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十二钗各有代表画面,但若是能与宝钗扑蝶、黛玉葬花相媲美的,只心许“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了。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嫋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又吃了两盏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这一景,幸有湘云可得见,只有湘云可得见!宝钗会么?宝钗稳重自持身份,必不肯喝多,也不肯乱卧。黛玉可否?黛玉体弱思虑过多,不能多喝,也不能卧凉。换作其他金钗,都会顾惜身份,谨言慎行,何处去见“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的“美人醉卧芍药花”的纯美,何处去见“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药花瓣枕着”的“人即是花花即是人”的和谐,何处去见“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的“梦里画中两相宜”的娇憨!在第63回,湘云抽到的是海棠签,题着“香梦沉酣”,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即笑道:“夜深”两个字,改为“石凉”两个字。海棠素有“睡美人”之誉,也意指湘云酒后卧石的事。
年轻时读红楼,倒没有读出史湘云除去这一幕外的多少美。渐读渐深,体会到曹公怀着一片慈悲之心、珍爱之心,才能慢慢地体会出史湘云独特的魅力。曹公誉湘云为“憨”,取湘云娇憨动人,自是十分恰适。
看湘云,娇俏有声。湘云是个爱说话的,“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虽有时被嫌“聒噪”但不失可爱。且不说那一声“二哥哥”因咬舌别具风情,但读湘云入海棠社这段言语: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湘云并非不能为诗,也非圈子外人,言语中毫不在意忘她之事,直拉拉要“罚”众人,又急着“拿韵来”,恳求“容”她入社,情愿“扫地焚香”。听湘云之语,若见一娇俏儿女错过了昨日的闺中聚会的嬉笑打骂,遗憾之声、急切之声、撒娇之声、恳求之声、戏言之声,声声在耳!
看湘云,淘气有色。单看她穿衣,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偏偏穿上还不算,还“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哄得老太太只把她当宝玉。“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活脱脱一个淘气的小子,让人爱之至极:“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我品湘云,更觉她“真”。
言是真言。听听她和宝玉的话,心里怎么想怎么说。别人明知而不言的,她直直地就说出来了,不修饰不掩藏,直指宝玉的心病。
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听她怼黛玉,“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锦心绣口”四个字让黛玉这个“不让人”的伶牙俐齿也无言以对。为什么?因为湘云当得起!《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一回中,湘云才思敏捷,妙句连珠,一人战宝钗、宝琴、黛玉三人,诗情大发,何其痛快!
笑是真乐。开心时,全不顾形象,不收敛不端着,尽情尽兴,发自内心开怀不顾其它。。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
情是真心。细品湘云,单就品她与宝钗知己之交心,便可摹得湘云的真情,发自内心地感受宝钗之好并报之以知己之好,不虚伪、不矫情、不嫉妒、不妄自自尊。
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看她认宝钗为知己的行径。湘云看着宝钗为宝玉摇扇赶虫一幕,少女之心一片烂漫,笑已经到了口边,这是她豪爽之性;可又想起宝钗待她的情意,洞晓黛玉平素争强之言语,不愿听那取笑宝钗之言,那是湘云认宝钗为知心姐妹的情意。
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看她体贴宝钗待她真心的情意。宝钗是真心待她,湘云是真心接纳宝钗的好意,知好歹懂情意,三观正情商高,也值当宝钗待她好。
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看她感宝钗之好,没有抹去她人之光华的半点心思,不争不卑,当真不枉宝钗待她之好!
因着史太君的关系,湘云和宝玉算是青梅竹马。后了,来个林妹妹,三个人也算亲密无间。由头都在史太君这儿,都是史太君心疼的人儿,但细细较真,宝玉居首,黛玉次之,湘云纵使疼爱也是他家之人,只能偶尔接来住住。这一读,“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着实让人叹息!文中虽然涉及不多,也透出了湘云处境不为人道的苦楚。单从三十二回中宝钗和袭人的对话中便可见一斑。但也只读到“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只寻到“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这么在体己面前的只言片语。较身世,她比黛玉更为可怜。同是父母双亡,黛玉虽寄人篱下,却有着真心疼爱的外祖母,朝夕相伴的姐妹,用心相待的宝玉。而湘云,虽在自己家,却是“一点儿也做不得主”,“累的很”。这样一位原生家庭并不美满的女孩子,却没有一点悲情、没有一点卑微、没有一点自伤,何其难得,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