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晚上,正在写稿子,老爸来电话了:“生病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掉过泪,今天下午却大哭了一场。”
大哭?为什么啊,震惊的同时,猛然想到傍晚的时候给老爸打电话,他的声音好像不对劲,当时正加班,匆忙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没成想,当时那点直觉,还真事出有因。
“我是想自己这身体总不好,万一哪天真死了,远在东北的外甥还有侄子他们都会赶回来,心里一软,就控制不住感情了……”
爸爸絮絮叨叨说着,隔着电话,我心里酸酸的。这一半年来,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我们再三安慰没事没事,可他自己,多少还是有点绝望吧。这样的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今天这种爆发,也是在所难免。
知道了爸爸大哭的“病根儿”,我控制住情绪,开始循循善诱。
“老爸啊,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咋还这么脆弱呢。多少得这个病的人都早早的没了,你看你,啥事都没有,却还不知福,胡思乱想啥啊。(爸爸的病虽然没有真正康复,但为了给他提振精神,我们很早就和医生沟通好了,就说他的病灶完全消失了。)”
“可我总是没力气,吃饭也没胃口……”
“没力气是因为现在还在康复期,胃口不如从前好,那是因为放化疗的毒副作用还在,再者,咱都七十多岁了,不能和年轻的比饭量啊。”
“恩,也有点道理。”其实这样的话经常和爸爸说,但隔一段时间,就得强化一下,否则,他的心里就又不稳妥了。
“这病医生都说没事了,你还这样,万一医生说很严重,是不是今天咱就得卧床不起了?我认识的某某,医生给定语,最多活不过半年,人家就是不信这个邪,天天坚持锻炼保持好心情,现在一年半都过去了,还啥事都没有呢,那还是个女同志,咱一个大男子汉,还不如个老太太啊。”
老爸的病发展到现在,医学手段已经束手无策,这样的时候,良好的心理状态就成了拯救的关键,所以,但凡有机会,我总要给他打两针鸡血。您别说,这鸡血,对爸爸还真管用。
“明天我就去锻炼,要不,先买辆电动自行车练练?”
“现在咱的身体还不能骑电动车,但可以先试着上楼下楼晒晒太阳,力气不是一天长起来的,咱得慢慢来,您要这样想,到了这个年纪,就是不经过放化疗,身体也不会太给力,更何况,咱还经受过那么漫长的治疗。”
“是,嗳,都怪我,总是不服老呢,嘿嘿,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嘛,素来比较脆弱……”
说到这里,爸爸的语气完全放松,时不时还会笑两声。东扯西扯的又说了半天,待到老爸完全多云转晴,电话这才挂掉。挂掉电话,一个人在安静的房间里默然坐了良久,心中有个特别强烈的念头:爸爸真的老了,老到已经需要和儿女互换角色的年纪,从此,我们这些当儿女的,必须要像当年爸爸佑护引导我们那样去佑护和引导他了。
2
这样的佑护和引导,又何止爸爸呢。现在的妈妈,不也是如此嘛。家里但凡有点事情,总会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请示”——有个什么什么事,你看咋办好呢。
做了一辈子生活的主的父母,年近古稀了,没有任何自我察觉的将这项权利拱手让给了儿女——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事大非这样,小事小节更如此。
爸爸没患病时,每次去看他,都会偷偷拉着我打小报告——你妈又欺负我了……
听了爸爸的小报告,去找妈妈核实,老太太立刻跳起来——好啊,他又恶人先告状,我给你说说,你看这事到底怨谁。
看着头发花白的父母小孩子一样各说各的理,我常常产生一种恍惚,当年,我和弟弟妹妹掐架,不也这样去找父母评理吗。这才多少年啊,当年的“裁判”居然需要儿女给出“公平”了。
父母老了,似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儿女的“孩子”。
像老妈,喜欢到处跑跑颠颠,有时候晚上出去,我们不放心,给她打电话,她都能找出一溜的谎话来骗我们。那些谎话,和小时候我们贪玩撒的谎简直一模一样。
有一次,去南方参加笔会,要回来时,同屋的姐姐满大街寻找一种软软的糯米酥。
“网上也可以买到的,不一定非要现在带回去。”
“你不知道,每次出门,爸妈都眼巴眼望的等着,所以,今天必须买上,这样,等回家一进门他们就有的接了。”
爸妈也期待儿女的礼物?我骤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爸爸出差,我和弟弟妹妹可不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么,哪怕一块糖呢,但凡爸爸掏出来,我们都会幸福得什么似的。
受这位姐姐的感染,我也给爸妈买了点点心。等到回来拿给他们,爸妈那个高兴就别提了。尤其是妈妈,一个单元的邻居每家送去了一点,其实,她的目的不是给别人送礼物,而是显摆——这是我家闺女从广州带回来的呢。
那份控制不住的得意,多像小时候我们拿着爸妈给买的东西傲娇给小伙伴们看啊:这是我爸从外地买回来的呢。
父母老了,曾经生长在孩子心中的期望,在儿女成年之后,位移到了老去的他们心中。虽然他们不像儿女小时候那样表现明显,可内里的情感本质,是一样一样的。
从那天开始,只要出门,我都会买两份同样的礼物,一份给儿女,一份给爸妈。
3
我以为自己这么做已经够好了,闺蜜大栗子,却又给我上了崭新的一课。
那天一起逛街,她总找一些比较卡哇伊的玩具店看毛绒玩具。刚开始,我以为她想买给儿子,大栗子却摇头:“我家那个皮小子只喜欢刀枪一类,对布娃娃什么的一点都不感冒。”
不给孩子?难道买给自己?
“哪里啊,我是买给老妈,老太太上了年纪,现在成了毛绒玩具控。”大栗子笑嘻嘻地抱起一个半人高的布娃娃,学着老妈的样子,抱一抱,摇一摇,一脸的陶醉。
我跟大栗子去看阿姨,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开门看见布娃娃,笑得跟个孩子似的一把抱了过来:“好啊,我又有小七了。”
小七?
正莫名其妙着,老太太把我拉进了客厅,嚯,长长的沙发上,一溜六个布娃娃。
“这是小大,这是小二……”老太太一个个介绍着,并拿出她给这些布娃娃亲手缝制的衣服让我看。
“好了好了,老妈,您自己哄你的布娃娃吧,让她来帮我做饭。”大栗子笑嘻嘻拉我去厨房:“自从我爸没了,我妈可孤独了,经常一个人发呆,我得上班,不可能天天陪着她,后来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爸妈不在家,我总和布娃娃玩游戏,就试着给老妈买了一个,没想到,她还真喜欢。”
大栗子说着的间隙,我偷眼看了一眼客厅,大栗子八十岁的老妈坐在沙发上,将半大的布娃娃抱在怀里,特别温柔的晃来晃去,口中哼唱的,居然是首儿歌。
“你妈没事吧。”我悄悄扯一下大栗子。
她摇摇头:“没事没事,我妈现在就是个特别天真的小孩子,我经常和她笑言,我现在是妈,她成孩子了。”大栗子望一眼客厅中的妈妈,眼神倏忽辽远:“每次看到老妈这样,我都会想起自己的小时候。那个时候,我是爸妈手心里的宝,现在,他们老了,成了我手心里的宝。角色转换了,爱的能量却一直守恒着。真希望将来我们老了,这份爱的守恒还在,那样,我们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儿女手里重新找回天真无忧的童年啦。”
4
听着大栗子的话,我心中涌起一波波的温暖。
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到了一定年纪,这个世界的大门,开始一扇扇次第在面前关掉。不,不是老天收回了这项福利,而是老去的父母再也没有能力去放眼大千的世界。年纪越大,他们的世界越单纯,世界越单纯,他们就变得越像一个孩子。
老去的父母越来越矮,成年的儿女越长越高,总有那么一天,经由父母亲手撑起在儿女头顶的那片天空,接力棒会传回到儿女的手上。
到了这样的时候,生活在安逸幸福中的老人,就可以安然无虞地放下操劳了大半生的生活,将余生的所有主动权拱手相让给成年的儿女——无论情绪疏导还是柴米油盐,一切都由着他们安排。
到了这个时候,决定父母幸福指数的,不再是父母本身拥有着什么,而是儿女到底具备怎样的心胸和物质能力。
好比大栗子,外人眼中,事业小成的她已经非常圆满,可她在自我精进的路上,还是孜孜不倦的追求着更高更好。
——“我修炼身心,不仅为自己有丰富的灵魂,更为能给老去的妈妈和年幼的儿子以更好的精神指引;我奋进事业,不仅为彰显个人价值,更为了老去的妈妈和年幼的儿子能有更安逸的生活。”
听着大栗子的话,脑海里瞬间飘过很多人经常会说的那句话——人生苦短,万事皆空,何苦那么拼。
为什么那么拼?大栗子说得多好啊,为了头顶的蓝天和脚下的大地,为了成就自我不负此生,更重要的,我们之所以要在成就自我的道路上矢志不渝夙兴夜寐,还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儿女。唯有我们强大,父母在垂垂之年才可以活成有所依傍、无忧无虑的“孩子”;唯有我们强大,稚子之年的儿女才能在远离风雨的童年,拥有广袤无垠的快乐和幸福;唯有我们强大,才能确保那绵延既久的父母儿女间的爱的守恒能量,继续经由我们的生命开枝散叶,一代代毫发无损的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