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辟蹊径,靠字数赢。
1.
我爸,年近五十岁,眼角长出尾纹,肿眼泡,有下垂的乳,肚腩慑人。
我爸,身上毫无“中年文学”里所谓残缺断尾的戏剧感,也没让我瞅见如何被生活反复确认的心碎。
我爸,一位平常平凡平庸的中年男士,沉默寡言,不喜笑。理想、情怀、精神,对于他来讲是抽象的、压根儿不会想的东西。
我爸,既不伟大也不光荣,每每遇到父亲节,我想要在朋友圈里对他歌功颂德一番,搏得“孝女”美名,但总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如何叙述,只得作罢。
唉,我爸爸他啊,真是太特么不酷了。
2.
我爸年轻时的照片倒是很值得po朋友圈:狭长凤眼,笑时有梨涡,他个子高,翘屁股,还生就一双修长笔直形状美好的腿。
我妈每每奚落我:“你这倒霉孩子,基因都落不到好的,屁股这么扁!腿还这么短这么粗!”
想来微信里口舌犀利的朋友不少,这照片铁定是不能放出去的,万一遭到更歹毒的攻讦,我玻璃心,耐不住。
赔本的买卖可使不得。
3.
早早就开始为「父亲节」的朋友圈做准备,恨不得从知乎上抄段子下来安我爸身上,以示他多么有趣又炫酷。
但是我爸既不是诗人,也不会写代码;他从不抽烟喝酒,作息可圈可点,自然也不会带着我深夜骑大摩、纹身、骂脏话,或者亮出一身腱子肉去揍甩了我的少年郎;我极少能从祖辈那淘到我爸小时候值得砸味的事儿,他少年时代起就安静、沉默,这大半辈子都平顺而不出彩,唯一的糗点是怕狗。好些父亲更愿意当个男人,享受男人的快乐,好些父亲一生都是个孩子,在这点上我爸也毫不偏颇,他哪边都没多占一寸。
真的,怎么看我爸都是位平常平凡平庸的中年男士,他几乎不主动找我交流,我也从不对他撒娇,别的小姑娘恋父,我不走寻常路,我恋母。
倘若非要抠出点抒情的东西,大概只有毕业后住家里,他日日早起为我做午饭,偶尔我为他打下手,他也不大同我讲话,只偶尔一句:“出去吧,别站旁边了,头上沾油味了,上班不好。”
我始终坚信人是为了见证大事而活,但关于我爸,我看见的我记住的,全是这些细碎,因为他周身从无大事,他也不是传奇。
唉,在朋友圈这样没有硝烟的战场,日常料儿顶多算个哑炮,炸不出响,肯定集不到赞。
4.
我不是没有嫉妒过别人牛逼歹歹、比观音大士还能散金光的爹。
他们时常出现在我的朋友圈,以不同的面目不同的事由——
某某爹又送她去国外旅游了,我操,真有钱。
某某爹打王者荣耀贼6,这波强势,试问哪一个弱鸡不想求个大佬带上位?
某某爹给他付了第二套房的首付,听说早些年那套还是全款搞定的,啧啧啧,所以他家到底是不是拆迁户啊?
某某爹居然认得清口红色号,给她买了TF爆款的16号色口红,乖乖,这可比男友送的显高级啊!
……
我爸不行。
我爸是位平常平凡平庸的中年男士,我打小就没从他那承到什么荣光。
小时候我在家门口掘泥巴玩,附近那个有钱人家的小孩——蔫坏蔫坏那种——问我,“你爸开什么车?”
“桑塔纳。”我说。那是我唯一知道的一种车名。
“你知道我爸开什么车吗?宝马!”
小孩子才是最不加掩饰恶意的物种,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炫耀和得意。其实我爸不开车,我家也没有车,老老实实说没有车也不是多丢份的事儿,譬如我爸就很坦然,他成为他自己用了许多年,这许多年里,他从自行车换到电动车,代步也是带风的,还不会造成反胃或眩晕,这很好。
但我不,我很小就决定了要跟他不一样,我要纠正我血液里某些晦涩的、不可明说的东西——那些不归罪,但可归因的东西。
就算是一张底片,但我不要跟我爸重影。
于是我揍了那小子。
我小时候打架很厉害,干得过全小区的豆丁男孩。那个时候我也以为,我足以为自己出头,我会一直打赢,哪怕是面对生活。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告诉你我童年不幸,或者把自己塑造成一篇励志文的女主——你瞧瞧,瞧瞧,多么棒的一个鸡汤开头——拼不了爹的普通女孩,如何靠自己过上了富一代的生活!
很不幸是,恰恰相反,我二十多岁,初出社会,既蠢且弱,意气对峙油腻,磕得头破血流。
我毕业那会儿,情场失意,却也没有在职场上得意,我在许多个白天大笑,也在许多个夜晚流泪,但决计不要在人前崩溃失态。
有次跟我妈大吵,因为她在饭桌上说我该反省为什么我会恋爱失败,又为什么会写不出让老板满意的稿子。
“恋爱怎么能讲失败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努力写稿?”我反问。
“你浪费了三年多,还放不下人家,这不叫失败?你努力你老板为啥要说你?”
于是我暴躁失形,隔着我爸跟我妈对吼。
是的,我感到崩溃,我很失态,但我决计不会哭。
“你闭嘴!”我爸凶我妈,因为太过突然,我和我妈都被震住。
他转头看我,脸涨得通红,哧哧喘气。
“我闺女漂亮,那小子不配!破稿子写不出来就不干了,爸还养得起你!”
他憋了半晌冒出的句子,这么土,这么没劲儿,倒是很符合他一贯的调性。我看着我爸,这个肿眼泡、肚腩突出、平常平凡平庸的中年男人,感觉古怪——他并没有突然变得字字珠玑;没有被圣光加持;更没有内裤外穿……他仍然是那个中年男人——一个我绞尽脑汁、都不知道怎么在朋友圈里为他歌功颂德的中年男人。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男人——我爸——他跟我讲,在此刻,对我而言,任何一场灭顶的苦难,都不是事儿。
我素来不喜鸡汤,因为无用。它们无法消解任何现实层面的苦难;无法哄骗这个世界对你好一点;甚至连共情,都共得不高明。但是,它们也确实具备某些慰藉身心的力量——做一个平常平凡平庸的人、甚至于某些时刻满身泥泞,都没有关系的,我的身后有人,我爸,他接得住我,我往下倒的时候,他愿意做我的底气。
于是,某种睽违多年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眼眶里蒸蒸欲燃,类似于柔软,或是酸楚。
像契科夫小说结尾处常有的那种调子,生活展开了,一些崭新的东西出现了,令人忧愁又激动又充满希望,终于情愿等待那将来未来的日子。
5.
我爸,年近五十岁,眼角长出尾纹,肿眼泡,有下垂的乳,肚腩慑人。
我爸,身上毫无“中年文学”里所谓残缺断尾的戏剧感,也没让我瞅见如何被生活反复确认的心碎。
我爸,一位平常平凡平庸的中年男士,沉默寡言,不喜笑。理想、情怀、精神,对于他来讲是抽象的、压根儿不会想的东西。
我爸,既不伟大也不光荣,出现在朋友圈里也不会为我长脸。
所以,去他妈的朋友圈,老娘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