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俯视】。
亚瑟带着年幼的艾黎克登上斗兽场最高一层,以下是前来观看斗兽的贵族,场馆中央已经燃起火圈。火焰腾起,艾黎克慌忙向下看,小小的身子几乎探出座位。
他看见猛兽咬住了斗兽人的脖子,斗兽人惨叫,拼命挣扎,血液喷溅,皮肉撕裂,四周一片欢呼。艾黎克感到眩晕、恐惧,他抓紧了护栏。他身后,亚瑟满意地俯视着这一切。
一
格拉维岛是贵族的后花园。
统治者大多是古老的大陆贵族出身,统治者在岛上游览度假,最重要的娱乐方式是观看斗兽。斗兽场是岛上本就有的建筑,宏伟漂亮又庄严古朴,石柱和石板因风吹雨淋被侵蚀成神秘的古铜色,场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铁器冷冷的锈味。场馆旁又分多个小场馆,除过普通斗兽外,仅在中心场馆设一道火圈。
斗兽场内设人兽打斗,由岛外运来的奴隶出身或被卖掉的底层人和精心挑选抓来的野兽被丢进中心场地,场外设火圈,火焰燃起半米高,火圈会一点点缩小,逼人和兽对峙打斗,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人一批一批被送进来,活下来的人会被编入下一批,统治者会精挑细选强壮的奴隶和最凶残的兽,往往此时人和兽会缠斗至火圈缩到最小,火焰、爪牙、喷溅的鲜血,与惨叫与怒吼声缠绕在一起,以此延续观众无穷无尽的残忍的猎奇心和恶趣味。
这时候的大陆最不缺底层人。岛主亚瑟来自大陆古老的贵族家族,早年间继承了巨额财富,在岛上建了小小的王宫,除过特意精挑细选的强壮的用于斗兽的人外,还会定时买下一大批一大批奴隶在岛上做苦力,苦力仍然是斗兽的预备人选。做苦力的奴隶和斗兽中幸存下来的人共同组成格拉维的底层。
在这样的规则中会有一批一批的人想反抗。岛上的底层第一次纠结成一支完整的队伍时亚瑟四十岁,四十岁的岛主亚瑟面对底层反抗时十分漠然。带头的是连续三次在斗兽中站到最后的一个黑人奴隶,手臂和胸膛的肌肉黝黑发亮,沉默寡言,面色阴郁,身上带着深不见底的戾气和血腥气。他先是在做苦役时公开抢了一个监工的统治者的鞭子,统治者习惯性地上前斥骂,被带头人轻易放倒。周围的底层人们渐渐围上来,带头人头脑一热,踩上了统治者的脑袋。统治者暴怒却无可奈何,直到其他统治者将这人救走,上报给了亚瑟。
带头人在一时戾气后意识到了自己闯了祸,于是造反的野心开始膨胀,底层人们寻求自由和生存的欲望随之疯涨,几次简单的宣讲后带头人集结起了一支造反队伍,他们计划先与亚瑟谈和,随后攻入亚瑟的小王宫。
浩浩荡荡的造反队伍堵住了宫门,然而亚瑟十分平静。亚瑟先是客客气气地请了带头人上前,平视他并表示自己不准备追究带头人打伤统治者的罪过。在带头人陷入犹豫后,亚瑟请他进入王宫谈和。亚瑟给带头人的待遇极尽奢华,几乎有求必应,带头人这样在王宫中住了几天,他的造反队在王宫外围了几天后开始有人觉得不对劲,有人要求放了带头人,亚瑟亲自出现表示他们还在谈和。几天的弯弯绕绕后带头人也糊涂起来,他在举棋不定下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亚瑟送来的新的繁复贵重的衣装和珠宝,装扮一新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队伍前。
此时格拉维岛在秋冬交替时。格拉维的冬天算不上冷,但很潮湿,自地面渗出丝丝缕缕冷气和水汽。这几日底层人们时刻紧张、席地而眠,几个人轮流放哨,一小部分人去寻找补给,毫无尽头地折腾了几日,青壮劳力们几乎均困顿疲乏到了极点。
俨然一副贵族统治者打扮的带头人出现后正打算热血沸腾地给他的部下们叙述亚瑟承诺给他的新的规则和他们即将享有的权力,然而一腔热血被大家质疑和陌生的目光泼了冷水。不过此时大多数人仍然是他的忠诚追随者。亚瑟交代了随行的统治者对带头人的话全盘肯定,于是带头人更加骄傲,言语间似乎战争已经胜利,自由是探囊取物。这番激烈的充满希望的宣讲过后,带头人再次被请入王宫。
裂痕发生在不久后。在争夺越来越少的补给时一小批人突然站出来开始质疑带头人是否真的在与统治层谈和,带头人的追随者认为这样的指控是严重的“不恭”,质疑者认为带头人穿金戴银又行踪诡秘实在难以让人信服。渐渐地争吵延伸到守夜和轮流休息,带头人再出现时冰冷的怀疑的眼神渐渐多了起来,在造反队包围王宫的第三十天,没人想到的是,亚瑟和统治者们突然发难,将所有人赶进了斗兽场。
斗兽场很大,容纳了这么多人后第一次显得拥挤。火圈呼地一声燃起半米高,火焰灼烧时一大批猛兽被放进了火圈。亚瑟骑着马站在斗兽场最高处冷冷地看着四散奔逃的底层人们。
带头人还在王宫等待“午后谈和”,被亚瑟的亲信亲自扭送到斗兽场,亚瑟看他一眼,欣赏了一番他依然漂亮壮硕的身材,将他丢到了一只精挑细选的大陆运来的最凶残健壮的雄虎面前。
带头人不明所以,连续的养尊处优的生活消磨了他的斗志和反应速度。他被雄虎轻而易举地撕碎,血肉散落在造反队曾踏过的土地上。雄虎被放进火圈。这是一场真正的斗兽,不论男女老少都会被猛兽攻击,开始与结束都只由亚瑟决定,亚瑟宣布这场比试最终不限定活着的人数,能多活一分钟的人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于是人们开始自相残杀。几次这样的屠杀后,反抗的火苗被彻底扑灭。
亚瑟的亲信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唯一的儿子艾黎克。亚瑟娶了很多夫人,早年间忙于稳定格拉维的秩序和积累财产,无暇顾及子嗣,他的孩子和几任夫人都先后因为疾病离世,时过境迁,亚瑟风烛残年,只留下了艾黎克一个孩子。艾黎克的母亲是亚瑟最喜爱的出身于邻国王族的公主。菲德拉是邻国国王唯一的女儿,父亲本是国王,但在贵族内部派系争斗中落败,势力一落千丈,为了家族不至于彻底覆灭,菲德拉嫁给了亚瑟。菲德拉是亚瑟的狂热追随者,被亚瑟妥善安置在王宫,只是她生下艾黎克后身体一直不好,又坚持亲自教习艾黎克,积劳成疾,在艾黎克十三岁时重病身亡。年幼的艾黎克在菲德拉离世后立即被亚瑟带在身边学习接手格拉维。
亚瑟的另一个亲信是自小跟在艾黎克身边的仆人西奥多,西奥多是亚瑟亲自挑选的艾黎克的伴读。艾黎克和西奥多在统治者中的地位仅次于亚瑟,但实际上亚瑟的大部分命令直接传给其他统治者,往往艾黎克和西奥多在命令执行到一半时接手接下来的指挥和监督工作。因此亚瑟依然是格拉维的唯一统治者。
二
亚瑟宣布由于气候变化,因此下一季度开始前的账单核算中即将扣掉所有人的一半口粮时,一个名叫阿团的年轻人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他语气温和地向亚瑟建议只扣掉三分之一口粮、并增发布料作为冬季的补贴。亚瑟坐在轮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不卑不亢地微笑着看着亚瑟。宣读岛主决定的监工吓得一声不吭,集会上出现了久违的危险的长时间沉默。
以及免除一部分老年人的劳役,阿团补充,因为气候变化而提前降临的冬季会让一部分老年人生病,疫病在相对封闭的小岛上流行起来后会影响每个人的健康。阿团是典型的亚裔长相,浓眉,短脸,匀称高大的身材,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温和地看着站在高处的统治者们。地位稍低的监工低头不语,地位稍高的统治者开始交头接耳。亚瑟背对着统治者们在最高处,西奥多沉默不语,忽然艾黎克出了声。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艾黎克在不久前被统治层讨论是否即将接任岛主。艾黎克本人谦逊谨慎,亚瑟却在有意识地将权力和事务移交给艾黎克。艾黎克与亚瑟不像,亚瑟阴郁狠厉,艾黎克坦然温和得多。艾黎克的性格和长相都更像他的母亲,菲德拉有一双明亮清澈又似乎悲悯众生的眼睛。艾黎克继承了菲德拉的眼睛。
菲德拉表面上是亚瑟的狂热追随者,因此获得了与艾黎克生活在一起、亲自教习艾黎克的权利。艾黎克才开始学拼写字母时,菲德拉在空闲时间拼命教他读句子和读故事;艾黎克刚刚学会骑马射箭,菲德拉命令他独自骑马,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最高的山头,在这里菲德拉带领艾黎克看了他生命中第一场人斗兽。
火圈喷起时幼小的艾黎克吓得转身就跑,然而一向温和的菲德拉此时十分严厉。艾黎克眼睁睁地看着前几日还在王宫里帮他摘果子的底层人管家跌跌撞撞地逃到火圈中间,火圈内的一只壮硕的黑豹虎视眈眈,黑豹绕到管家背后,管家察觉到时已经晚了。豹子压低身子离弦的箭一般猛地扑到管家身上,管家躲闪不及,肩膀上的血肉被撕烂,整个人无力地向前扑倒。黑豹一击即成,管家拼命挣扎,黑豹的爪子按住管家的脖子,自管家的脖子处喷出一股鲜血。血染红了黑豹的鼻梁,管家拼命抵抗,徒劳地掰着黑豹的爪子,绝望地惨叫着在黑豹脸上乱抓。黑豹舔了舔脸上的血。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喝彩和欢呼声,声音似乎刺激到了黑豹,它忽然拼命撕扯管家,利爪深深戳进管家的胸膛,自胸膛起撕开了管家的皮肉,爪牙翻飞,能够依稀看清豹爪下还在伸缩跳动的管家的内脏。黑豹不吃头骨,于是管家的脸和头颅被丢弃在一旁。火圈在缩小,空气中弥漫开皮革和腐肉燃烧的难闻的气味,管家还拼命睁着的双眼上很快结了一层阴翳。
菲德拉冷冷地看着全程,艾黎克傻在原地,菲德拉突然扬起马鞭狠狠抽到艾黎克身上,艾黎克躲闪不及被一鞭抽下马。菲德拉没有惜力,马鞭留下一道如毒蛇般的伤痕,艾黎克愣了一下才感受到刺骨的猛烈的疼痛,他本能地蜷缩起来,又被菲德拉的马狠狠蹬了一马蹄。年幼的艾黎克被疼痛和恐惧冲昏了头脑,在菲德拉的下一鞭凌厉地抽下来时,他条件反射地要伸手去挡这一鞭。
他当然挡不住这一鞭,于是小小的身体再次狠狠砸在地上,五脏六腑几乎散架。他靠着本能勉强躲过了下一鞭,马受惊后窜来窜去,他拼命一扑,一抓缰绳,勉强想翻上马,却被马嗖地再次甩到地上。
一时间艾黎克觉得自己仿佛无助的刚刚死去的管家,菲德拉像凶猛的步步紧逼的黑豹。他恐惧、不解、悲伤,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去拉马的缰绳,他翻身上马。
菲德拉很满意。
菲德拉开始带着艾黎克跟着亚瑟去看斗兽。亚瑟喜欢观看健硕的人与兽斗,火圈缩到最小时人在火中挣扎仿佛神之舞。艾黎克站在亚瑟身边看完全程。
夜晚回到菲德拉的寝宫,在亚瑟看不见的地方菲德拉用斗兽的方法让艾黎克理解痛苦。
艾黎克才知道菲德拉掌握很多国家的语言。她悄悄在出海的船队里安插自己人,瞒着亚瑟自海外带回写着奇怪符号和文字的羊皮纸。她将一卷一卷羊皮纸逐字逐句讲给艾黎克听,她讲“爱情”、“生命”和“自由”,这些命题有些艾黎克听不懂,有些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觉,于是菲德拉鼓励他保留着朦胧的感觉。在这期间艾黎克也学会了神秘的岛外文字。渐渐地艾黎克学会了读剧本,在课业没那么重的星夜,在菲德拉略略卸下悲伤和重重心事的时候,艾黎克磕磕绊绊地将远方的戏剧讲给她听。
菲德拉大多数时候都是悲伤的。她带艾黎克去看底层人的劳作,烈日和雨雪下在农田耕种和海上漂泊。有人在田里晒死后立即被拉走掩埋,余下的人在同伴的遗体烧成的灰烬之上耕种;一个巨浪会卷走一船的人,留下空船摇摇晃晃,捕来的鱼和珍贵的带血的珍珠在甲板上跳动,很快整条船也被海浪劈成碎块,落入茫茫大海,菲德拉说这是“死亡”。
“求生”是“死亡”,艾黎克说。
艾黎克问“战争”是什么,菲德拉回答说“战争”是“死亡”,艾黎克记下来,又问“革命”是什么。
“革命”也是“死亡”,亲爱的。菲德拉说。
“战争”是“革命”吗?艾黎克问。
菲德拉脸上浮现苍白的微笑。末了她回答“战争”不是“革命”,“革命”也不是“战争”,事实上“革命”是“求生”,一切都向往求生,只是对于格拉维岛上的人来说,一切都指向“死亡”。
这一席关于死亡的讨论后不久,菲德拉去世了。她给艾黎克留下了两大箱来自岛外的珍贵的羊皮纸,艾黎克才发现这是一套完整的书。上面记载了岛外的历史,这是菲德拉一页一页攒下来的,按页数和磨损程度来看,她攒了很多很多年。
三
菲德拉离世后艾黎克立即被亚瑟接到身边。在菲德拉的遗体前,艾黎克注意到亚瑟写下的菲德拉的名字是“菲比”。
菲德拉在艾黎克很小的时候一字一句教他念“菲德拉”,这是母亲的名字。艾黎克觉得很奇怪。
艾黎克接手亚瑟的工作时痛苦万分。菲德拉教给他的共情能力和是非观折磨着他。他白天跟随亚瑟处决叛徒、观看斗兽,夜晚在菲德拉留下的书卷中几近贪婪地痛苦地寻找母亲的踪迹。
西奥多是他从小的仆从和玩伴。艾黎克偶然间截获了一封来自监工要直接给亚瑟的信函。他自作主张拆了信,信中详细描述了监工发现的一起危险的意图造反的底层人集会事件。
艾黎克看得心脏怦怦跳。他在巡视时见到了信里提到的底层人——亚裔的年轻人,有一双神似菲德拉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艾黎克早已察觉到了暗中跟着他的西奥多。西奥多很聪明,他最擅长的是根据他人的行动和某些眼神来猜测他人的真实想法。艾黎克只是看了看底层人,他没有行动,而是在远离底层人后,烧掉了监工的密信。
艾黎克手中藏着一把淬了剧毒的箭头,他默默感受着不远处西奥多的动静,一旦西奥多准备通风报信,他会立即杀掉西奥多。
他屏息凝神。
西奥多没有动。直到艾黎克走到他面前。西奥多最终决定跟随艾黎克。
艾黎克站出来说“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被亚瑟扫一眼,额头渗出冷汗。
西奥多低着头站在艾黎克身后。死一般的沉默。
亚瑟咳嗽几声。亚瑟没有什么重病,但随着老去坐上了轮椅,身体上的不适和衰老也越发明显。他裹了裹大衣,看了看艾黎克,又看了看阿团,他忽然出乎意料地点了头。
“好,”亚瑟慢慢点头慢慢地说,“可以,年龄大的免除劳役,口粮扣留多少暂且搁置,冬季可以补贴新的布料,此外——”
亚瑟顿了顿。
“下一次的斗兽暂缓,择日再定。散会。”
艾黎克走进小煤窑时觉得全世界都变成了黑色。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地面在他眼里变成流动的黑色,他走上这一道黑色的地毯,黑色尽头是一簇昏黄的火苗。只有一支短短的蜡烛,火花摇曳着勉强照着十几人的脸。阿团坐在最中间,在蜡烛背后,细细的烟扑到他的脸上,他微微低着头沉思,不时伸手揩一下滚烫的蜡油。
艾黎克走到他面前。艾黎克一身剪裁讲究的整洁板正的衬衫,在昏暗的小煤窑中洁白得有点刺眼。
没有人跟他说话。大家都警惕地看着他。阿团抬头看着艾黎克,阿团脸上贴着一块肮脏的胶布,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盯着艾黎克,一时间艾黎克想到了小时候旁观过的盯着猎物伺机而动的黑豹。
艾黎克对阿团伸出手。
“你好,”艾黎克说,“我想帮助你们。”
黑暗里传来一声嗤笑,艾黎克才勉勉强强在适应了黑暗后辨认出小煤窑里挤着几十人。大多数人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身子贴着身子,密不透风地互相依偎着。
没人回应他,也没人窸窸窣窣地讨论,连表示肯定或否定的短促音节都没有。大家都盯着阿团,阿团看着他。半晌,阿团伸出手来,却没有碰到他的手。
“您好,王子殿下。”阿团低声说。
艾黎克孤单地站在蜡烛的这一边,另一边是窸窸窣窣的不知多少底层人。格拉维岛的规则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甚至更早——早在亚瑟在小岛上建起自己的一套秩序前,大陆上也有一大部分人拿着微薄的报酬为贵族卖命了。他们的命没有珍珠值钱。艾黎克感受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愣神间阿团忽然挥手扇灭了蜡烛,艾黎克才意识到是蜡烛烧完了。
阿团拿出半根新蜡烛点上,这一次光束大了不少,映出的阿团的脸明亮起来。他眼中的怀疑和排斥消失不见,阿团的手伸了过来,在艾黎克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团探身过来,礼貌地点到为止地轻轻碰了碰艾黎克垂下来的手。
四
阿团诚恳地说他能感受到艾黎克的急切和真诚,但这是件很大的事,他不能替所有人做决定,因此不能接纳他。他们的计划谋划了很久很久,久到不能出现一点差错。阿团说希望艾黎克冷静下来先彻底探听他父亲的动向。此时亚瑟身体越发不好,对艾黎克也更加依赖,艾黎克觉得阿团说的有理。
秋去冬来的时候统治层下发了布料。虽说杯水车薪,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布料下发的这一天艾黎克凌晨时找到阿团,阿团很高兴,他说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他破天荒地邀请艾黎克去小煤窑喝茶。艾黎克遗憾拒绝,他今天要随亚瑟去初冬打猎。
格拉维的猎场不大,说是猎场,更像猛兽聚居地,用以斗兽的猛兽或繁衍的兽都养在这里。
艾黎克和阿团的关系已经飞速进步。艾黎克开始为阿团编写反抗计划。由于亚瑟的很多命令直接下达给监工或中层统治者,并不经过艾黎克和西奥多,因此他们无法完全监视亚瑟的动向,而要想让造反队伍绕过亚瑟的主要势力,掌握亚瑟的动向是必须的。艾黎克提出为反抗队伍重新编队被拒绝了,提出参与反抗队伍的最初计划,也被拒绝了。艾黎克着急又要逼着自己冷静。狩猎开始,亚瑟的箭划破天空直直地插入远处的一块石头,众人欢呼起来,艾黎克紧随亚瑟,西奥多跟在艾黎克身后。初冬的空气冰冷凛冽,刮在脸上微微刺痛。艾黎克稍稍放慢速度,他能看到不远处还在劳作的底层人。
亚瑟也放慢了速度。长时间的骑马和剧烈运动让亚瑟变得很虚弱,他摆摆手示意艾黎克来扶他,艾黎克扶着他的手,亚瑟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对艾黎克说话。
“艾黎克,”亚瑟慢慢地小声地说,“艾黎克,取出你的箭,去射死那边的底层人。”
艾黎克的动作猛地一顿。
亚瑟的声音低低的。他不说话的时候情绪都集中在眼睛里,他用这双狠毒、玩味、嘲笑的眼睛看着艾黎克。艾黎克仿佛一瞬间置身于冰天雪地中。
亚瑟扬起手来,慢慢地挥了一下。
艾黎克几乎立即听到无数支箭划破空气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听清谁的惨叫,先听到了利箭刺破皮肉的声音。他低头,一只箭不偏不倚地射穿了他的胸口。
他背后,西奥多弯弓搭箭,第二支箭指向刚刚的底层人。
疼痛潮水般袭来。他无声地捂着胸口跪在地上,无力地看着血慢慢流出。他没法转身,因此也看不到西奥多和正在被屠杀的人。他背后的底层人在被屠杀。亚瑟在打猎前围了近百个底层人进入打猎区,给每个参与打猎的统治者发了弓箭。弓箭杂乱无章地飞出,不偏不倚地射向底层人。这是预谋已久的大屠杀。底层人惨叫着四处逃窜,艾黎克胸口的伤口痛得他喘不过气来——疼痛、寒冷和坠入冰湖般的窒息感,他几乎晕死过去,却强撑着想挡在西奥多面前阻止他杀人。西奥多的箭毫不犹豫地离弦,艾黎克也在此时彻底倒下去。他似乎倒在茫茫天地的中心,胸口插着西奥多射向他的箭,身下弥漫开鲜血,周围是冰冷的死亡、屠杀和菲德拉临终前遗憾和悲悯的目光。
艾黎克从临时监狱里逃了出来。他用菲德拉教过的方法用尽全力止住血,箭头折断,撬开锁,杀掉看守他的狱卒。但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倒在陌生的空地上,最多一小时,亚瑟会发现他越狱,他们将轻而易举地把他抓回去施以死刑。亚瑟绝不允许有人背叛自己。
倒下的瞬间艾黎克庆幸自己被亚瑟处理得干脆迅速,没暴露阿团一行人的计划和行踪,一想到造反队伍,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从阿团那里得到任何关于亚瑟和西奥多异样行动的消息。初冬的夜晚开始下小雨,小雨夹着雪片簌簌落下,艾黎克倒下了。
意识恢复前他似乎来到了阿团的小煤窑。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在这里面对着一截短短的蜡烛激烈地讨论排兵布阵。他挥舞着双手据理力争,往往谈着谈着两人都隐入黑暗里。艾黎克不想醒来,阿团蹲在他面前,他身上布满血迹和泥土的痕迹。
阿团探了探他的鼻息,叹了口气。艾黎克毫无情绪波动地睁开眼睛。
“我们也不知道亚瑟会对你怎么样,”阿团说,“我们收集到的信息都在一味地讲你是他的独子,没有人会想到他对你下手。他的狩猎活动我们已经提前得到消息了,你不必担心,进去的人都是自愿的——是敢死队。”
艾黎克闭上眼睛。
“……我们最不缺敢死队,艾黎克,我们不缺赴死的人,但我们赴死是为了更多的人活着。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信任你,艾黎克,你是统治者,你是他们的一员。这里的每个人,大多数人,都将自己的未来简化成了‘生’或者‘死’,我们为这一天筹划了好久,牺牲了一代又一代人,尝试了一个又一个计划,这是一条时间太长以至于没办法改变的路……如果……”
阿团的手抚上艾黎克的肩膀。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自我牺牲只是自我满足,你并没有做出任何贡献,你甚至在拖累他们,而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一个人数,一个不需要登场的凑数——仅此而已?”
艾黎克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感到胸口火烧火燎地疼痛,内脏和四肢灼热起来。他眼角渗出泪水,一时分不清是痛苦还是遗憾。阿团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颤抖。他睁开眼睛看着阿团,他才看清阿团身上全是血,半张脸血肉模糊,手臂被一道深深的箭伤劈开。艾黎克猛烈颤抖,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我不是。”
“那么,证明它。”阿团说。
五
初冬后是严冬。在这一季度里底层人被扣掉了一半的口粮,补给的布料已经发放完毕,每人都有,渐渐地出现冻死的人,活着的人得以拿到更厚更多布料。阿团一次次在西奥多的箭下死里逃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阿团也没办法公开活动了,他只能躲在小煤窑里没完没了地养伤。艾黎克跟着他躲起来。艾黎克跟阿团的交流变少了,曾经的关于排兵布阵的争论此时完全结束,艾黎克开始拼命看书,看菲德拉留给他的羊皮纸,以及曾经菲德拉教他认字时用的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故事。他开始写,开始记录曾经菲德拉的话和阿团的话,羊皮纸逐渐填满菲德拉留给他的箱子,他将自己的羊皮纸附在书页之后。
他慢慢明白了菲德拉对他的急切又真诚的教育。阿团有时参加集会,艾黎克旁听。阿团最开始戴了面具,他端着蜡烛走到小煤窑的中心,蜡烛不够,他便隐没在黑暗里,说着说着面具掉了下来,脸上的伤疤触目惊心。阿团一遍一遍重复着“活着”和“自由”,重复又重复简单的音节。
艾黎克开始帮阿团起草他的宣言。阿团不识字,艾黎克将重要信息和命令整理成文字一字一句读给他听,艾黎克用的是岛外的语言,因此阿团可以和他人自由交流。艾黎克开始没日没夜地写东西,从简单的歌谣和宣言写起,写到短文章,写到长文章,他在长文章中说“死亡”,烛光仿佛菲德拉注视着他的忧伤的眼睛。与此同时他也慢慢知道了造反队伍的计划。
他们计划先让渗透入统治层和王宫中的底层人控制住亚瑟,想办法切断亚瑟与他的统治者们的联系,随后出其不意攻打王宫,将统治者逐个攻破。艾黎克惊讶于计划的完整和已经渗透入王宫的底层人人数的庞大,他想起阿团说的“谋划了几代人”。他将一直以来整理的阿团的计划和理论整理成纲领,羊皮纸不够便刻在树皮上。这一年岛上罕见地下起了雪,雪让温度骤降,冻死的人越来越多,亚瑟在一次大降温后对外称病不再进行岛内事务管理,西奥多接班,刚刚上任几天,斗兽场频繁开放,除过青壮年外,逼孩子和妇女也进入斗兽场,以此赚更多的钱度过寒冬。阿团在一个晚上正式宣布造反计划开始,队伍被分成几支,分别去包围位高权重的几个统治者,阿团自己带一支队伍正面对抗西奥多,艾黎克被安排在瞭望塔台,与此同时阿团送了口信进王宫,艾黎克得知接收口信的人叫“精卫”,是他母亲生前最信任的女仆。
精卫在夜晚带人无声无息地包围了亚瑟的寝宫。精卫带着的一小队人身手敏捷矫健,做事干净利落,是菲德拉曾经特意秘密训练的一支队伍。于是在亚瑟意识到时自己已经被包围了。精卫精准地带人在月亮最高时控制了亚瑟。同时,阿团带人冲进了统治者的聚居地。
亚瑟意识到自己被包围后在王宫内暴怒地杀人。精卫带领的队伍与亚瑟的保卫团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和打斗。这时候艾黎克才意识到王宫内的人是真正的敢死队。亚瑟手持他上岛时的长剑,长剑在地板上拖行发出尖锐的金属声,亚瑟穿上了他的铠甲,铠甲是岛外最昂贵的玄铁制成。他打开了王宫的仓库,源源不断的金银和铠甲、武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亚瑟的亲信们开始争夺铠甲,亚瑟站在最高处,长剑折射冷冷的月光。他俯视着精卫一行人。
两方爆发出激烈的战争。亚瑟一方有精锐的武器,亚瑟冲在最前,一剑砍到为首的精卫的脖子上。精卫是菲德拉曾经精心训练过且真心对待过的,她陪伴菲德拉许多年又在王宫中蛰伏许多年,她不想活了。长剑砍到脖子上,冒着热气的血喷溅而出,几乎吞没了冷冷的剑气。精卫猛地迎着剑向前冲,剑深深嵌入脖颈中,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短刀精准地刺向亚瑟的心脏。亚瑟惊得后退半步,她以更疯狂更搏命的劲头拼命刺向亚瑟的胸口。血不再喷溅,脚下弥漫开一片血湖,亚瑟暴怒,他的剑残忍地在精卫伤口中搅动,精卫软软地倒下去,随即又有几人跟上扑到他的剑上。短刀和棍棒划过他的铠甲有些只留下浅浅的划痕,但血溅得他睁不开眼。越来越多的人疯狂地反扑,他们大多是菲德拉曾经留下的仆从、伴读和花匠,菲德拉离世后被分往各宫,他们是曾经被幸运地抽调出来服侍统治者的不必被送到猛兽面前的底层人,但在王宫深处日日夜夜忍受着统治者乃至亚瑟花样百出的虐待和蔑视。每个扑上来的人都带着搏命的劲头和誓死的决心,亚瑟老了,他年轻时征战四方已经不再害怕死亡,但第一次面对如此凶猛惨烈的战斗。他一瞬间退却了,短暂的半步退却终于露出了破绽,一把磨得发亮的短剑猛地刺入他的胸膛。血液喷涌而出,亚瑟这样的统治者的血竟然也是滚烫的。
瞭望塔上,艾黎克才意识到阿团所说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统治者激烈地抵抗,造反队一个接一个扑向统治者,每人都知道无法回头,因此在绝境中爆发出几近疯狂歇斯底里的求生欲望和攻击性。西奥多拥有更甚于亚瑟的精锐保卫队,他带领这一支队伍几乎踏平阿团带领的底层人墙,就要与另一个统治者汇合时,已经中箭半昏迷的阿团突然睁开眼睛,翻身上马,身手依然矫健,眼睛仍然刺亮有神。他的马长嘶一声冲向西奥多,西奥多躲闪不及,被阿团一把抱住肩膀强行拉下马。西奥多愤怒地抽出佩剑猛地刺向阿团,阿团拼命躲避,长剑刺入了他的肩膀。
阿团第一次被丢进斗兽场时只有十五岁,亚裔少年在采珍珠时被格拉维的人抓住送到这里,他上一秒还在骄傲地展示自己精湛的踩水本事,下一秒就要被迫面对他从未见过的猛兽。面前是一只雌虎,它的虎崽早已被抱走,护崽的雌虎凶残万分,它本能地迁怒于面前的阿团。阿团狼狈躲避,火圈越缩越小,他能听到清晰的观众席上的欢呼和喝倒彩的声音。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一脚踏入火圈,火焰灼伤了他的腿,他才突然意识到这是真正的生死之战。
他身上只有一杆又短又钝的刀,曾经用来撬开牡蛎的。雌虎也不慎撞上了火,火焰烧焦了它的胡子,它的野性被进一步激发出来。长长的虎啸震耳欲聋,阿团感觉全身发麻,下一秒雌虎便向他扑来。他就地翻滚,雌虎的虎爪狠狠一拍,尖利的爪子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他几乎贴着雌虎惊险躲过,猛兽身上的血腥味熏得他发晕。他拼命逃、爬树、想办法,火圈几乎缩到他不得不直面猛兽,他此时已经伤痕累累。在日光下踩水收集珍珠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阿团在虎口前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勇气。他拼命挥舞着小刀,小刀在虎皮上划出浅浅的痕迹,他拼尽全力看准时机去刺虎腹,几乎搏命地去刺虎的眼睛。他本能地求生,他的血和虎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场地,他爆发出惊人的耐力和求生欲望,他不记得最终怎样拖得雌虎断了气,总之他活下来了。
活着也是死亡,他必须无数次面对死亡,在死亡面前拼尽全力求生,不能回头,不能懈怠。西奥多刺向他的剑仿佛猛兽的爪牙,猛兽眼中是没有感情的,西奥多的双眼也冰冷如玄铁,阿团怒吼一声狠狠掐住西奥多的脖子,挣扎着割断西奥多的动脉。血色几乎染红整片大地。这里几乎每个人都面对过大大小小的猛兽,每个人都有亲人丧生兽口,血色染红半边天,惨叫声不绝。
瞭望塔下也不断传来刀剑相接的声音。一时间艾黎克眼前的惨烈场景与他第一次看斗兽时的场景几乎重合。血肉和骨骼搭建出比猛兽弱小的底层人,战争和革命都没有特定的走向,历史记录重大事件,记录惨案,记录转折,他透过羊皮纸上的字字句句,看到了熙熙攘攘的拥挤着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的人。艾黎克真正理解了菲德拉的悲伤和痛苦。他拿起了自己的长剑。
六
莫莫在自家的阁楼里发现了一只漂亮的箱子,只是箱子已经陈旧,盖子上的造型漂亮的皮革轻轻一碰便碎成几块,因此他一直没敢打开这只箱子。在一个圣诞节假期的午后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箱子,皮革窸窸窣窣落了一地,箱子里却只有厚厚的几卷羊皮纸。羊皮纸上的字迹难以辨认,依稀能够看出是漂亮的花体字。莫莫拿着放大镜读了一下午陈旧的只言片语,这里一会儿写“自由”一会儿写“生存”,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莫莫和母亲在家,母亲在沉睡,父亲早早去了远处修铁路,他没法跟别人分享这位也许博学的作者写下的漂亮花体字,他抱着羊皮纸读到深夜,似乎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他拿出最后一卷羊皮纸,这一卷的磨损程度最小,因此他得以拼凑出完整的句子。这是一段对话。
“‘你活下来后想去哪里?’我问他,”他读道,“他说,‘想去采集珍珠’;我说,‘我见过很多珍珠’,他说 ‘你一定没见过刚刚从蚌壳里取出来的,海水里的珍珠,像流动的海水,我以后一定要送你一颗’;‘那一言为定’,我说。”
莫莫依然摸不到头脑,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花体字很好看,于是他把这一箱羊皮纸拖到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妥善收藏。他临睡觉前迷迷糊糊地想这大概是谁的私人箱子,箱子里会不会真的有一颗海水里的珍珠。只是他太困了,明天一定要仔细找一找,他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