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盗版必究>
队伍在铁仁县安顿好后,马峻赶紧回古城探亲了。自前年八月出发一直到玉树局势平稳,他已经有一年半时间没回家了,一家人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他回来。马四七和康佛响老汉一商量,干脆,门市、仓库、面粉厂都放假三天,正是春耕,一顺放个农忙假,让家在乡下的店员、工人正好回家种几天田。
家里像过开斋节一样热闹,宰了两只大羊,上上下下都有份。吃过手抓羊肉后,下人们用羊汤、排骨、粉条、大白菜、油豆腐做了一锅烩,就着花卷吃。冶海澈则和几个丫环一起为公公婆婆和马峻做起了豆面搅团,康佛响也应邀带着老婆子来凑热闹。
厨房里,大铁锅中倒上清澈的井水,烧开后加入少许碱面子,一边用长长的擀面杖搅和,一边均匀地撒入豆面,直到把面搅成一大团,还不能粘锅底。之后,一个胳膊上力气大的丫环接着用力搅拌,将包在面团中的面粉搅散、搅匀,倒上适量开水,盖上厚厚的木锅盖,把面全部蒸熟,之后再使劲搅拌,直到面团很柔韧才行。做好的搅团舀在一个个大沙碗里,用勺子按碗的形状在上面压出一个窝窝,在窝窝里调上用野葱花、牛肉沫、酸菜浆水炝成的臊子,再调上老醋、油辣椒、蒜泥,用筷子一块一块划着吃,滑溜溜得光滑如鱼,酸辣适口,一股淡淡的豆香味萦绕口中,回味无穷。
隔锅的饭香,北房炕桌上,康佛响老汉连吃了两碗。
"老者,你把住点,豆面性冷,你的肚子能成吗?"
老婆子在一旁笑着提醒说。
六十一己经十三岁了,身材长得又高挑又瓷实,乍看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后生。因为马峻回家了,今天他不让丫环们端菜,自己跑前跑后又是添茶又是端盘子。黑妮哈刚开始吃七岁的饭,小脑袋上头发梳了一个小毛顶戴,坐在奶奶哈丽麦跟前用小铜勺挖着搅团吃,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像清泉一样纯洁。
"看,我阿大!"
黑妮哈用小手指着马峻对六十一说。
"那是我阿大不是你阿大,你是阿妈捡来的西番娃!"
六十一故意说。
"你才是阿妈捡来的西番娃!"
两个人又闹开了。
"我的娃不是捡来的,六十一才是捡来的牦牛沟人"
哈丽麦在一旁袒护着,平时哈丽麦和冶海澈都很偏爱黑妮哈这个不知父母是谁的藏民小丫头。
"奶奶说了,你是捡来的乡里娃,乡里棒!"
黑妮哈得意地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中国,不管是回回还是其他民族,都把传宗接代当作头等大事。马四七家族到了马峻这一代是七代单传,马峻的前妻阿米乃和孩子一起走了,什么也没留下。虽然现在有六十一和黑妮哈这两个活宝给马四七开心,但毕竟不是己出。冶海澈嫁过来已经六年了,却一直没有动静,这让马四七和哈丽麦暗暗焦急。既然儿子能和前妻有身孕,说明儿子没问题,病在儿媳妇冶海澈身上,这几年老两口也没让媳妇少看大夫,中药吃了一大堆,就是不见效果。后来马四七想起光绪十三年,自己和哈丽麦结婚十年一直不孕,是西拱北海筛黑的一个处方让他们生下了马峻,于是老两口又领着冶海澈到了西拱北。海筛黑已经无常多年了,如今是大满拉刘海风掌事。刘海风把过脉后说,从脉象上看都好着呢,只是身体里有寒毒,寒毒要慢慢排,急不得,说完开了一剂草药。马四七还珍藏着当年海筛黑给他们夫妻俩开的处方,刘海风捧在手心里看了许久,抹了一把眼泪。
"师父的教门深,医道也精,见了他老人家的字犹如见了真人一样亲。不过,这个验方不适合你的儿媳妇,甭急,看真主的口唤!"
刘海风宽慰着老两口,但草药连吃了十二付,就像没吃一样,啥效果也没有。
马峻和冶海澈的媒人、老排长韩撒拉从宁海军退役后,老两口在何家集开了个饭馆,生意还算红火。两人听说马峻回家了,专程赶到古城来看望。四位老人坐在北房挑檐下,一边品着盖碗茶,一边拉着家常,马峻亲自往街上跑,他要给老排长准备一扇现宰的骟羊肉带回去,冶海澈则忙着操心一顿可口的便宴招待他们。
"老嫂子,海澈还听你的话吧?"
韩撒拉的妻子拉比叶关切地问。
"听话,我这个儿媳妇啊,心地善良,能吃苦,办事又干脆又公道,手底下的人都服她。自从海澈进了这个家门,这个家大小的事情我都交给她了,我现在有开心宝呢"
哈丽麦指着绕在膝前的黑妮哈说。
"是啊,扎西草越来越心疼了!"
"奶奶,我不是扎西草,我是黑妮哈!"
黑妮哈赶紧纠正着。
"好,好,我的娃是黑妮哈。老嫂子,那营长和海澈咋……都嫁过来六个年头五年了?"
"唉……妹子,这件事情人家小两口不急我和老汉急,但真主不给,没办法!"
"做了什么赛白卜没有?"
"阿门没做呀,城里关外有名的大夫、西拱北的刘筛黑都看了,草药吃了几背篼,可就是不见效!"
"老嫂子,不是我多嘴,你们寻的都是大家名医,可有时候小方子治大病呢!妇女不养娃娃,还有各样的妇女病,在何家集水川村有个老阿訇跟前有一种奇药呢,详细的事情老汉知道,老汉的外甥是兀个阿訇的……哎,老汉,尕团是牙古白阿訇的啥?"
扎比叶转过身问韩撒拉。
"招女婿,唉……给你说了几次了,还记不住!记住,招女婿,耍把戏,尕团因为耍把戏让老丈人一巴掌打折了三根肋巴骨"
"什么老汉,这么厉害着?"
马四七笑呵呵地问。
"老哥,你不知道,这个老汉可是厉害着呢!"
韩撒拉告诉马四七,这个牙古白是何家集水川村一个七十多岁的怪老汉,骨瘦如柴,三伏天穿皮袄嫌冻,三九天穿单衣嫌热,祖上辈辈是阿訇,到老汉这一代已经是第五辈了。更让人惊奇的是,老汉祖上传下来三样东西,一样是父传子受的经学,一样是护身功夫朱砂掌,一样是妇科神药,叫"回方秘制安坤道经丸"。到了老汉这一辈,老汉没有儿子,只生了三个姑娘,老大老二都嫁了出去,剩下的尕老三,招了韩撒拉的外甥尕团为上门女婿。老汉本想着将自己的衣钵传承下去,可惜尕团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动不动还打媳妇。有一天晚上老汉实在看不下去了,推开姑娘的房门去劝说,尕团不但不听,三言两语还和老汉动起手来,尕团的拳头打在老汉身上就像是打在木头板板上,硬梆梆的不起任何作用,老汉只顺手一巴掌就将尕团打翻在炕道道里半天爬不起来。后来老汉走了媳妇才把他拉了起来,当时也不觉得疼,只是感觉木木的,到了后半夜才觉得奇疼无比,大汉淋漓,掀起衣裳一看,左肋巴上一个大大的红手印,三根肋巴骨全折了。自打那一巴掌后尕团才领教了老丈人的本领和深浅,懂事了许多,但给他传不传本事,已经在两可之间了。
马四七一听立即来了精神。
"哎呀,我说兄弟呀,这事你咋不早说呢?你知道的,主麻和海澈已经五年多了,到现在还没动静……也罢也罢,明天,印善安拉,明天就让他们两口子跟上你去求药,你说呢?"
"印善安拉,不过听尕团说这药一是价钱大,一块白圆一颗,二是用上了药力猛,一般人怕受不住,三是没熟人当中间人还不买,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兄弟你痛快说!"
"还有就是这牙古白阿訇是新教,我知道的,老哥你一家人都是老教,新教的药你用呢不用?"
"哎呀兄弟,什么老教新教的,我看都一样,要用!不要说一块白圆一颗,只要有效,十块白圆我也要呢,这药力嘛,当然是越猛说明药越真,又不是大力丸,要不了命、治不了病。熟人?不是有你外甥吗?"
"对呀,老哥你甭笑话,我这会儿骑上驴着找驴着呢!"
两个老汉哈哈大笑起来。
水川村地处何家集老鸦关河道,地势较低,气候比两边的山地热,除了种冬小麦,春天还种水萝卜、油白菜、韮菜、青葱等各种时令蔬菜。这个季节,柳树己经吐出了嫩绿的新芽,白杨树的绒毛被风吹的到处都是,打磨整齐的菜地里已经载上了小小的菜苗,田野上空飘荡着新鲜泥土的清香。
牙古白阿訇的家就在水川村靠近河畔的一片柳林之中,院子朴素而幽静。马峻和冶海澈提着双四色礼,由韩撒拉的外甥尕团引路,来到老人家中。宽敞的大院子当中,身材瘦小的牙古白老汉正坐在一把没扶手的白木椅子上晒太阳,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实在不相信他能一巴掌打倒膀大腰圆的尕团。大热的天,老汉在棉袄之上还披着一件绵羊皮大衣,看见客人来了并不起身,接了赛俩目后招呼两人坐下。
"尕团,给客人搬凳子,倒茶。你们别见怪,老汉我春天怕风,不想多动弹"
"老姨夫,这是我阿舅以前的上司,两口子从城里来,求您看个病"
尕团一边搬着凳子,一边介绍说。
"噢,馆子家的上司吗?那你也是当兵的?"
"对,阿巴,找您看个病,打扰您了!"
马峻客气地说。
"好,尕娃你往前坐,我看"
马峻把凳子往前挪了几步,坐在了老汉对面。老汉仔细端详了一阵马峻的脸部,然后说,"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手展开!"
马峻照说的展开了左手,牙古白阿訇又看了一阵。
"你好着呢,有一点点阴虚火旺,回到城里买些知柏地黄丸吃上就成了,城里头德仁堂就有,不贵啊。女乡,过来,往前坐,阿巴看"
老汉又把冶海澈叫到自己对面坐稳,仔细端详了一会,右手拈着几根稀疏的白胡子,闭上眼睛思想着什么。
"啊……嚏!"
老汉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把大家吓了一跳。
"哎里海木都令俩黑,哎呦,把人冻着,女乡,伸出手来,展开……右手"
老汉只扫了一眼冶海澈伸出的右手。
"妮哈,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尕的时候冬天冰水里站过没?后来又穿着湿鞋走路,还不是一天半天。寒湿上侵,毒入坤宫,危险。再迟来一两年,药也没作用了"
老汉的话让冶海澈非常惊奇。
"阿巴,您怎么知道我尕的时候冰水里站过,还穿湿鞋走过路?"
冶海澈一下子想起自己小时候一到冬天就脚心里热,大冬天站在娘家太平寨卡别大泉冰冷的溪水中凉脚,冻得两只脚一直到小腿发红才会穿上棉鞋。民国三年从旧城逃命,一路上穿着一双布鞋没敢下脚,涉水过河,遇风遇雨,湿了干,干了湿,两个半月才跑到古城交界的坷坨村。但这些事情牙古白阿訇怎么知道的?
"阿巴望病,连这都望不出,还是大夫吗?道经丸对症,可以用。尕团,取药去"
老汉抖抖擞擞从腰里摸出一把长长的铜钥匙交给女婿尕团。
"先用三丸,缓一个主麻后再用三丸,连用二十一丸,印善安拉,看真主的口唤吧!"
老汉将三丸药亲手交到马峻手里。药丸制作得很奇特,每丸药用油纸包着,打开油纸,先垫着一层棉花,棉花中包着一颗红枣状的药丸,用细白布包着,白布又用白线密密地缝合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
"哎,尕团,还有说单,拿来一张,你阿门忘心比着记心大啥?"
老汉有些不高兴了。
"哎呦,我可忘过了!"
尕团跑进屋里,将一张印着密密麻麻刻版字的水红色纸片交到马峻手中。
"拿来,钥匙!"
牙古白老汉猛地站起身来,将钥匙一把从尕团手里夺了过来,又抖抖擞擞地绑在腰带上,然后才放下心来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尕娃识字啦?"
老汉问。
"识呢,阿巴!"
"乃就好,个家看,不懂了再问"
只见一张两巴掌大的水红色长方形纸片上,用刻版印着一行行不断句的魏碑体汉字,马峻拿在手上慢慢读了起来。
"回方秘制安坤道经丸说单
外无门徒 谨防假冒
专治妇女月事参差 前后有余不足 子宫寒冷 经来时腹痛 或来前后腹痛 经闭不通 脇肋胀满 腰腿肚腹痛疼 怀胎下坠 久不受孕 或孕而吊 骨寒胎坠 产后余血未尽 各种鼓胀 诸般积塊疙瘩 闷心發烧 海水倒流即经血由鼻口出 赤白带下 顽痳襍症 妇女等症 功效非常 难以尽述
用法 睡时仰卧 以中指将药连白布包皮送入阴户内 其药自上移时 作寒作冷 身弱者甚至头昏目眩 并无他妨 连用三次后即不头晕目眩 先流黄水 后流白连条血水 内若聚血者 后流血块数日 后其药自下 将所下药在日光下晒干 即用二次三次后再换新药 如药不上 用连翘三个 煎汤饮之 各水淌尽 定除病根 忌气恼 忌浆水大米绿豆 忌房事 孕妇及处女忌用
寓在古城何家集水川村济仁堂药房五代孙马牙古白"
"尕娃你看懂了没有?"
老汉问。
"懂了阿巴,我念过私塾"
"那就不用老汉多嘴了,记住,这个药是放的,不是吃的,吃上出人命呢。放入人门后病症越重的人越会感觉忽冷忽热,头晕眼花,这时候盖上被子睡热炕,越热越好,口干了多喝白开水,多尿尿,恰如浪里行船,三次之后风平浪静,凭主意欲,药到病除,记哈了没有?"
"记哈了阿巴!"
马峻感觉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药,就像眼前这位奇怪的老汉一样。
"乃你们走吧,老汉爱清静,有洁癖,就不请你们进屋了,尕团,送客!"
老汉收下马峻奉上的三块白圆后让女婿送客了。
回到家中后,马峻将说单上的话一一讲给海澈听,海澈也觉得很神奇。
"主麻,这说单上说的咋和我身上的病症一模一样呢?"
"就是啊,海澈,一个怪老汉,一个怪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更让夫妻俩惊奇的是,在前三次用药时正如说单上说的,冶海澈浑身发冷,面色苍白,大热天睡着热炕又盖了一床厚棉被,还在不停地打冷颤,要不是马峻阻拦,吓得婆婆哈里丽差一点让人请大夫。从第四次开始,身体感觉又轻又舒服,连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
在连用二十一颗道经丸后,一九二二年秋天,冶海澈顺利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马四七高兴的不得了,亲自给孙子取名马福享。
"我们先人祖祖辈辈受尽了苦,现在孙子该享享福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