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青同住校外的一间公寓。她有一个弟弟在附近的学校上学,也和我们一起住。
我和阿青时而背道而驰,时而不谋而合。我们常常去学校旁边的绿林书吧消磨假期。我们都喜欢法国作家笔下的小男孩,她喜欢《小王子》,我喜欢《彼得·潘》,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一切同于不同的根源。阿青做事很有计划,掌控一切对她来说得心应手;我喜欢顺其自然,一切随心,这对我而言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我和阿青一样怨恨把书分了章节但不为各个章节命名,但原因有所不同。阿青是因为这样无法立即由目录了解书的大致内容,这样一来结局就有可能出乎意料。她不喜欢她掌控不了的事物。而我认为,假若每个章节不能分别命名的话,整本书就应当是连贯的一个整体,给它们分章节就像将完美的青花鱼强行分成一节一节的一样糟。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有很多的共同之处。比方说,我们一起给社区里一位男同学起名为“咚咚同学”,理由是一致的:他身材庞大,体重过人,走起路来发出“咚咚”的声响。他每天制作一个搞笑的事件供我们议论。但其实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和阿青闲得无聊或是忙得分不清他其实是否搞笑罢了。我们总是过于亲昵地挽着手笑话他,但这一切并不是基于友爱,而是源于同谋。
我和阿青的身高体重都极为相似,好像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因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似乎都是这样,不过每每提及此事,我们还是一再惊异于世事的巧合并把它归咎于缘分使然。
缘分真的是十分奇怪,它安排了巧合,也安排了分歧。
有一天,阿青一早醒来,问我今天是多少号。我回答是五月八号。但她环顾四周,确信今天仍是五月七号。理由是闹钟仍在原位,镜子纹丝未动,连她的弟弟也是穿着同样的校服沿着同样的路去了同一所学校。“我就说嘛,阿红,今天还是五月七号。”阿青嚷道。我给她看了今天的课程表,但她认为是学习委员在戏弄大家。我又拉着她去看楼下的栀子花树,问她有没有看到那些花,昨天是花骨朵但是今天花开了,所以今天是五月八号。但阿青只承认花开了,却仍坚信今天是五月七号,因为五月六号也是长满了花骨朵。我为此头疼不已并试图用种种方法使她改变心意,但直到最后我才明白这不过是徒劳,因为这是她在繁复功课之外对生活的一种调侃。假如别人都说五月七号已经过去,那么大多数人就只好唉声叹气地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但是阿青掌控了一切,她认为假如所有人都按耶稣诞生的日子算日期是不合宜的。她遵循内心的日历,因而日子忽快忽慢,并且都能跳过她认为不吉利的日期。
她令人觉得奇怪,但并不反感。的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点小怪癖,比如说我,每次梳完头,一定要闻闻看梳子上有没有混着油味的洗发水香。据心理学家说那是动物为求安全感而做出的本能行为,但若我在闻梳子并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时被人撞见,我还是会面红耳赤只好拿一些“外面下着雨呢”之类的话来搪塞。也许正是因为知晓彼此的秘密,所以我们住在一起才会相安无事。
阿青有一个“重重叠叠的”秘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个秘密除了我之外别人都只能看到盖在最上面那层秘密,而我却每一层都得以知晓。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最表层的那个秘密了:阿青她喜欢一个叫阿俊的男同学。当然了,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原理,下面重重叠叠的每一个秘密都与阿俊有关。而我呢,是绝对不能告诉你的,因为我也有一个“重重叠叠的”秘密,每一层都由阿青保管着。
高中放假的一天,我和阿青相继起床,早餐后阿青说她要去看看弟弟怎么样了,并且装模作样地打包了一份便当。我也声称要去慢跑,但是在裤兜里藏了一张折好的纸,上面写着我昨晚写的一首小诗。我们分别从两条路离开公寓,又在九点四十分相遇在绿林书吧。我们见到对方后故作镇定地对面坐下并且相互问候:
“你的弟弟还好吧?”就好像我今天早上没有看见他精神矍铄地在系鞋带一样。
“他很好,不过不喜欢吃青豆,所以便当给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那么,阿红,公园空气还好吧?”就好像她没有路过公园一样。
“很好,我跑了七圈呢。”
不过我们很快就都拆穿了自己的面纱,因为花彩玻璃后面先后走来了两个人,先来的是阿俊,后来的是阿明。我们分别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他们各自慢慢挑书。隔着花彩玻璃,阿明的脸一时是红色,一时是绿色,一时又是蓝色,我相信阿青在看阿俊时也注意到了这些,因为我们同时咯咯笑起来了。然后我和阿青打赌:最后他们停下来看书的时候是什么颜色。我猜她的阿俊是紫色,而阿青猜我的阿明是红色,赌注是一杯咖啡。不过后来我们都没喝上咖啡,因为阿俊停下来的时候,恰好在四块玻璃之间,他的脸左上部是红色,右上部是蓝色,左下部是黄色,而右下部是紫色。我说他像毕加索的画,而阿青确信那是现代京剧的一种脸谱形式。巧合的是,我的阿明也没有停在哪块玻璃后面,而是抽了一本书后径直走到这边阅读区来了。
“阿青,我跟你换个位置。”我换了个角度以便更好地观察阿明。
阿青起身把便当放在阿俊平时坐的位子上,再回到我原来的位子上。
我看到阿明在看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然后阿俊走过来了,我恨他当他挡在我和阿明之间,而我万分感激当他离开。我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把我的诗递过去的机会。突然阿青猛地拉住我的手:“他...他没有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哦,我真蠢!他看到便当,一定会以为那是别人占了座的嘛!”那天我们不得不等到阿俊离开后才由我去回收那份已经冰凉的的便当。
我终于等到阿明离开座位去洗手间,然后把纸条塞在那本《人间失格》下,只露出一角。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那样很容易被忽略,于是又偷偷走过去把纸条抽出来放在桌面上。我刚坐回椅子上,服务生就过来了,更糟的是,他在放下咖啡时一不小心把咖啡泼在了我的纸条上。我并不像阿青那样喜爱掌控一切,对于始料未及的事充满乐观,认为沾有咖啡香的诗比情书更胜一筹。但是可恶的咖啡渍肆意扩张,很快就覆盖了整张纸。就在这时,阿明回来了,服务生忙不迭地道歉,但是阿明宽容而又残忍地说:
“没关系,那不是我的。”
最后,我的诗被当作垃圾扔进了垃圾桶。为了不看见这个坏东西,我再次和同样伤心的阿青换了座位。
这天以后,阿青不再做便当,因为她认定她再也做不出那么美味的青豆饭了。我也无心作诗,埋身于作业堆中。可怜的阿青弟弟做了许多天的家务。最后我在浴缸里躺了三天,重新整理了思绪写出了小说《西珀尔的意念》并且立即拉阿青去绿林书吧。而阿青也做好了一份便当:
“这是弟弟最讨厌的青豆品种。”
我们在路上又遇见了咚咚同学,阿青热情洋溢地和他打了招呼。我们到书吧的时候阿俊已经坐好了而阿青以出乎意料的勇敢把便当递到阿俊面前:“你好!这个给你,盒子不用还了!”然后掉头就走。我受到了鼓舞,也带上了掌控一切的气势径直走到阿明面前,把小说递给他:“送给你,我写的小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唱着好汉弗朗西斯科之歌。我们欢笑,我们尖叫。我们亲密,亲密无间。我们交换了思维方式同时也保留了自己的思维方式。阿青开始接受变幻无常的世事,而我开始有条有理地计划事情。星期一,本来是阿青每个星期都要剔除的日子(她恨早起赶去升旗),她收到了阿俊归还的洗的干干净净的便当盒。用她的话来说,水雾均匀分布,既不聚成水珠,也不成股流下,还散发着干净的柠檬香味。我也收到了不知哪里飞来的署有阿明姓名的纸飞机。
毕业后我和阿青约好:要是以后我们一直单身的话就一起逛街。阿青的弟弟负责扛煤气,阿青负责做菜,我负责朗读。我们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