿子做心肺复苏，快给我抱着孩子。”
孩子爸爸愣愣地接过淘淘，我迅速跪下做心肺复苏，好在孩子只是呛水，吐出水后渐渐有了自主呼吸。
救护车到了，是前同事，大家匆忙打个招呼，就送溺水的孩子去了医院。
溺水孩子的父亲打听到我，提着礼物上门感谢，本来没什么，强子得知他离婚且很有钱后开始大吃飞醋，非说我跟他有一腿。
几次争吵后我心灰意冷，终于，强子又一次醉酒回家吵闹时，我喊道：“离婚吧，天天这样吵有意思吗？”
我忘了，强子的大男子主义怎么允许他被女人抛弃。于是那个保护过我的盖世英雄，向我挥起了他的拳头。
一拳下来，我口鼻鲜血直流，脑袋嗡嗡作响，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我恍惚间被他反手按在墙上，他不知拿了什么朝我后背、臀部和大腿用力抽过来。
我浑身疼得火辣辣的，渐渐放弃了挣扎，等他打累了，去睡了，我无力地滑到地上躺了许久，流进嘴里的不知是泪还是血。
哭过后我冷静下来，知道必须要离婚了，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我不想让孩子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长大。
问题是，强子是派出所副所长，那时《反家暴法》又还没有出台，很难立案。
幸好我同学老公是律师，咨询后，我打电话给老同事，让她带我去验伤，然后我带着伤情报告去另一家派出所报案。
果然没人受理，甚至有几个老民警劝我：“你看他就是打你屁股，说明没想真伤着你嘛，就是吓唬吓唬你。”
我坚持报案，并以此要挟强子离婚，不然我就把他家暴的事捅出去。虽然我们县还有许多人认为打自己的老婆孩子不算事儿，但此事曝光必然会对强子的职业生涯产生重大影响。
强子又是威胁，又是道歉，见我不为所动，只好同意离婚。好在我们没有买房，没有财产问题。
他毕竟是副所长，在小县城能量不可小觑。想起他威胁的话和赤红的眼睛，我联系了办理澳洲留学的学姐，拿出所有积蓄，以最快速度办理了澳洲留学手续。同时我让父母带淘淘去外地亲戚家躲避。
多年的安逸生活让我的我英语水平已然下降到初一水平，申请签证却需要雅思考到5.5分。
我开启高考备战模式，每天大声朗读，背诵范文，大量刷阅读题，找老师模拟口语考试……那段时间，我连说梦话都是英语。
经过四个月的苦练，我考到了雅思5.5分，顺利办理了签证。
2013年底踏上澳洲国土，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拼命学习和工作，用十周时间通过语言班考试，然后开始攻读护理专业的硕士学位。
护理专业有大量专有名词，我把将单词分类，用各种记忆方法，反复背诵。每次觉得累时，我想着要把父母和淘淘接到身边，就动力满满地继续奋斗。
2016年6月我毕业了。
澳洲一直缺护士，我经验、学历、英语三个条件都满足，很快找到了工作。几个月后我手里有了余钱，立刻给父母办理了探亲签，每年接父母和淘淘到澳洲过几个月。
2017年年底，我与医院签下了五年劳动合同，贷款买了房子。
至此，算是安定了下来。
7
偶尔，强子那顿毒打会在深夜把我从梦中惊醒，但买房后，我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
回想2013年初到澳洲正值圣诞，租着最便宜的杂物间，孤零零地在大洋彼岸思念父母和女儿，跟房东商量在他的房间跟父母视频，让父母看我住得很好。
澳洲蔬菜贵，鸡腿最便宜，我就打折时买上几公斤鸡腿放在冰箱慢慢吃。长期缺乏蔬菜加上考试焦虑，我大把掉头发，长口腔溃疡……为了省钱，我忍受孤独与思念，与父母女儿分离两年多。
回忆着过去种种，我眼眶发酸，嘴角却忍不住微笑。
如今，五年过去了，我买了房子、车子，孩子也移民了过来，父母每年过来几个月帮我带孩子。我想，是时候慢慢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了。
格格说
每个人的人生都曾有过不为人知的辛酸，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大步朝着生生不息的希望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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