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尼的《群山回唱》里有这么一段故事:
童年的萨丽娅随母亲搬去她的闺蜜家住,母亲的闺蜜有一个和萨丽娅年龄相仿的儿子叫做马科斯。萨丽娅的母亲是个外向且风华并茂的女人,可想而知她的感情生活有多丰富。五岁那年,萨丽娅被第一任继父养的狗狠狠地咬了,咬的是脸,咬地毫不留情。整容手术失败并且因此染上败血症,又经历了一系列糟糕且恐怖的手术和手术并发症,萨丽娅不准医生再在她脸上动一刀。从此,她用一块面纱隔绝这个世界的目光,也用这块面纱隔绝那张不忍直视的“脸”。
尽管在萨丽娅和她母亲到来之前,马科斯的母亲就告诉过他关于萨丽娅被狗咬的事,希望他到时候不要失礼于人。但是关于她什么时候被咬的,到底被咬成什么样了,马科斯一无所知。当萨丽娅带着面纱站在他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着她的脸。当他听到从萨丽娅嘴里发出的像混杂着口水的声音时,他十分震惊。当他不经意看到她面纱下的脸,他竟然没出息地吐了出来。
一开始,马科斯完全无法适应和萨丽娅共处一屋的生活。他无法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因为他总是看到萨丽娅下巴上不停滴落的汤汁,总是听到她咀嚼食物时发出的恶心的声音。母亲让他带萨丽娅去散步时,他总是有意和她隔一段距离。
后来,马科斯渐渐适应了,也发现萨丽娅其实是个洞察力很强的女生,并且对机械很有兴趣。她还为马科斯自制了一部相机。可是再后来,萨丽娅的母亲离开了,开学的日子也到了。马科斯的母亲就让马科斯陪着萨丽娅在家里学习。可是每天都有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拥堵在门口,想要看看萨丽娅的模样。这件事被马科斯的母亲知道了,她让萨丽娅把面纱摘掉,然后拉着她往走出门去,一直走到学校,对大家说,她叫萨丽娅,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如果我听说有人讲了不三不四的话,我一定会让她后悔的。从此,萨丽娅就再没有带过面纱,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
萨丽娅就这样一直守着马科斯的母亲,在那个小岛上生活了四十多年。而马科斯则走了很多个国家,拍了很多照片。每次他都洗两份出来,一份寄给萨丽娅。直到一次意外的触动,让他决心做一名医生。而他,选择的是整形外科。
很多年前,萨丽娅曾有机会去伦敦读私校,她问马科斯她该不该去,马科斯觉得这对她是很好的机会,而且她又这么聪明,一定可以成为她想成为的人,于是鼓励她去。可是最后萨丽娅还是放弃了。
马科斯说,许多年后,当他开始接受整形外科培训时,终于理解了当年萨丽娅的放弃。他说,这个世界看不到你的内在,它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希望、梦想,以及忧伤,它们都被皮肤和骨骼遮蔽着。这是如此简单,如此荒谬,又如此残忍。我的病人们知道这些。它们看到了,关于他们是怎样的人,将要,或者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骨架的对称程度,两眼之间的距离,下巴的长短,鼻尖投射角的大小,以及是否拥有一个理想的鼻额骨。美貌,是个巨大而不当的礼物,来得既任意,又愚蠢。所以我选择这个专业,就是想把优势平均分给萨丽娅这样的人,用我的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去纠正这任意造就的不公,一次狗咬,便可夺走一个小女孩的未来,让她遭到遗弃,成为歧视的对象。
马科斯一直试图说服萨丽娅,同意让他在她脸上做手术,但每一次她都拒绝。她说,我就是这个样子啊。马科斯不理解,甚至无情地想到了那些关在监狱里的人,他们被判终身监禁,害怕被假释,害怕面对改变,害怕没有铁丝网和高墙的世界。
马科斯对萨丽娅的劝说一直持续到现在,尽管她一直拒绝。马科斯说,后来他明白了,他说她是对的——她就是这个样子。他无法假装知道那种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在镜子里盯着那张脸,打量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毁伤,继而鼓起勇气接受它。它山一样的重负,努力,坚忍。狗只需几分钟,就能给萨丽娅一张脸,她却需要花费终生,来把这张脸塑造成新的身份。她不会允许他用手术刀让这一切前功尽弃,那就像在旧伤之上,又割开新伤。
其实很难将这个故事叙述得完整,关于萨丽娅自卑心理下那倔强的自尊,关于她对机械的天性,关于她母亲为什么带她来这却又独自离开,关于马科斯对萨丽娅的内疚,关于萨丽娅这四十多年在这个闭塞的小岛上的平淡人生。它牵扯到太多太多细腻的感情,也牵扯到太多太多的过去。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萨丽娅要放弃去伦敦读私校的机会?是不是真的就像马科斯说的那样,因为世界不公?所以她害怕了,却步了,最终甘于在小岛上过着平静的生活。又为什么萨丽娅要拒绝马科斯的好意。因为害怕面对改变,害怕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害怕揭开伤疤?不管答案是什么,我始终都相信,这不是逃避。我也始终相信,萨丽娅从未被这个世界的恶意打倒过。因为关于那段受伤的经历的详细过程,是萨丽娅亲口告诉马科斯的。她说,我那时五岁···就像四十多年后,她一脸平淡得告诉马科斯,我就是这个样子啊。
我说出这个故事,不是因为同情萨丽娅,而是在她身上看到很多很多的坚持和隐忍。我不知道她的选择对或不对,也不知道如果她选择去伦敦念书,她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更不知道如果她没有拒绝马科斯的好意,她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我只知道,她选择了她的选择,也承受了这份选择给她带来一切。她花费终生去学习和这张脸相处,去承受这可能带来的后果。她没有因此放弃自己,即使在小岛上过了四十多年平淡的生活,但她过得知足且心安。“我就是这个样子啊!”我想,她要说的是,我就是这个样子啊,上帝给我的样子,世界给我的恶意,我都乖乖去接受喽!